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虾又说,“你去看看吧,爹。他是你的孙子。爷爷没有不喜欢孙子的。不喜欢孙子的爷爷有吗?你当爷爷的怎么能不喜欢孙子?”他忽然觉得,自己越往下说,心绪也就越恶劣。他竟一时忘记了,眼前这个佝偻的男人是谁。“爹,去看看吧。”他的语气变冷了,但他克制住自己,又马上让自己显出高兴。
罗得宝把目光一点一点地抬起来。小虾紧紧注视着他,那目光像被击溃了一样,又猛地一垂。他站起身,不声不响地向屋前走。
宋兰香正在院子里,慢慢搓洗一块尿布。
“苇儿,咱爹来看孙子了。”小虾隔着窗子喊道。
罗得宝把一条腿迈进门内。
“走开!走开!”萧苇儿尖声叫道,“他会害了咱的孩子。”
罗得宝停在那里。
小虾说:
“让咱爹看看吧。是我把咱爹叫来的。”
“谁是你爹?你爹是谁?”萧苇儿说,“我可知道他安的什么心!”
小虾说:
“既然咱爹来了,就让他看一眼吧。”
“你这个杂种!让人操晕了的娘生出来的,你忘了他是怎么害你的!”萧苇儿说。
“爹,你看她这脾气。”小虾脸上现出无奈的神色。“你看怎么跟她过?”
罗得宝默默地收回脚。他从门口走开。
“爹,你会看到你的孙子的。”小虾又说。
罗得宝的背影,被房屋的墙角挡住了。小虾朝那里出神地望了一会儿。刚要进屋,又发现宋兰香一动不动地停在那里,便走过去。宋兰香面无表情,手里还捏着那块沾着点点黄屎的蓝尿布。小虾悄悄拿出一块窝头,小声说,“给,吃吧,娘。”他以为宋兰香饿坏了。可是她并没有去接,他便把窝头搁在她的身上。窝头一晃就掉了下来。小虾没有替她去拾。他知道,在这样的年月,掉下的窝头总会有人捡去吃的。他环视一下死气沉沉的村庄,觉得整个世界只有他家的人还活着。
小虾并没有忘掉自己在那个大雪天发下的,要善待罗得宝的誓言。不管罗得宝是否拒绝,他都要善待他。罗得宝业已走过了人生的壮年,日复一日地衰颓下来。但他并不渴望魂归故里。他的老父,很多年前就孤独地死去了。是乡亲们帮忙收尸并草草埋掉的。他的小弟逃走后就再没回去。现在,他长眠于温暖的泥土下面,也许还能听到昔日的阵阵苇涛。
17
老人小虾,一个人住在村头的水洼边。平时他很少去儿子家。他希望远离人世的纷扰,以期安静地度过余生。但他绝不相信他的父亲死后得到了安宁。老人小虾,时常感到有一双阴鸷乖戾的眼睛,正从天上紧紧地注视着他。他想他父亲果然说到做到。已经有一年时间,小虾不再外出游窜了。他的儿子是皂坝头村里最先富起来的人之一。水洼边的那座小房子,就是他让儿子给他盖的。他不想跟儿子住在一起。
这天午后,在水洼边坐久的老人小虾,昏沉沉地走回房子。他忽然听到从远处传来了一阵咝咝的响声,便止不住倾听了一会儿。他慢慢以为那是从他脑子里发出的。他释然一笑。他觉得自己听到了死亡的声音。是死亡在召唤他,或者是他父亲在召唤他。他神态从容地走到床边,仰面躺了下来。
老人小虾静静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可是,他的儿子,突然惊慌失色地闯了进来。
“爹,快来救我!”罗墨水满身油污地扑在床前叫道。
“咱地头上喷油了。那么多油那么多油!我没想到,我关不上阀门。”罗墨水语无伦次,一只手朝外指着。三十六岁的人了,还像个吓坏的孩子。
“别慌,儿啊,慢慢说。”老人小虾眼含无限怜爱。
“爹,该怎么办?该怎么办?”罗墨水哆嗦成一团,眼看就要哭了。
老人小虾走到门口,朝村子里望。他没有发现一个人影儿。循着阵阵咝咝声,来到村前,老人小虾也止不住目瞪口呆了。一团一团的油雾,在田野上翻卷如云,挡住了半个天空。他已经不能走进他家的地头了,因为从输油管道里喷出来的油流,正像大水似的朝他漫过来。大片大片的绿莹莹的庄稼,都被染成了黑的。老人小虾站在那里发呆。幽黑的油流,很快漫到了他的脚边,咝咝声也越来越响。透过油雾,老人小虾看到一队车辆,正急速从远处的大道上驶来。原野上一片嘈杂。他想起吓坏的儿子,便转身要走。村里的人也赶来了,大呼小叫的,像有什么人在背后追。
老人小虾回到家里时,罗墨水正在地上躺着。“我吓死了,我吓死了。”他无力地低声嘟囔着。
“起来!”老人小虾果断地说,“咱不承认,天知道是咱干的。”
罗墨水软得像一滩稀泥。老人小虾很费力地替他脱下脏衣服。他在老人小虾面前,只剩下一条花裤衩。那种光溜溜的样子,让老人小虾的心中,又一次充满了无限爱怜。
“快跑!”老人小虾说,“快朝家跑!”
罗墨水突然从地上翻身跃起,夺门而去。老人小虾发现,赤身裸体的儿子,在午后的阳光下奔跑起来,很像一条长着一块花斑的大白鱼。他儿子的家离这儿并不远。他看不见儿子身上的白光了,就回身把那团油乎乎的脏衣服,包成一团藏在了床底下。待了一会儿,老人小虾神情自若地走出屋门,穿过村中空无一人的街道,又赶到了村南。
那里已经平息下来。老人小虾悄悄混入人群中,跟大伙儿一起,注视着眼前那片闪闪发亮的黑色的油海。露出油面的庄稼,就像被火烧焦了一样,人群里不时响起一阵阵惋惜的吁吁声。一队公安人员赶来了。他们仔细地察看着出事的现场。皂坝头村的村长,殷勤地陪着他们,像位狗腿子一样,跑前跑后。公安人员齐齐整整,一律穿着高腰黑靴,唯有村长光着条腿,不大一会儿,就弄得满身油污,在他们中间数他最脏。公安人员已断定作案人就在皂坝头村。在老人小虾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的时候,他们就一起跨上停在路边的警车。村长也上去了。
老人小虾脑子里,嗡的一声响。村里人一窝蜂地紧随在警车后面,向村里跑,唯有他一步也挪不动。他似乎听见有人对他说了一句,“大叔,你家墨水没命啦!”老人小虾从头到脚一片冰凉。他觉得脚下的大地,正一点一点地往下陷落。他儿子恐惧不安的面孔,也在他的眼前快速地来回闪现,使他苍老的心中,父爱如泉涌。他的心被一下子充满了,在瞬间就要胀破。
“停车!”随着老人小虾的一声呼叫,他脚下的大地,又猛地升起来。
人们并没有马上听到他的喊声。警车呼啸着,驶进了村子。
“是我干的!是我干的!”老人小虾又大声叫道。他拔腿追了过去。警车后面尘土飞扬。
人们不由得停下来望着他,眼里并没有一丝惊奇。但警车还在开着。老人小虾边追边喊。
警车终于停了下来。村长首先走下车子,接着那些公安人员全都站在了地上。
“是我干的。”老人小虾喘息了一阵,然后平静地说道,“我是小偷。村长知道,我当了一辈子小偷。”
村长看了看公安人员,暗暗向他们点了一下头,可是他们眼里还有疑惑。
老人小虾一侧身。“你们到我家看看就知道了。”他慢慢向另一条街走去。
公安人员稍作迟疑。
到了家里,老人小虾就从床底下,拿出一团黑乎乎的脏衣服,扔在地上。“看看吧,这是我穿过的。”他不动声色地对人们说。
18
当天下午,公安人员带走了老人小虾。在他从车窗里目送那个他生活了六十年的村庄逐渐远去,而至于完全消逝的时候,有谁知道一个历尽沧桑的老人的快乐?
老人小虾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从严厉的审判员口中,他得知这件发生在一个偏僻乡村的盗油案件在当地和中国石油天然气总公司产生了多大的震动。他因此而成了当地的新闻人物,一夜之间家喻户晓。这个无意中给输油管道终点的明珠石化公司造成四小时停产损失过百万的罪犯,竟是个卑微低贱的小老头儿!这其间的反差,引起了人们极大的兴趣。自然也引起了一位在老人小虾一生中起过重要作用的人的注意。他就是仍活在世上的,原八路军锄奸队队长李墨川。
八十高龄的李墨川,现住在一个名叫垦利县的小县城里。他的女儿在县法院工作,在看望父亲时,闲聊起这件大案,不料父亲大为激动。
“案犯是谁?”李墨川迫切地问道。
“皂坝头村的罗小虾。”女儿再次重复。
“罗小虾?”
“这名字多怪。你问这么详细干嘛?”
李墨川沉默了一阵。
“我要去见见他。”他突然说了一句。
“你要见他?”女儿大惑不解。
“你哪里知道,他还是当年的一位王二小哩!”
接着,李墨川就向女儿讲述起遥远的往事。那次大扫荡是如何残酷,八路军后方机关如何处境艰难,又怎样与日军周旋,罗小虾怎样机智地把日军引向了泥潭,八路军后方机关又如何乘隙潜逃,等等。
李墨川在当地算得上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虽然离休在家,但威望不减。他顺利地获得了许可,去见在押的罗小虾,可是在即将见面时,他又突然改变了主意,并叮嘱办案人员一定要慎重行事。有了老革命老八路老领导的关切,办案过程自然是细之又细,案情也便随之不可避免地显出更多的破绽。
罗小虾在远离村庄期间,神清志明。弃绝红尘纷扰的时刻,就要来临。他没有理由凄怨哀伤,况且他是有意代子赴难,其实是为爱而死。能够为爱而死,还不算幸福,那到底什么是幸福?他回想起自己充满凶险和仇恨的一生,深为能有这样的结局,而感到莫大的欣慰。他最终在自己身上找到了父爱。
可是,有一天,他发觉自己白等了。他的儿子罗墨水在公判大会上,被立地正法。
过了八个月的牢狱生活,一辆蓝色的吉普车,又把他送回了皂坝头村。路上,他看见那片被泄露的原油严重污染的土地上,连一棵庄稼都没长。老人小虾开始对那根铺设在他家地头上的乌龙般的输油管道,感到恐惧。谁说那里面滚滚流淌的,是黑色的原油,而不是热辣辣的鲜血?
老人小虾又重见水洼。
那是春天的水洼,仿佛一块明镜。蓝天白云,在这里投下影子。水草的嫩芽,清晰可见。锦鳞可数。
19
在五十公里外的小县城里,李墨川又在暗暗打算来会老人小虾。当他得知盗油犯不是罗小虾,而是罗小虾的儿子时,他不由得感叹道,“王二小就是王二小嘛。”但他的女儿,则只对案犯的名字感兴趣。
“爸,这名字也是好怪好怪的喽。”她说。
当时人们都知道香港即将回归,但总的来说,这跟老人小虾的关系不大。
老人小虾默默地注视着平静的水面。他在等待一个神圣的时刻。他痴迷地微笑着,脸上那团仁慈的光辉,其实是来自出现在水洼里的一位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