小凤听得有些迷了。爷爷最后的话把她从对大老鼠的想像中惊醒了。她其实并不是嫌弃爷爷。她发自内心地爱着爷爷,一点也不含糊。但是有一件事她不得不告诉爷爷,因为她怕爷爷接受不了,才迟疑了这半天。她终于说:“爷爷,明天你不要去教室外面看我上课了。”说着自己心里竟然无端地难过了一下。老众璞听了,愣了片刻,便恍然大悟了。他的身体轻轻抖了一抖,小凤看不清他脸上是什么颜色,但她感到有一丝灰暗在那里转瞬即逝了。
老众璞慢慢地摇动着头,隐含着凄然,笑说:“真像你爹的口气。他也总说‘你不要’。”小凤正要说话,温伯玉进来了。他一眼就看见了老众璞眼里零星的泪花。老众璞见躲不过他,就说:“我想起了她爹,就哭了。”便请温伯玉坐下。“她爹是个好犟脾气的人,”老众璞擦擦眼睛,接着说,“我给他定了一房媳妇,他说死也不依。我到现在还觉得对不起他哩。”
温伯玉心中一震,止不住看一眼小凤。小凤仍像无动于衷的样子,悄悄将背对着他。
老众璞说:“小凤也是个可怜孩子,一生下来娘就死了,她爹又在学校当校长,一年两年不回家,也没空管她。”他的精神渐渐好起来,便用感激的目光来看温伯玉,“亏了你她才能进学校。”温伯玉忙说:“你老人家靡事不做,才是帮了学校的忙呢。”说得老众璞心里痒痒的,又高兴了许多,刚才的伤感全部雪释冰消了。他拉一拉小凤的衣服,责怪她,“你真是没规矩,老师来了动都不动。”
温伯玉说:“我正为当老师犯愁呢。学校有几间教室龇牙咧嘴的,下学期肯定不能再用了。修一修还能将就一阵子,不然小凤连上学的地方都找不到了。”
第二天老众璞就不再去看小凤上课,但是他们的生活似乎从那天晚上起发生了一些变化,虽然谁也不能明确说出,而两个人实实在在地拥有各自的心事了。老众璞眼中的温伯玉开始每日更忙了,一上完课就要外出。老众璞知道他在为什么事焦急,有心替他分担忧愁却无能为力,只好暗暗叹息,竟连小凤怎样也不大留意了。日子平稳地照常向前走,似乎突然间,老众璞发现小学校空了起来,青草也在人迹罕至的地方向上疯长,他纳闷地去问小凤,才知道学校放假了。
过了一段热闹的生活,老众璞的心就跟走光了学生和老师的小学校园一样,也虚落落的。这一片安静的景象到底隐藏着什么?他想不出,只觉得那颗心在不安地怦怦猛跳。
4
小凤脸上那种类似成人的神气,让老众璞感到陌生了一阵。他很吃惊眼前的小凤就是以往跟他相依为命的宝贝孙女。他如梦方醒的拉一拉小凤的手,那手上的温热令他微笑了。小凤看清他眼里泪光一闪,便问他:“你哭什么,爷爷?”老众璞抽了一下鼻子,含笑说:“我觉得真好。”两个人坐下来,默默对视着。老众璞终于站起身来,说:“走吧,咱们去割院子里的草。”小凤因为寂寞,刚才止不住在想故乡的石头呢。现在她很乐意跟爷爷去干活。他们有现成的工具,都是老众璞从老家捎带来的。他割着草对小凤说:“老师们都走了,就剩咱俩在这里,可得把大门看好了。”小凤说:“我早上看见温校长没回家。”老众璞想了一想,停下来,望着大树下的那两排教室,叹了一口气,说:“我以前曾错怪了你爹。看来校长也是不容易当的。”这样干活心情实在不算好。他俩半天才铲了一片草,却觉得很累了。到了傍晚,两人正慢慢吃着饭,忽然听到有人在拍打大门。老众璞赶过去,发现是温伯玉。
温伯玉一走进门来,老众璞就问:“怎么样了?”温伯玉知道他问的什么事,就说:“有希望。”听口气却并不高兴。老众璞想拉他一块吃饭,他说了声“吃过了”,就径直走向自己的宿舍。老众璞怔怔地看着他暮色里的背影,过了一会才转身返回屋里。他脸上带着沉思的神情,像个木头人。小凤也不说话,只静静地坐着。老众璞独自摇摇头,才说:“小凤,你去温校长那里看看,把这碗饭送给他。他去跟人家要钱修房子了,都是为了你们学生学心眼子。”
小凤推门走进温伯玉的宿舍,一眼看见他正躺在床上出神。小凤低着头悄悄把碗放在门旁的一个小桌上,转身要走。温伯玉已在床上坐起,喊住了她。“你告诉爷爷,”温伯玉说,“我们学校有一位李老师的男人在帮着我们办事,钱很快就到手,可是我得在这儿守着。”想一想似乎把话说完了,可是小凤还在那里低头站着。温伯玉忽然忆起那一天她哄小孩的情景,心头便受了一击。他轻声说一句“去吧”,小风才走开。
半夜里,四周静极了。老众璞发觉小风还没有睡,便向她身边靠一靠,搂住她的肩。“我有好长时间没说笑话了,”他说,“现在我说一个。”小凤把他的手挪开,在黑暗里说:“我困了,明天再听。”可是老众璞的兴致不减。“算啦,我们说说别的话。”他说,“我想给温校长说个媳妇,这样单身的日子可苦啦。这个媳妇须要又贤惠又疼人,说话和气,办事利落。小凤,你猜我想说谁?”小凤屏住呼吸。老众璞把身子向她凑一凑,轻声说:“说你!”话音未落,那小凤就腾地坐起来,气势汹汹地说了一句:“老不死!”就又躺下了,一边气咻咻地喘着。那老众璞仿佛挨了当头一棒,几乎昏了过去。
小凤迷迷糊糊地醒来时,屋里曙色未浓。她忽然发现一旁空着,残留的睡意立刻消散了。她走下床去,来到蹲坐在门口的爷爷身边,轻轻搂住他。爷爷慢慢侧过头,看着她,笑了。在目光相遇的那一刹,两人完全明白语言是完全不需要的。他们的内心已经取得了默契。小凤觉得爷爷身上很凉,但是他很快就热了起来。她一缩身钻进他的怀里,倾听着他体腔内伟大而仁慈的心脏的跳动,又睡了过去。
温伯玉利用暑假时间让老众璞和小凤了解了小镇的生活。小镇上有一座电影院,只要温伯玉心情好,又有合适的电影,他就领他俩去看。老众璞和小凤都是头一次坐在屋里看电影,跟山村有极大的不同,因此对那电影的内容倒不以为意了,只为能去看而兴奋。他们很快又知道这也将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那心情自然又非同一般。老众璞也是头一次见识了小镇规模浩大的集市,每一条街巷都被赶集的人占满了,琳琅满目的物品也让这祖孙俩惊异不止。但是在游玩之余老众璞并没忘了工作。校园里的荒草被他和小凤拔光了,地也整得平平的。老众璞还会一些木工活,温伯玉就帮着他把学校损坏的桌凳修理好。因为夏季雨水多,他们还挖深了排水沟。这一天天又充实又快活地过着,一晃就是一个月了。一天,老众璞看见温伯玉陪着一个人在教室周围转悠了一阵。等把那人送走,温伯玉喜气洋洋地告诉他镇上很快就要拨款修房子了。他的小眼睛亮闪闪的,对小凤说:“你不用怕了,过完假你还能上学。”温伯玉坐不住,又到外面联系施工队了。傍晚时分他回来了,事情一切顺利。他跟老众璞喝了几盅酒庆祝了一回。老众璞几乎跟他叨了一夜山乡的奇闻趣事。但是施工队并不马上来,因为去年他们来学校修房子的费用还没有拿到手,这一回他们必须认为可靠了才做。天忽然变得闷热起来,黑云压在小镇上空。整整一天人总是难以透气,昏头胀脑。也不知什么时候,大雨终于扯天扯地地倾泻下来。白色的水渍像雾一样喷到屋里,从屋里只能看见一层挨一层的水帘子。刚一开始人们觉得好像脱了一层壳,但是逐渐就觉得凉嗖嗖的。
大雨住了。校园里积满了水,那些绿的树枝低低地垂着。
老众璞和温伯玉从屋里出来,四处察看着。那水向外排得并不通畅,温伯玉准备在校园后墙扩大一下泄水口,但是忽然那满园的积水好像激动了起来,一大绺一大绺地向后墙狂奔。雨水流入学校外面小河里的声音很大,不大一会,校园里水排干了,生了绿苔的地面也露出来。可是意外的事故发生了,靠后墙的那一排校舍的地基活动了,老众璞和温伯玉眼睁睁地望着。校舍慢慢倾斜,又不动了。两人无力地吐出一口气,谁也不敢靠近。
温伯玉站在地上满面愁云,可是老众璞却突然笑了。他说:“好了,这房子不用修了,盖新的吧。”温伯玉心头沉甸甸的,也没听懂他的话,就拖着步子走回宿舍。
天晴了,第一缕阳光照进校园。老众璞感受到一种奇特的兴奋。他的脸上带着宁静的旷远的笑容。躲过雨的鸟儿飞出来,在潮湿的树枝上跳跃。小凤抓着一把青菜要去水龙头那儿冲洗。老众璞走向她,指着那排摇摇欲坠的校舍说:“这里将有一片新房子,你信不信?”小凤不明白他的话。她近来的好奇心少了一些,也不去追问。老众璞远远看着她弯腰把青菜冲洗干净了。
当两人睡觉的时候,老众璞对小凤说:“小凤,将来只剩下你一个人了,你怎么办?”
小凤微微吃了一惊。她很生气地责备爷爷:“你不要说这种话!我会总守着你。”
老众璞宽慰地笑出声来,想一想白天里见到的温伯玉,和将来他跟小凤一起过活的情景。他止不住叹了口气。但是这口气为谁叹的呢?又是为小凤,又是为温伯玉。自从雨水冲陷了教室地基,温伯玉心情很不好。老众璞理解他。老众璞又对他说了一次,“这下子可以盖新教室了。”他只摇头,说:“能修一修,凑合着就不错了。”刚才温伯玉还来坐过一会儿,老众璞就对他说过:“老人的心眼儿就是多。我能想出办法,保你不用愁。”
温伯玉到底没参透他心里有什么盘算。
现在老众璞想一想,多么自豪!他又推一推小凤,说:“人老了,总有撒手西去的时候,但总不能白活这么大岁数。人年轻就得用心,不然光阴荒废了,到老了只像做场梦。小凤,我的话你听着吗?开了学你还得上课,老师会把什么都教给你。你多长了心眼子就对得起你爷爷了。”小凤觉出了不妙。她坐起身,摇晃着黑暗中的爷爷。“真不对头,”她说,“你别想这么多了。”爷爷直起身,两人依偎在一起。
静息了一会儿,小凤低声说:“爷爷,我不想上学了。现在才觉得我年纪这么大了,跟小孩子不一样,想一想就臊。我只帮着爷爷做事就行了。”爷爷惊奇地问她:“你是想回老家吗?”小凤迟疑了一下,说道:“是。”
爷爷浑身一松劲,叹息着说:“傻孩子,不上学可不行。你真让我白操心。”
小凤没有反驳爷爷。她沉默着,想起各种秘密的最近才有的心事,脑子里纷乱如麻,也顾不得听爷爷又说了什么没有。
夜一步一步黑着滑行,在里面已闪出一些静穆的光辉。老众璞轻轻把睡着的小凤的头放在枕上,停了一阵,就走下床,推门出去了……很快,静夜里传出了校舍轰然倒塌的一声闷响。
5
在小河的岸边,小学校新砌的后墙根下,有一个被荒草遮蔽住的土堆。
从学校传来的朗朗读书声和小河潺潺的流水声,并没有冲淡这里的寂寞,因为这里太僻静了。荒草利用发达的根系,不失时机地吸收着土壤里的营养和水分,时刻沙沙有声地生长着。
只有两个人每隔一星期左右的时间,就会踏着深过膝的草丛,赶来久久地伫立。他们想到一个睿智的老人已经入土为安了。
在他们走开的时候,那个年轻女人总是紧紧抱住男人的胳膊,把脸贴在上面,好像一朵黑色的野花。
……阳光沐浴着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