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凤普四十六了。老婆死得早,留给他一双儿女。儿女代替不了老婆,于是年轻时就为续娶闹过不少笑话,结果还是一名鳏夫。也没别的嗜好,就是出门总爱拎着一只粪筐,另外就是有些爱往人堆里凑。
这一天他从街上听到一个消息,回家就对女儿桃桃说了。
这是好事情,凤普说,新村一规划,走起路来就四通八达了。凤普说,这多年咱走人家的墙根也走烦了,以后就不用再愁地排车拉不进家里来。闺女,这不是好事情么?咱一出门不是这家把路挡住了就是那家把路挡住了。你出个门也得求爷爷告奶奶的,咱早在这村里没法活了。这下咱可不用怕了,谁家不让咱走,咱搭桥也能搭到路上。
桃桃往饭桌上摆着碗筷,不理会他。他吃完饭又拎粪筐出去了。
街上站满了情绪激动的村里人,他们一起望着村长家的大门,焦急地等待村长从塔镇回来。村长下午跟镇里的新农村规划队到镇上去了。
凤普在人群里钻来钻去。
还是住得偏好,凤普说,住得偏就不用操心了。村里再规划也规划不到俺住的那地方。你知道吧,起初村长给俺把宅基地定在那个旮旯里,俺还以为吃了亏。老少爷们儿,当时谁不以为村长欺负俺?俺虽然没本事,可到头来,还是让俺捡了便宜。重新造房子说起来容易,不紧紧腰带你想造房可没门儿。大路修起来,俺要到地里去只走两三家的墙根就差不多了。
凤普贫嘴似地说了很多,但没有谁注意到他。很多人都在担心自己家的房屋保不住。要是照往常,有凤普在人群里,人们不知会有多开心呢。凤普一直跟人们在街上呆到很晚也没想到回去。人们似乎非要等到村长从塔镇赶回来不可。凤普拎着粪筐钻来钻去说个不停。
桃桃来找他了。
桃桃来找他也不叫他,只是在他不远处那么一站,他看见了也就不钻了也不说了。
2
回家的路上,桃桃悄悄对父亲说,你别显得太高兴了。
桃桃有些不满。
看你说的,凤普说,桃桃,我怎么会显得太高兴?人家不高兴,我也高兴不起来。
进了家门,桃桃就去自己房间里睡了。凤普听到他的儿子槐槐已在床上发出了鼾声。可是他一点不想睡,他在屋里坐了一会儿就又走到院子里。他在那只粪筐的边上坐了一会儿就又走到桃桃的窗下。
里面很静。桃桃,凤普小声叫道。里面传来一下轻微的响动,凤普相信桃桃没有睡。
这是在咱家里吧,凤普说,用不着怕别人看出来我很高兴。
桃桃,我真的很高兴。从今天起我再也不走出村子拾粪了,我要坐在家里,睁大眼看着那些挡了我们路的房子,砖房子,瓦房子,半截子楼,猪圈,羊圈,干草垛,麦秸垛,全都统统倒掉!最好塔镇再派来一辆推土机,呼呼隆隆,呼呼隆隆,什么挡它的路就推什么。在它后面一条新街从村子中间笔直地穿过去,就像用一根直溜溜的木棍穿过一根肠子。
我怎么能不高兴?别人不高兴,能碍着我高兴吗?别人高兴的时候太多了,改朝换代,现在也轮到我了。桃桃,过去你见我跟人家叨叨唠唠,可我没有真正高兴过。现在不同了,我是真高兴。我高兴得想跳哩,想唱哩。
桃桃,你别管我,我就想说个不停。
起来,桃桃!起来,槐槐!听我说,说你,说我,说你娘,说我家的好事数不清。开街开不到咱家的屋子,就等于咱又盖了一座屋。你们看看,你们住的可是新屋哩。
这座新屋,明晃晃的,照我的眼哩。我的眼都被它照得有点昏花了。
桃桃,槐槐,你们的爹紧了十几年的腰带才给你们盖了这座屋,你们得把它当作月宫来住。
瞧,月亮出来了。我现在就在月亮上。嫦娥是你娘,嫦娥就是我的女人。
唉,我的女人,十几年不见了,你想我么?我可想你哩。
这下咱可不用乱想了,咱一家人都住在月宫里。我一伸手就能摸到你,我想摸就能摸到你。
哎,你别走。噢,你不走。你要下厨房。你还是那么勤快。鸡还没叫你就开始忙活。
我说你别忙了,咱住进月宫里了还用得着再忙?你还想再盖一座月宫咋的?你不就是因为咱要盖这月宫才累出的病吗?你还想再累出病把我丢下吗?咱要知足,咱有这么一座月宫就够了。咱要有两座月宫,就会把人眼热死了。眼热死了人谁负责?你是负责?你是嫦娥,你拔腿开了,你能负责?还不是我负责?可我负不了这个责任,我王凤普没那么大本事。
我王凤普也就是只会用嘴说说。
凤普在院子里睡着了。
3
凤普一睁开眼就看见了村里的一个年轻男人。他就要走进他家的院子里来了。
来继,你是来找我玩的吧,凤普说,你要是来找我玩的就快进来。
可是来继并没有进来,他冲凤普诡秘地一笑,就转到凤普家的屋后去了。凤普这才看清楚来继手里提着一只旧桶,还拿着一只弯把儿的破勺子。
凤普马上从粪筐上坐起来,跟了过去。
我在院子里睡了一觉,在院里头睡觉是很凉快的,凤普说,我……他妈妈的来继,你在干什么!你在我家屋后划上一根绳子,一根弯扭扭的绳子干什么!
来继脸上带着笑,又舀了一勺石灰水,浇在地上。
你划的还不是绳子,是盘起的蛇!凤普说,是用小棍戳了一下的蚰蜒,蚯蚓!就算它是一条绳子吧,你也该把它扯直一些。你要把绳子的两头扯直,嘣一声,咱家的屋子不得让你弹到村东三里地的河沿上?
在凤普的絮语声中那条湿漉漉的灰线顺着另一家人的墙根,转向村里的一道胡同。它在清晨的阳光下渐渐变白了。
凤普不停地说着,好像眼前有人似的。
灰线变得很白了,凤普不说了,慢慢走回院子。
桃桃和槐槐站在屋门口。凤普看了他们一眼,什么也没说就要在那只粪筐上坐下来。可是他没有坐。他的脸上陡然露出一种大彻大悟的表情。
桃桃,他说,槐槐,你们以为来继是谁呀?来继只是村长使唤的一条狗。
你以为村长是谁呀?村长只是塔镇使唤的一条狗。
你以为塔镇是谁呀?塔镇也是狗。
塔镇是谁使唤着,我且不说,桃桃,你们都是明白的。
你们说,我能跟狗生气么?我不能跟狗生气。
我不能跟来继生气,要跟来继生气,来继不配!
我也不能跟村长、塔镇生气。
你们说说,我要跟谁生气?我跟谁也不能生气。
我得找人说说理,让他们把那条绳子划直了。
我找谁去?我要找塔镇上边的吧,你别看我有话说不完,可我敢担保只要我一出村子,人家问我,王凤普同志,你有什么冤情快说说吧,我会连一句话也说不清的。就是我不尿裤子,我这腿也难保会争气。你让我去找难堪呵,好小子!你想害我。我是不会往你那布袋里钻的。我不钻!
可是我有冤情!你说我有什么冤情?来继把绳子扯到我的家里来了!我的家可不是一块肥肉,也不是一只大丸子,那可是一座明晃晃亮堂堂的月宫哩。你修路又不是修勺子,干嘛非得要把我的家挖出来!
去让来继把绳子扯开,可来继是谁呀?我还得去找村长说理。我王凤普虽然从没有到村长家里去过,但还不至于在村长面前尿了裤子。
4
凤普背起粪筐,来到街上。
已经有很多人沿街站着了,他们看着凤普走过来,就笑着说,凤普,你是去找村长的吧。
凤普说,咦,怪了,我怎么就不能找村长了?
人们说,那你就去找吧。
凤普想,我就是要让人们看看,我王凤普今天不光去找村长了,还会把粪筐背进去。
凤普没有丝毫犹疑地推开了村长家的院门。他觉得自己的背影此一刻集中了村里所有人的目光,他甚至有些得意,因为他想到人们会眼睁睁地看着他背上的那只粪筐闪进了村长家里。过去他是从不觉得这只粪筐有什么臭味的,而现在,他竟嗅到粪筐浓浓地臭了起来,他相信人们的目光也被熏臭了。凤普由不得不得意,他倒没有想到会把村长的家怎么样。
但是,凤普的心又陡然一紧。他看见了村长的妻子。那女人像是刚刚起床,头也没梳,就那么沉沉地坐在屋门槛上。凤普马上明白村长不在家,村里人也是早知道的,而他们却不肯告诉他。在他正打算退出的时候,那女人张开嘴把他喊住了。
你把粪筐带进我家院子里来了,女人说。
凤普退到了院门后面。他在想如何把粪筐丢在街上。
女人又说,你把粪筐带进来了,━━你带进来了。
凤普听得出女人并没有生气。他已经取消了马上退出村长家的打算,就停在了门后。
村长昨晚去了塔镇,女人告诉他,这两天你别想见到村长。
我是来找村长的,是吧,凤普说,我怎么是来找村长的?凤普走上去两步。
女人笑了。那声音像是从空洞的破屋子里发出的。
你找谁也没用,女人喀喀地说,你找到村长,村长就会把事情推到塔镇。那好,你就去找塔镇,可塔镇还有塔镇上边的。你去找吧,等你找到了,村里的街也开好了。
这跟凤普在家里推想的一样,他不由得发呆了。
开街也得开直的吧,他看着女人,半天才说,不是直的也该基本上是直的吧,总不能像根软巴巴的绳子,像一把铁勺,非要把我的家给挖出来。那可是我家的月宫,是我和死去的孩他娘紧了十几年腰带才盖起来的。你们非得要把它像丸子似地挖出来,十几年的腰带岂不是白紧了?你们开的那不是街,是一道锯齿。这道锯齿眼看就要从我的心上锯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