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一直在喀喀地笑。凤普看出女人实在是很高兴。他想,女人如此地高兴也实在是太他娘的可恨了。他又要让自己背上粪筐加倍地臭起来。
但是女人停住了笑,女人说,凤普,建一座屋子是不容易的。
凤普不由得侧起了耳朵。
女人却不说了,两眼瞅着他,也说不清那目光里是哪档子事。
可是凤普竟突然对她增强了好感。他的心中一动,不由得想到自己何不求助于这个性格古怪的女人呢。
于是,凤普就说,桃桃她婶儿,你是公道的,你说句话━━女人失声叫了起来。
噢,不!女人说,村长才是公道的。
女人从门槛上直起身子。
村里人也都晓得,女人神情认真地说,村长干这差使多少年了,不论什么事,从不许俺女人掺合的。他总是很公道。
凤普已经清楚此行的毫无意义。他几乎颓丧了起来,也忘了跟那女人告别,就慢慢转过身去,要往街上走。
凤普,女人说,你该知道,就是咱村的玉楞说话也比俺说管用。
5
一出村长家的院门,凤普就梗了梗脖子。他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显出一些高兴的。他想,我王凤普可是大模大样地背着一只粪筐从村长家的院门走出来的。人们理应看到这个。
凤普很高兴地穿过人们的视线,来到自己的家里。
凤普意外地发现桃桃和槐槐还在屋门口站着。
槐槐,桃桃,下地去,凤普说。
姐弟俩各自拿了工具,就要出门。
别去了,凤普又说,咱一家都在月宫待着。咱家的月宫保不住了,咱一家在月宫多待一时是一时。
桃桃并没有停下来,槐槐迟疑了一阵,也跟着出去了。
凤普躺在床上,昏昏地睡了过去。一睁开眼,见天已经黑了。桃桃、槐槐还没有回来,他就翻身坐起来等他们。桃桃回到家放下工具就去厨房做晚饭。
凤普轻声叫住了她。
桃桃,凤普说,你能帮我吗?
桃桃没说话。
这月宫可不是我一个人住,凤普说,是咱一家人住。你们不能看着我一个人操心。我给这个家操心操得不少了,你们的娘还搭上了一条命,你们不能看着我再把命搭上。好吧,我直话直说。桃桃,我这一天想过了,你能帮我。村长女人让我想起一个人,你去求他,他在村长面前说句话,村长没有不听的。你要问这个人是谁,桃桃,我告诉你,他就是玉楞。
桃桃不言声地进了厨房。做好了饭,槐槐也就回来了。桃桃把饭放在桌子上,对凤普说,爹,我去求他。
桃桃走了出去。槐槐望着她的背影,不解地问,姐姐去求谁?
凤普用筷子敲了一下儿子的脑袋。你这没用的东西,凤普说。
他的心渐渐轻松起来。
6
半夜了,凤普站到院子里,看东边的天先是黑,后来就微微地白了。他知道月亮就要上来了。凤普没有发现桃桃回来,不由得心又沉了。来回朝邻居家的房前屋后瞅了几次,就走到桃桃的窗下。里面仍旧静静的。凤普低咳了一声,说,桃桃,你回来了吧。你回来了我给你盛饭去。
凤普转身要往厨房走,可是他的双腿猛地一软,就扑通坐在了地上。不用问凤普也知道桃桃什么事也没说成。凤普觉得自己的双腿也没了,就在地上四处摸索着找腿。他的手停在了一个东西上面,他知道那是他的那只与他每天形影不离的粪筐。他紧紧抓着筐柄,仰起了头,嘴里呼呼地吐着气。
半块月亮真地上来了。
7
塔镇新村规划巡回宣传车在第二天一早就开进了村里。
凤普从院子地上醒来,看见宣传车就停他家附近。大喇叭冲着他家的院子陡然一响,凤普的脑子也陡然一响。他几乎跳到房顶上,但是他的确是站在院子的地上,而且绝没想到声音也会是很沉的,像一块巨大的石头一样快把他砸懵了。
凤普想,这可不是我王凤普懵的时候!
凤普猛地转过身走进桃桃的房间。
桃桃,爹就靠你了,凤普说。桃桃看见凤普两眼血红。
你是爹乖的女儿不是?凤普说,爹的乖女儿得听爹的话。去,乖女儿,你还得去找玉楞!
桃桃看见父亲的嘴也是血红的。她稍一迟疑,就从下了床,默不作声地向门口走去。
凤普却又叫住了她。
桃桃,凤普说,你得打扮一下。
桃桃就去打扮。
凤普在她的背后看着。喇叭的声音一直没停。桃桃打扮好了。凤普又看着她走到了院子里。他忽然追了上去。
桃桃,凤普支吾着说,你不想去算了。
桃桃就像没听见。他们走过了那辆宣传车,可是凤普还跟着。凤普觉得桃桃根本没有拿眼看路。
转头!转头!凤普提醒桃桃说。
他们走上了去塔镇的路。
很多村里人都看见凤普父女一前一后地走出了村子,田野上碧绿的玉米挡住了他们视线。
这下村长可不好办了,他们说,凤普告到塔镇了。
其实凤普父女并没有继续往塔镇走,他们在一片玉米地后面停下了脚步。凤普清楚玉楞这会儿一定去塔镇上班了,因为玉楞是塔镇的一名合同民警。他们要在路口等待玉楞中午从塔镇回来。周围都是茂密的玉米地,把太阳光给遮住了。他们坐在路旁,看着阳光透过玉米叶子的缝隙,慢慢在地上移动。
桃桃,凤普说,你别把这事看得太重。
凤普口里的话就像是一团气流,桃桃只听到一些支离破碎的声音。她靠在一棵粗壮的玉米上,随着玉米棵的摇晃轻轻摆动着身子。
整整一个上午路上都没有行人。凤普看着地上斑驳的光影渐渐被收进了玉米地。
太阳已经开始直射了,凤普打住了话。他往玉米地挪一挪,好让阴影把他罩住。他让桃桃也像他一样挪挪,可是桃桃没动。
你不挪也好,凤普说,那样玉楞就容易把你看见。他要是走过去,不光咱爷俩儿就白等了,你不也白打扮了吗,你说是吧。
说着凤普就偷偷乐了。
村里人还以为咱去了塔镇,他说,可咱在去塔镇的路上就把事给办了。
他又笑了。
8
正午时分,他们等待的人终于出现了。凤普猛地从玉米地头站起来,竟把玉楞惊得差点把自行车给骑到田沟里去。玉楞骂了他一声。玉楞急着赶路,骑上车子又要走。
凤普站在车子前面。
玉楞爷们儿,凤普笑着说,我等你哩。
玉楞就说,你等我干什么?我又不是村长。
你不是村长,凤普笑着说,你比那村长还要管用。村长是头驴,村长见你得小一辈儿。
玉楞也笑了。但他推起车子还要走。
我把桃桃给你送来了,凤普说。
玉楞这才看见在路边坐着的桃桃,可没等他转过头,凤普就一撒腿跑开了。凤普跑得很快,他自己也没想到会跑那么快,两脚轻得就像没有似的。他在玉米地的拐角处停了下来,远远地看见玉楞把自行车支在了地头上。桃桃已经从地上站了起来,他是听不到他们的说话声的。他们说了一阵子话,就钻进了玉米地。
凤普轻轻舒了一口气。
9
凤普独自回到村里,那辆宣传车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到别的村去了。
我困得厉害,我得睡个觉,凤普对儿子说,你在门口站着,你姐姐一回来就叫醒我。
凤普一觉醒来,看见槐槐正坐在门槛上打盹。你姐姐没来吧,他说。
槐槐怔了一下,刚要开口却又打住了。凤普顺着槐槐的目光看见了正从外面走进院里来的桃桃。槐槐默默地站起来。桃桃从他的身旁走过去,撩开门帘,进了自己的房间。
凤普出神地望着那道门帘。
良久,凤普会意地轻轻一笑,他发现槐槐也在望那门帘。可是门帘后面静静的,好像根本没有人,桃桃一进去就消失了。
去,槐槐,凤普说,到街上去,让别人看出你很高兴。
槐槐离开了。
凤普走下床,趿拉着鞋走到门帘外面,正打算进去又停下了。他趁势坐在墙根下的一条矮板凳上。
桃桃,凤普轻声说,我说过了,这没啥。那事儿你看得重就重,爹是过来人,爹知道。你看得轻它就轻得像个屁。用不着我多说,你该比谁都清楚。是吧,孩子。
凤普又不说了。他背靠着墙,半闭着两眼。渐渐地,他觉得房子轻轻摇晃起来,并且又开始脱离了地面,平稳地往上升着。他觉得已经升得很高了,只要他一睁眼,就会看见四周星光闪烁。但他忍着不让自己睁眼,期望升得更高些,超过树梢,超过云朵,超过每一颗星星。前天晚上他在院子里的感觉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他觉得自己幸福极了。
10
接下来的几天,村里一点要按灰线开街的动静都没有。除了凤普外,几乎所有的村里人都有些惴惴不安。
村长终于从塔镇回到了村里。他还在回村的路上凤普就碰见了他。凤普觉得他明明看见了自己,可他仍旧头也不抬地继续赶他的路。最后还是凤普走到了他的面前。
听说你说我已然为驴,村长却先开口了。
凤普倒没提防他问这个,只好对村长嘿嘿一笑。
村长仍旧往前走。凤普紧跟上他。
那是谁说的?村长怎么会是驴呢?凤普笑着说,村长是驴,那我是什么?我是,我━━我是这粪筐!他扭过头在背后的粪筐上响亮地嗅了一下。
可是村长坚定地走掉了。
凤普一个人留在田野上,虽然有些不安,却仍然止不住笑了。
我怎么是粪筐?他说,并连连在粪筐上嗅着,我怎么闻不着臭?
来继跑了过来。
来继!凤普大声叫他。
来继停下来了。
你说玉楞够了不起的吧,凤普说,玉楞敢当面说村长是驴。
来继跑得气喘喘的。
开街了开街了!来继口里嚷着,你的房子保不住了,我的也保不住了。我要去找玉楞。
来继又开始向塔镇跑。
凤普的脑子里猛地变得一片空白,他不加思索地追了上去,但他又很快停了下来。
只不过一会儿工夫,来继就跑得没影了。
凤普左右环视着。
你信不信?凤普对身旁的庄稼说,我要不是背着粪筐,追来继还是能够追上的。
满地的庄稼,都在乱纷纷地朝他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