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凤浑身被蜜浸着,像做梦一样想着爷爷的话,竟不知不觉地低笑了。这新生的开端带给了她浩大的幸福,使她止不住颤栗着。
老众璞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脸上,觉得那里热热的,趁着亮光一瞅,果真红红的如有一小片火在那里跳。“小凤,你说老师好不好?”他支高了一些身子说话。小凤心底明白,却忽然狡黠起来,口上只说:“老师多着哪,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老众璞闪一闪窄眼睛,笑着说:“就是那个温校长。”小凤不想回答了,又觉得如果不开口就反而透露出自己真正的心肠,便冷淡了一点,爽直回答他:“温校长好。”老众璞把身子全贴在床上,嗤嗤地笑个不住。小凤见他笑得心黑,便不想理他了,爬起来要走。老众璞扯住她的一支胳膊,又把她拉倒了。他嘴附在小凤耳朵上,声音压得低低的,“你说温校长好,明儿个我求他给你做女婿。”那小凤不听则已,一听便如触电一般,双眼瞪得圆圆的,腔子里连点游气都没有,竟憋了半天才回复过来。她心头撞撞的去搡爷爷,口里笑着。老众璞一边抵挡着,一边说:“我的小凤是个好孩子,性格又正,谁要她做媳妇是谁的福气。不像温校长那样的,我死也不给呢。将来你跟他过了快活日子,该把我这老头子撇清了吧。”小凤猛地住手了,担心他还会说出难听的话来,便一跃下了床,直奔到门口。她觉得双脚踩住的地在一截一截地向左右移动,但是眼睛忽然又瞥见温伯玉顶着日光正提着一桶水走着,便急转了身,远离开爷爷在一只木凳上静静地坐了。老众璞见她沉默,也不去打搅她,只管微笑着想着一些事。
小凤隐约感到一股无端的闲愁,这大概是由爷爷说的那些不正经的话引起的,她极力想忘掉,便终于忘了。午饭后再去上学,身心一如既往,无一处不亮堂堂的。教室里独她自己,她甚至想不起自己在干什么。那些座位都空着,比上课时显得多么寂寞。黑板上又有老师写的白色字,又有小孩子加上去的,小凤很容易就能把它们区分开来。她盯着黑板看,眼前又有老师的影子在晃,但她说不清那是谁,耳朵里也吵吵的净是声音。她逐渐看清在讲台上走的是温伯玉,他还是那个样子,眉毛斗到一块,脸都像是苦的,你一见他就想笑。可是他却有一股力量,在紧紧地吸引小孩子们,也在吸引小凤。他的手在黑板上写字,粉笔末儿扬下来,风一吹,就扬到他的脸上和衣服上。小凤觉得黑板在冒烟,把她所看到的许多东西都遮住了,她必须动用脑筋去猜,在这种时候她的脑子不免昏昏了起来,似睡似醒的。但是不管怎么样,小凤一定要当一名好学生,让爷爷欢喜,也让老师们欢喜。她现在正这样开始做呢,一进到教室就老老实实的,绝对不乱弄出动静。
这一位憨女孩把书包端端正正地放在桌子上仿着学生的样子久久地等待老师来上课,不知道是否睡了,有一位早到的孩子对她打量了半天她才发觉。她擦一擦眼睛,感到很累。终究有一个跟她作伴的人了,她有些高兴。又过了好长时间,班上的同学才陆续到齐。她还不能看到老师,耳朵探着搜寻外面响起的铁片子声。好像是谁在跟她作对,铁片子还不响。她觉得耳朵都变硬了,像两只小小的尖牛角。她想她的爷爷准是忘了去打铁片,说不定他正躺在床上呼呼地睡呢。她真想生他的气,不光因为他不及时打铁片,而且还因为他说了那些歹话。但是现在小凤只盼着铁片响起来,那样她就能够看到老师了。她心里越急,时间过得越慢,浑身已经不舒服了,她用力把两腿夹紧。旁边的那个孩子还不能接受像她这样的一位同桌,所以一直不像别的孩子一样吵吵嚷嚷的,他只沉默地坐着,也不去看她。大抵觉得无聊了,便把额加在桌沿上,去瞅自己的脚,却忽然如发现了重大的情况,腾的一跃,离开桌子,差点把板凳带倒。小凤不晓得他奔出教室的门去干什么,双腿也愈夹得紧了。那个孩子飞快地赶到老师们办公室,因为激动,脸颊都涨得红了。温伯玉不在这里,教他的另一个老师看见了他,要把他招进来,他站着不动,口吃着说:
“大同学的裤子湿了!”
那位老师听不明白,便跟他去了一趟。
老师们很快就从办公室的窗子里看见一群孩子大叫大嚷地推着小凤向厕所走。那位老师刚一回来,就笑成一团,说不成话。大家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止不住跟着她笑了。等见了温伯玉,大家又告诉给他,不免又笑一回。温伯玉说:“这个女孩子脑子真是一张白纸,我倒不觉得多么可笑,各位的责任反而更大了。谁小的时候没这么着过?她人已大了,心却是小的。”大家都说是。铁片子声一下一下传过来,有课的老师便紧忙去上课了。一会儿过后,四周便静了许多。
3
这一学期将近结束了,小凤没法跟着老师从头学起,但她是一个用心的女孩,只要温伯玉在黑板上写字,她就照着样子描在纸上,温伯玉时不时纠正她一下,她便改过来,错误是不再犯的。过了几天,她的一个本子上就写了不少自己认得的字了。放了学,一有空她就指着念给老众璞听,老众璞喜得眉眼都挤在了一块,很为孙女的聪颖自豪。他在做完自己的工作时也去教室门外坐着看小凤上学,时常连连点头,有一副陶醉的模样。
那小凤每日在教室和住处之间往返,已完全是一个小学生了。她身量已满,上下有一股山里的野气,在众多天真烂漫的孩子中间十分引人注目。对她模糊不清的身世老师们又关心起来,以前大家一直把杨校长当成一个老单身汉。有一天,趁温伯玉不在眼前,几个好奇心强的老师怂恿她班上的数学老师把她叫了来。李迎春很和蔼地问她:“小凤,你爹活着的时候不大回家去,地都是谁种呢?”
小凤的神色并没有多大改变,仿佛人家跟她说的是另一个和她不相干的人。她忸怩了一阵,才哼哼叽叽地低声说:“我爷爷种。”大家相互看了一眼,一个老师唐突地说:“你现在想不想你爹啦?”小凤嗤的一声笑出来,大家吓了一跳。她挣着要向外跑,别人还想拦她,忽然瞥见了温伯玉,就放她走掉了。
温伯玉显然有些气愤。他刚想责备老师们的无聊,却又觉得无话,便黑着脸闷声不响地坐下了。老师们也隐约觉出不安,一时都沉默了。李迎春原是始作俑者,这时候便走上前去,讪讪地说:“大家也没有恶意,只是关心一下吧。”温伯玉内心的火还没消,冲她说:“什么关心!分明是有意伤害!”李迎春脸上有些难堪,温伯玉的口气便缓和下来,“这样疑神疑鬼的会对她造成什么影响?我们不如不问的好,大家也该讲点避讳,这都是为了杨校长。”
李迎春沉思了一阵,眼盯着温伯玉说:“那么,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还要送她上学。她在这以前无知无识的,过得很快活。你想把她培养什么样的一个人?她本来再跟她爷爷厮守上两年,就可以出嫁了,以后就是做妻子,生孩子,过山村里那种一成不变的日子。她在这里可能认识几个字,将来还是要回到老地方,你想让她带着什么去呢?一副刚刚开窍的头脑吗?我不明白你的目的。”
温伯玉被她问住了。他抓了一抓头发,笑着说:“也许上学对她没用,让她跟着混吧。”大家听了,一笑而散。
课间休息时,温伯玉离开办公室,路过他的教室时听到里面闹嚷嚷的像闹翻天了,便走进去看个究竟。孩子们一看见他便涌过来,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的视线早落在了小凤身上,只觉得心头猛响了一下。小凤正把一个哭着的孩子抱在怀里,身体轻轻摇晃着哄他。她的头向前探着,低低的几乎压在孩子脸上。她没有发现温伯玉的到来,温伯玉猜想她正在低声细语地对那孩子说着什么。他没有走过去,竟有些怔怔的说不出话。他觉得小凤的整个姿态都显出了她本性的无限温柔,就像一团奇特的光在那里闪耀。她的用蓝色土布做成的上衣在这时候比上等的绸缎更算得上华贵。温伯玉耳朵里听不见孩子的任何声音,他只想能够在远处静静地欣赏眼前的这幅图画。但是孩子们早已惊扰了小凤。小凤把泪痕未干的孩子从怀里放下时,温伯玉的背影已经印在门口了。她闹不清温伯玉怎么忽然走了,也便有些遗憾。但是她已经从孩子身上得到了另一种愉快,现在已俨然那受蛮横大孩子欺侮的小家伙的保护人了。她从此便多了一项义务,谁欺负小孩都不行!她有的是手劲,会让坏孩子在她手下讨饶。
由于她的老师对她并没有严格的要求,她便很有余力去充当正义者的角色,而且学习之外的事情她也做得最多。一切在别的孩子做起来比较繁重和困难的活儿,她都主动包揽下来。经常打一打抱不平是一件很令人高兴的事,如果哪一个上午孩子们突然和睦相处起来,小凤反而觉得无趣,她还会想点办法激起哪两个人小小的怒火,使他们争斗起来,然后她再把他们劝开,对理弱的一方惩罚一下,让他把墙角的扫帚摆摆整齐。她在这中间表现出的机智令孩子们无可挑剔。久而久之,她竟产生了一种误解,认为参加劳动和排解纠纷才是上学的主要内容,而对于学习她已渐渐疏懒了,那毕竟是要动动脑筋的。这每一天放学回来,她都是异常疲惫的,爷爷需要叫她两三声她才跟他去水龙头那里抬水。在她抄写本上的字也日渐简单潦草起来,潦草且不说,那每一个字只剩下了某部分,这到是省去了她的许多脑力。
这天夜里,老众璞又让她念抄写本上的字,她明显地不耐烦,只胡乱应付着。老众璞觉察出她的神色不对,便不让她念了。他说:“小凤,人小时学到心眼子,长大了就能活得好。你大概见我老了,又没上过学,就认为我没用。现在你听我说一个故事,就会明白。”小凤已听出爷爷话里诚恳,便有些不安。她把抄写本合上了,说:“等我有了书,我再念给你听。抄写本没意思。”
但是爷爷还是要把故事说出来。他开口道:“从前,”又看看小凤,认为她在听,就接着说,“从前皇帝有一种规矩不好,人要活到六十岁就要杀头。这样,全国就不见老人了。有一个人生来孝顺,家里只有一个娘。他娘活到六十岁,也到了送死的年纪。可是孝子舍不得,就把老娘藏在地窖里,每天送吃送喝,外人谁也不知道,还只当她死了。后来,天下出了一个很大的老鼠,把皇帝的金銮宝殿都给占了,就连皇帝本人也没办法。皇帝就在全国发下了告示,谁要赶走那怪物,就可以得到许多赏赐,没官的封官,有官的连升三级。这个消息被那孝子知道了,就告诉了他老娘。那老娘说:‘儿啊,你的出头之日到了。你先拿一只猫放在袖口里,进了宫,在老鼠面前把猫放出来,就可以把它吓走。’孝子按老娘说的做了,果真把老鼠吓跑了。皇帝很喜欢,又坐了龙庭,把那孝子叫来,问他怎么想出的办法。孝子说,‘老鼠不是怕猫吗?任它再大的个子见了猫也要掉腿跑。’皇帝直夸孝子心眼儿多。那孝子就告诉他,这是他六十岁老娘的主意。皇帝听了很惭愧,就把那个规矩废掉了。那个孝子自然得了很多好处,整日山珍海味地过了一辈子。从那以后,人一到了六十岁就当国宝养起来,国家就一天比一天富了。”他看了小凤一眼,又说,“老人都精着哪!可比你心眼子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