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父亲争就去敲他母亲的门。他母亲披散着头发打开门,斜在门框上,懒洋洋地瞥了儿子一眼。
父亲争先稳住自己的情绪。
他问:
“那孩子呢?”
他母亲把脸扭到一旁,低低地说:
“我有病。”
父亲争就大吼起来:
“那孩子呢!”
他母亲的脸肿得发光。
她说:
“我替你埋了。埋在南洼。也许让狗给吃了。”
父亲争咬牙切齿地向他母亲挥舞着拳头。他母亲哐一声将门关上。他退回自己房里。玉芳见他涕泗涟涟,却不出声音。她极担心他伤心坏了身体。她轻轻地捶着他的背。
“想开点儿,”她平静地说,“那是个杂种。”
父亲争惊奇得眼珠子就要掉下来。他愣愣地看着玉芳的脸,好像认不出她。
玉芳低下头。
父亲争又听见她小声说:
“真是没办法。那是个……杂种。”
玉芳再次鼓足勇气想看一看父亲争。
父亲争在她的美貌前举起了手掌,像闪电一样打过去。他在这一刻还以为玉芳会反抗或者躲避。但是她根本没有动。
玉芳在父亲争的目光中垮下来。
一切都开始改变样子了。
9
父亲争疯狂地活在他们的床上。
玉芳顽强地承受着。她从内心觉着对不起他。她欠了他的冤家债。她总要付清的。如果他不来折磨她,她反而过意不去。
父亲争的身子一点不蔫。他在生产对里拣最累的活干,晚上还要去饲养棚铡草。
玉芳望着他眉头上的死结常常把泪吞在肚里。但是父亲争不容许她哭。
她接连生下两个死胎。丰子是她的第四胎。
丰子出世时,父亲争正在二十里外的万福河上当民工。他一听到消息,没顾得穿上干活出汗时脱下的棉衣,就丢开铁锨,光膀子往回跑。他一进村,就听见从他家传出的绵长的婴啼。
这是他头一次听到自己孩子的哭声。他觉得血液全涌在自己胸口,就要把胸膛给挤炸了。他走进院子。
他母亲正病恹恹地坐在门口晒太阳,好像家里从未发生什么事。她龇龇牙向她儿子古怪地一笑。他似乎听见他母亲说:
“没用的臭婊子!她可没有嫁妆。”
父亲争抓起玉芳怀中的婴儿就看。他猛地把婴儿扔在墙角,又踢上一脚。
婴儿却活了下来。
父亲争也便活得没劲。干活时他不再下力。但他愿意干铡草这活计。村里人谁也没有他铡得匀称整齐。他也能掌握递草的火候。这是他的骄傲。
铡刀片一起一落,青草便唰唰地断了,周围的空气里充溢着青草汁液的气息,心中的亲切感不停地被引发出来。
但他在家里什么也感受不到。他已经常年不再正眼看看玉芳。
玉芳跟别的女社员一起上工下工。
她在家又要伺候生病的婆婆又要伺候父亲争。
她从来也不多管丰子。
她也忘记了马先生。
10
一年秋后的一个傍晚,马先生来到村里。他悄无声息地走到玉芳的家门口。
玉芳以为他是个老要饭的。
她说:
“我给你拿块刚煮的地瓜。这年月我们就靠这个活着。”
她把热得烫手的地瓜拿出来递给马先生。
马先生不接。她的手被烫得受不住了,就只好丢在案板上。她真想发火。可她听到了一个嘶哑疲惫的声音:
“我是来看你的,玉芳。”
她吃惊了片刻。
马先生又说:
“俺老孟前几年死了。我这行当也砸了。”
玉芳镇定了。
她的目光热热的在马先生的白发上停留了一阵。
马先生又说:
“你现在过得好吧。”
玉芳立刻道:
“什么也别说了。”
马先生摇摇头,转身走了。
玉芳过了好大一会才清楚眼前一个人也没有。她很快就把这件事丢在脑后。
11
父亲争的母亲是在这一年的冬天死的。
那天晚上,她忽然睁开闭了一整天的眼睛,说道:
“我要喝鸡汤。我嘴里有股苦味。”
家里只有一只当年的母鸡。父亲争立刻杀了它。玉芳就在厨房里烧火。
父亲争的母亲又说:
“在我床前熬汤。我要闻闻香味儿。”
于是,玉芳就在她床前支起一口锅,熬起来。
水沸了。
锅里冒着白色蒸气。
香味儿弥漫全屋。
父亲争的母亲一下一下狠劲地抽响鼻子。
她脸上笑开了。
“真香,”她说,“我有三十年没吃上肉了吧。你们都不是孝顺孩子。我白养活了你们一场。快!快端上来。我要连肉带汤,加上骨头一块吃下去!那骨头多脆。我还没有吃够。真香,真香啊。”
父亲争知道他母亲的脑子乱了。他不准备打扰她。她却忽然停了口,紧闭上眼。
父亲争以为她咽了气,刚想伸手试试她的鼻息,忽听背后一声响,回头一看,铁锅翻倒在地,热水四溢,柴上滋滋地冒青烟。
玉芳丧魂失魄地盯着它们,丝纹不动。
父亲争刚要去踹她,又听到他母亲说话了。
她的声音那样清晰响亮,很让父亲争奇怪。
她眼盯住他,说道:
“她是个臭婊子。她还年轻,你不要放过她。她可没有嫁妆。她欠了咱家的债。鸡汤留在我死后再喝吧。我还想吃肉。”
跟父亲争的母亲一起下葬的就有那只鸡。
父亲争发现他母亲死后变得非常丑陋。
她生着一对大得出奇的鼻孔。
他没有哭。他也并不为此感到内疚。
玉芳却在他母亲坟前大哭了一场。
12
第二年,村子里组织小学生到处找坟子平,他母亲的坟上还没有长出一根草就被平掉了。
从坟里散发出了腐臭的鸡汤味,把近旁的小学生逗呕了。
父亲争内心这才有些不安。
13
现在的父亲争已经无法走下床去。
那些属于他的新物品就摆在他的面前,可他一样也享受不到。
玉芳断断续续的哭声又传过来,激起了他的怒火。他发疯地朝地上摔打着随手摸到的东西。但他很快感到精疲力尽了。他迷迷糊糊的好像睡着了。
当他醒来时,天已完全黑了。
现在他跟死了差不多。他的眼睛却再也合不上。
一个女人的背影在他眼前晃来晃去,说不清是丰子还是玉芳。她们都长得细手细脚。
可她们是一对美人儿。
美人儿正在他眼前过着好日子。
父亲争无条件地仇恨她们过上好日子。
他又听到玉芳在黑夜里低声哭。她一直住在厨房的柴草堆里。父亲争想象着她正手握一把羊粪。
父亲争又想起那一群肥壮的羊。
丰子把羊赶回羊栏里,羊们就各自找地方躺下,嘴巴不停地整夜咀嚼着,眼睛里瓢荡着温柔的梦。
父亲争又想起丰子骑着公羊走在羊群里。
她的头上插着干枯的野花,摇摇曳曳的,使她像一位公主。
他不期望那个老男人来村子里接她。他让她自己去。他的闺女丰子是个傻瓜,没谁耻笑她,可是村里人都将来看他嫁出傻闺女。
父亲争想象着丰子跟那个老男人在一起。
她的羊们因为初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而此起彼伏地呼叫着。
它们把鲜羊粪撒在老男人的院子里。
父亲争笑了。他的下体已无痛感。他在笑的时候分明意识到自己将永远守在床上。他将凄惨地老死病死在这儿。
想起这个可怕的下场,他就忍不住像个孩子似的,哭了。
14
天刚亮,父亲争听见有脚步声正向他家走近。他立刻紧张起来。他准备拒绝所有的人跨入他的房门。
进来的人几乎让他从床上跳起来。那是一个老男人和光。
光现在也拿工资。他胆略过人地把乡里的一座濒临倒闭的塑料厂给承包下来,挣的钱足够贴满四壁。光是个热心肠。他肯帮助村里任何一个遇到困难的人。
“咱没见着你家丰子。”那个老男人说,“你家闺女没到咱家去。”
父亲争内心说一声“完了”。
他在这最后的一击下面已经完全支持不住了。他浑身颤抖,高声狂叫了一阵。他眼看着屋内又成了原来一贫如洗的样子。那老男人把聘礼又要了回去。
激动之余,父亲争念头又改了。他的确是什么也不再需要了。
15
光派人寻找失踪的丰子。他们在冬天的原野上发现到处都是新鲜的羊粪。他们没能找到她。
似乎在转瞬之间,春天来了。
父亲争被村里人送到乡里的模范幸福院。
人们几乎是把他从家里拖出来的。尽管他大喊大叫:
“我不要去!”
但他还是被架到一辆拖拉机上。
走到半路他就沉静下来。
他忘了自己是去哪里。
16
村里有人去模范幸福院看望他,回来说他精神好多了。
村里人都说母亲玉芳享不到父亲争的福了。
因为就在把父亲争送往幸福院的前两天,有个很小的孩子亲眼看见一对很好看的青年男女走进村,把她领走了。
而且在他们走过的路上,花朵纷纷从土里冒出来。
这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