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老萧一直是满脸悲壮,缄默无语。他的肩头,倾斜得更厉害了,几乎让人相信马上就会掉下来。走到一个叫东营的小村子时,正赶上夜晚。有人便提议找个人家住下来。老萧不同意。他想早一点回皂坝头村。大伙儿只好再往前走。在东营村北,一大帮人迎面赶来,也看不清是谁的队伍。罗团让路在一遍,那帮人走近了,忽然喊一声,“下枪!”便把他们紧紧围住了。他们措手不及,等那帮人走后,已是两手空空,想再追也没用了,只好垂头丧气地再往前赶。可赶了三四里地,才发现老萧没在大伙儿中间,慌忙回到原处,那帮人已无踪影。
可怜的老萧英雄一世,到头来竟落了个生死不明。罗团起之于老萧,也因老萧而终。随着他的消失,罗团的使命也就结束了。从1937年冬天算起,罗团存在的时间,共是七年零十个月。
几天过后,大伙儿脸色疲惫地赶回了村子。他们在这几天里分头找了很多地方,都没能打听到老萧的下落。老萧急着要赶回村子的情景,一遍遍地出现在他们眼前,好像他早有预感。他终究没有躲过自己命中的大难。他们根本想不到,老萧迫切的心情,实际上只是为了尽早地履行自己的诺言:他要亲手给罗得宝削下自己的趾头。人们有理由相信,老萧在与日军浴血奋战的日日夜夜,一直都在承受着罗得宝的重压。他没有输给日本人,更不能输给罗得宝。他不想耍赖。可是,在那帮流匪劫持他的时候,他不可能不做出一点反抗,──他的同村人走了三四里路,竟没有发觉他丢了。他的想法,是不是在被劫的那一刻,突然产生了巨大的转变呢?他是不是因怜悯罗得宝,而故意借此践约呢?另外,那伙人劫他何用?他这几年杀人如麻,是否树敌于己呢?这些都是疑案。
大伙儿把老萧中途被劫的消息,告诉给人们之后,村子里一片恸哭声。罗得宝在过去一年多的时间里,总是精神恍惚,目光涩滞,脖颈不停地无规则地搐动,每天都像个幽灵一样,在村子里和野外转来转去。人们远远地避开他,唯独老萧时不时走近他,跟他说上几句。“再等等吧,村长,”老萧曾这样对他说,“我那两个孩子,还是在你家放着。”罗得宝死死地盯着他,让他陡生寒意。现在,罗得宝跟着众人一起哭泣,也许哭得更为悲切,但没有人注意他,也没人理他。他知道别人仍对他耿耿于怀,而他并不指望自己的哭声会把别人吸引过来。
虽然如此,村里大部分人,仍旧徒劳地相信,有一天老萧会突然降临在眼前。过了这年的春天,村里人才开始商议抚养老萧的两个孤儿的事。老黑等人认为不适合把孩子继续放在罗得宝家里。宋兰香抚养这两个孩子久了,打心底不愿他们离开自己。她曾经被战乱夺去了三个孩子,更不想再失去这两个,况且又是她所尊敬的老萧的遗孤。可是村里人的理由比她有力得多,因为他们是为孩子着想。罗得宝与老萧生前的恩怨未解,使人们无法放心孩子会在他的家里健康成长。这两个孩子一个六岁,一个五岁,并不理解村里人的苦衷,一听要与宋兰香分开,便常常啼哭。村里人商议定了,便一起来罗得宝家劝说宋兰香松口。宋兰香仍旧执意不肯,他们不免面露难色。
罗得宝一直在屋内的角落坐着。那是他惯常呆的地方。只要家里来人,他就会主动坐到那里去。在一片沉默中,罗得宝忽然开口了。
“大伙儿就听兰香的吧。”他说得很从容。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不敢相信罗得宝说出这样的话,除非他另有所图。
罗得宝没容别人发问,又感叹了一声,道:
“萧兄弟仁义哩,他是我见过的最仁义的人了。”
村里人还是充满疑惑地看着他。
“我知道你们不会相信我的,”他显得非常伤心。“我只是想尽尽心。萧兄弟也亲口对我讲过,要把孩子放在我家里。”
宋兰香同众人一样,对罗得宝心存疑虑,而听他这样说后,便不由得向他投去一瞥感激的目光。
罗得宝表明的态度,虽不知将来怎样,村里人也只好把由谁来抚养孤儿的事暂放下不提了。不料这一放竟是许多年。在小虾长成了一个二十三岁的小伙子时,老萧的儿子也十九岁了。不管罗得宝当初决定支持宋兰香抚养老萧遗孤,基于什么样的念头,他现在是越来越感到跟不上趟儿了。他本想抓住什么,但他终于发现什么也抓不住。一切都如年轻人一样健步如飞,而唯有他越来越步履迟缓。老萧的儿子,被征入伍,一下子强大到他无法比拟的地步。那位十八岁的姑娘萧苇儿,也肥硕得如一条巨大的泥鳅,整日扑扑楞楞,使他连靠近也不能了。他再次陷入了无边的焦躁里。他开始不由自主地自言自语,并时常像追尾巴的狗一样,在原地打转转。
13
这一年,鸟飞了,鱼跑了,草不结籽,豆不长荚。小虾却有本事让饿得发晕的父母时不时吃上顿饱饭,但他从没让萧苇儿姑娘挨过饿。村里人见萧苇儿依旧那样肥肥硕硕的,都感到万分惊奇。1959年,竟还有人脸上布满红润,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但创造出这个奇迹的人,不是远在北京的大人物,而是皂坝头村不务正业的小伙子小虾。他长着一对尖耳,腮上无肉,瘦削矮小,只有两支胳膊长长的,挥动起来倒显着几分优美。村里人都知道,小虾从八九岁就学会了偷鸡摸狗。他像有一种障眼法,不想让人看见,别人就甭想看见。皂坝头村现在也不是孤另另的了。往北有韩疃村和黄河农场。往东十里有望海村。往南八里有海王庙。小虾的名声,传遍了周围的十里八村。他们本来不应该为萧苇儿的肥硕和红润感到惊奇,而应为小虾能够轻易搞来吃的诧异。
罗得宝和宋兰香各在一条炕上躺着,软塌塌的,像没气儿了。小虾走进来时,他们两人的视线,就在他身上交合了。他先给母亲拿出一块窝头,又端过去一碗水,然后才朝罗得宝转过脸来。罗得宝讨好地向他微笑着。他高高举着另一块窝头晃了晃。罗得宝的喉咙猛地一紧。他本想爬起来。可是他的力气积攒得很慢,没能使他的身子产生位移。他认为小虾是会把窝头扔到炕上的,便颤抖着等待那一刻的到来。小虾十分熟悉他的那种眼神。那是一条饿狗的发绿的眼神。小虾饶有兴味地观赏着。等观赏够了,才将胳膊一抛,可是那窝头却从手里划着一道弧线,脱落了下来,滚在了地上。罗得宝马上将半个身子从炕上探出去,伸手够那沾土的窝头。
萧苇儿依着窗子,捂着嘴吃吃笑了起来。小虾看见她身上的肉在跟着动。
罗得宝够着了窝头,停也没停,就往口里塞。他也跟着笑,含糊不清地,发闷地呜呜着。
小虾朝萧苇儿使了个眼色。他先走出去,萧苇儿后出去。
罗得宝翕动了一下鼻孔。他闻道了一股肉香,非常真切。半吞半嚼的窝头,在他肚子里,被胃液浸润着,渐渐散发出热力。他爬下炕来,走出屋门,灵敏地嗅着空气,顺着那一缕肉香向前走。村子里了无生机,就像一头气息奄奄的老牛,伏在地上等死。街上坐着很多饿得脸色灰绿的人。他们连抬高一些目光的力气,都没有了,所以只能看见罗得宝慢慢走过去的一双脚。这双脚到达村头的一片芦苇丛边,就停下了。罗得宝隐藏在那里,从芦苇中间,看见那姑娘正大口地嚼着一块紫红色的狗肉。罗得宝的涎水猛地流出来。他觉得自己肚里长出了两排尖利的牙齿。他刚想不顾脸皮地说一句“让我尝一口吧”,就见小虾一边含笑地满意地看着萧苇儿的吃相,一边向她的腰中伸出了胳膊。罗得宝马上屏息不动了,静静地观察着事态的发展。
萧苇儿腰上的衣服,撩起了一角,露出一片滑腻腻的皮肤。罗得宝的眼,被那片油亮的白光刺了一下。小虾的手,已停留在那儿了。萧苇儿下意识地扭了扭。她咽下口里的狗肉,对小虾说,“哥,你别摸我,你把我摸痒了。”但并不躲开。罗得宝看见小虾神情紧张起来。小虾呼呼地发出喘气声,眼里的火苗子,啵啵地冒出来。突然,他一提屁股,就把萧苇儿搂紧了。“放手!”萧苇儿吓了一跳,用空着的手打小虾,“放手!”可是小虾欲罢不能,一使劲,就把萧苇儿顶倒在了地上。
“我要娶你,”小虾用发抖的声音说。他开始手忙脚乱地解萧苇儿的裤子。萧苇儿将手里的狗肉丢了。她抓住小虾的脖子。小虾的目光纷乱,虽然他的脸色已憋得通红,但仍没有放弃自己的企图。“我要娶你,亲亲萧苇儿。”他又说,却不能把声音发得很清楚。
“我不答应。”萧苇儿坚决地摇着头。
小虾又说了一遍,但他忽然瘫在了她身上,并噗地吐了一口气。她推开他,爬起来就走。
罗得宝看呆了。他也忍不住耳红心跳。萧苇儿低头从他身边走过去,并没有看见他。萧苇儿走进村里了。罗得宝想一想,就迈入苇丛。
“我能帮你,小虾。”罗得宝意味深长地对小虾说。
小虾微微一惊,没有理他。
罗得宝又向前走了一步。“小虾,我真的想帮帮你。”他暗自为自己的一项新的计划,而感到一阵阵的兴奋。
“呸!你偷看!”小虾腾地站起来。他向苇丛外走,又回过头来,“老不死!”
罗得宝独自呆在苇丛里,神情沮丧。过了一会儿,他发出了一声冷笑。他的目光,落在那半块满是泥污的狗肉上。肉香透过泥污,依旧浓郁。他捡起来,一把塞进口里。他觉得那狗肉出奇地滋润,味美。他吃得细,嚼得烂。肉糜增加了他的幸福和愉悦。他在街上经过的时候,似乎看到所有的人,都在张大了鼻孔,朝着他猛嗅。
罗得宝一家,重新陷入了饥饿之中,因为小虾不再从外面带来食物。他和萧苇儿见了面就像不认识一样。两人相互躲着。小虾晚上就搬在屋后地窖里睡。没有食物,又不想饿死,宋兰香就挣扎着从炕上爬起来,叫上萧苇儿,一块去地里剜野菜。地里早就光秃秃的了,泛起的盐碱,白花花一片,想找根茅草都难。这块退海之地有一种叫黄蓿菜的植物,长出来的嫩叶味美可口,一旦老了,就变成一把苦涩的干柴。宋兰香和萧苇儿钻头觅缝,弄到的只是这种东西。拿来家用水泡发了再煮,可萧苇儿吃不下,吃了也是吐。
“我快饿死了,我快饿死了。”她哭道。
宋兰香摇晃着来到地窖。小虾目光直直地在那里躺着。“小虾,我的儿,”宋兰香说,“快起来,弄点吃的,你妹妹不能吃那个。”
小虾不语。
宋兰香摸摸小虾的额头。“记住了,小虾,你是苇儿的哥哥,你不能欺负她。”宋兰香又说。她已看出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有时候,萧苇儿自己也出去剜菜。如果有幸找到一棵绿色的苦苦菜,或酸拉草,她会忍不住自己吃掉,虽然她常常免不了为此感到内疚。
这一天,她在地里走累了,就坐下来休息。她的眼前发花,红道,黑道,蓝道,轮番出现。她没有察觉她的养父罗得宝随后跟了过来。
“苇儿,大爷求你一件事。”罗得宝这样对她说。
萧苇儿振作一些,以能听见罗得宝的话。
“小虾既然要跟你好,你就应了他吧。”罗得宝说,“你这是救了咱全家哩。你能忍心看着你大爷大娘活活饿死?大爷大娘拉扯你兄妹几个长大,不容易哩。”
萧苇儿虚弱地说:
“可是……可是……没人能看上小虾。他这么大连个提亲的都没有。嫁给他我就毁了。”
“看你说哪儿去了?你怎么能毁了?别人不提亲,你就更应该替大爷大娘操点儿心。”罗得宝说。
“做别的行,这个不行。”萧苇儿说。
“这个不行,咱就等着饿死吧。”罗得宝说,“大爷大娘拉扯你们也不图你们报恩,可咱得活过去呵。”
“大爷大娘的恩,我萧苇儿记着。”她的脸上,没有表情。
“咱还得指靠小虾,这是救我,也是救你。那狗日的,有神通哩。”
“那我就死。”萧苇儿低低地说。
“你死不得!”罗得宝忽然嚷道,但他马上又让自己缓和下来。“我不信你会忍心把你大娘扔下。你大娘疼你和你那当兵的哥哥,村里谁都知道。”
萧苇儿沉默了一阵。她站起身来。“我去问问大娘,她让我跟小虾──跟谁都行,我就认命了。”说着,就要往村里走。
罗得宝一时没了注意。
萧苇儿向前走了六七步了。
“等等!”罗得宝又叫她。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停下了。罗得宝踢掉鞋子,指着自己右脚上的残趾说:
“苇儿,你来看。”
萧苇儿并没有转过脸去。她早就见过罗得宝那两个丑陋不堪的集中他一生的羞耻的脚趾。
“这是你亲爹给削去的,”他阴沉地说,“是你亲爹让我变成这个样子。他该我两个趾头。他死得太早了,我却替他抚养孤儿。你说你认命了,好姑娘,要你这样做也是命哩。我遭的难,都是命哩。”
萧苇儿从别人那里也听说过她父亲和罗得宝之间的那段孽缘,但没想到从罗得宝的口中听来,却分外觉得惊心。她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就快步向前跑去。罗得宝望着她在不远处又停留下来。她抱着身子坐在了地上。她在哭泣。
罗得宝长出一口气。他的裸露的残趾,被深秋的阳光照得麻酥酥的。很多年前,他躺在大地上的那种陶醉的感觉,又蓦地回到了他身上。吁──光秃秃的大地也在轻叹,这奇妙的声音,浑然包围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