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罗得宝家灯影绰约。家里已好长时间没有点灯了。今天,是罗得宝亲手把灯点上的。历史的进展,使煤油取代了二十三年前的豆油灯,可是在作灯盏的那个黑乎乎的玻璃瓶里,煤油却只盛着一点点。豆大的灯光,刚刚照见屋里人的脸。宋兰香从罗得宝反常的举动,预感到今晚将要发生什么事。罗得宝给萧苇儿拿了一块黑窝头。萧苇儿接过来就吃,好像屋里只她一个人。她吃完了,就在那里木木地坐着。
“苇儿,”宋兰香不安地问道,“你怎么了?”
罗得宝插嘴说:
“饿久的人刚吃上饭就这样。”
宋兰香看着他。“他爹,缺德是要遭报应的。”她的肚子空空的,话中失去了应有的分量。
罗得宝说,“你睡吧,说话白费力气。”便跟萧苇儿使了个眼色。
过了一小会儿,萧苇儿慢慢站起来。
宋兰香慌忙叫道:
“苇儿,过来睡,天黑了哪儿也不能去。”
萧苇儿没有回头。“我就出去一下。”她说。
“我说过了,哪儿也不能去。”
罗得宝说:
“她不就是要出去一下么。你这大娘管得也太宽了。”
“我就叫你陪我睡,”宋兰香说,挣扎着起来,“你不听话,我就打你。”她的目光,急急地搜寻着可以用来打人的东西。她抓到炕上一把小扫帚。“你这就给我回来。”她威胁道。
萧苇儿向屋门走。
宋兰香使劲把扫帚扔过去,但她的力气仍不足,扫帚轻轻打在炕角上。“回来,苇儿。”她气喘吁吁地再次向萧苇儿唤道。
萧苇儿一下子哭出了声。她转身扑到炕上。“大娘,”她哭着说,“你就是俺亲娘!”
宋兰香疼爱地搂着她,劝慰道:
“挺着点儿,好闺女。过了这场大难,咱找个好人家,体体面面地嫁出去。咱不能为一口饭把一辈子搭上。”
“娘,亲娘!”
“你将来过好了,你的好汉爹在天上也会高兴。千万不能一糊涂做下大错,补都补不及。”宋兰香很累了,话说得很轻。
萧苇儿泪光满面地抬起头,望着宋兰香。宋兰香给她擦擦泪,可她停下哭,要站起来。
萧苇儿朝外抽着手。“娘,让我去吧。”她说,“我愿意去。”她很容易把手抽了出来。
宋兰香还想阻止她,可她已经走到了门口。她的目光平视着,神态从容。宋兰香浑身乏力,由于激动和难过,四肢痉挛着伸展不开。
萧苇儿开了门,走了出去。罗得宝也随后出去了。他刚要关门的时候,宋兰香拼足了力气,从炕上翻身下来。她带出的风,把摇曳的灯光给吹灭了。屋里马上漆黑一团。罗得宝看不清她是否摔倒了。“苇儿!”她还在叫。罗得宝当啷一声把门关上了。她重重地扑在门上。“他爹,”她哀求道,“他爹,行行好吧。”
罗得宝听了,竟没有马上离开。宋兰香在他跟前的态度,总是很强硬的。她这样求他,让他不由得感到一阵快意。宋兰香哭了。虚弱的哭声,不成个调儿。罗得宝在走开之前,没忘了把门从外面牢牢地挂上。
罗得宝绕到屋后。他没看见萧苇儿。一丝微薄的光亮,从那座地窖里透出来。他赶过去,轻轻地掩上了地窖的门洞。他守在那里,想到很多年前,他头一次跟踪老萧时,也是在一个月黑天。夜幕上繁星低垂,星光流转,有着一份说不出的神秘。罗得宝凝神倾听着天上的絮语。他微微一笑。他想,如果老萧在天上,是会看到人世的一切的。也许,此刻老萧正穿着一件宽大无比、轻柔透明的白衣裳,从星际间飘然而过。
14
罗得宝家里,又可以有粮食充饥了。萧苇儿依旧肥肥硕硕。罗得宝并没有发现她有丝毫的痛苦。她甚至不愿在屋里多呆一会儿,不到晚上,就会早早钻入地窖。他和小虾的谑笑声,一阵阵地从地窖传出地面,让整个村子的人,都能听得见。罗得宝还常常发现他们两人躲在地窖里快乐地分享这样那样的美食,而他和宋兰香得到的,只不过是一块冷窝头,或一块烂咸菜。罗得宝暗暗不平。他觉得自己有必要跟小虾谈谈,因为如果没有他的努力,萧苇儿如何能投入小虾的怀抱?光有宋兰香,就把这事给阻止了。他希望自己能得到比宋兰香更高一点的待遇,所以,曾几次避开宋兰香追上小虾,要求小虾能再给他一小块肉,──他看见小虾腰中鼓起来的衣服,渗着一片油渍。他自然遭到了小虾的训斥。村里人连草都吃不饱,他竟要吃肉!而且还遭到了萧苇儿的耻笑。罗得宝心中大骂小虾忘恩负义,却又无可奈何。他有很长时间,都思谋着,如何让小虾记起他的恩情。
终于有一天,他瞅着小虾从地窖钻出来撒尿,就走上前去。小虾哗哗地尿得很急。他把自己直直的大家伙,朝罗得宝猛地一抬,就撒了罗得宝骚骚的一腿。罗得宝没有生气。他让自己心平气和地说:
“小虾,我给你商量个事儿。”
小虾不耐烦地说:
“商量个屁!”
罗得宝脸上还带着笑。“看你过得多美,”他说,“谁能有你这样的小日子儿。”
小虾撒完了,把大家伙放在裤裆里。“你是条讨吃的狗。”他说。
罗得宝把眼眯成一道缝。“你说是就是呗。”
地窖里的萧苇儿说:
“小虾,跟他费啥舌头?闲得难受不是?”
小虾向地窖走,在窖门口,又掉头嚷道:
“走开,老不正经!再偷听,我割下你的耳朵。”
罗得宝浑身冰凉。
下雪了,小虾无法搞到更多的食物。罗得宝吃下的粮拌草,七天八天不化成粪便排出来。他胀鼓得坐卧不安,就走到屋后,想法排解。村子里阒无人迹,一片雪白,那座地窖上的雪,也是连颗污点都没有。罗得宝把手伸到腚后面,抠了半天,才抠出一块石头般坚硬的东西。他拿到眼前看一看,乌黑中透着些许的恶绿,并没有一丝臭味。抠松快了之后,他就提着屁股,在雪地里吸冷气。他觉得村子里太静了。那座地窖,也太静了。他忽然产生了窥视的欲望。这种欲望,压倒了对小虾和萧苇儿一旦发觉的恐惧。他小心翼翼、蹑手蹑脚,踩着雪走过去。窖门差不多被雪封严了。他悄悄地张眼朝里一望。小虾、萧苇儿两人正死沉沉地相拥着睡在地铺上。在他们的枕头边,还放着半块黑黑的留着啃印的干窝头。罗得宝强咽下一口唾沫,就要把窖门轻轻打开,可他又停下手。从窖门口厚厚的积雪看来,他们两人起码有一天工夫没有钻出地面了。罗得宝的脑中,立刻闪过一个不祥的可怕的念头。他俩是会被闷死的!一时间,罗得宝对小虾和萧苇儿的所有的愤怨,全都突突地涌向心间。他需要解救他们吗?不!他们将来只会给他带来无穷尽的羞辱,这是肯定的。他应该接受教训了。
罗得宝不相信自己的善行会打动他们寡情薄义的心。他坚决不相信。
过了一会儿,罗得宝走开了。沾着两腿的雪,回到屋里时,宋兰香一眼发现了他脸上不由自主地带出来的喜悦。这使她的心马上格登一下。“他爹,有什么事吧?”她担心地问。
“我拉下来了。”罗得宝胡乱回答了一句,就躺到了炕上。他像终于完成了一项伟大的事业一样,悠然地闭上了眼睛,平素使他的脸总是呈现着阴鸷僵死的苦瓜样表情的肌肉,也变得格外松弛了。渐渐地,他觉得自己轻飘飘地从炕上飞了起来。满世界都是温暖的光辉。他看见一只巨大的窝头,仿佛镀了金子,明晃晃地出现在不远处,并散发着一阵阵奇异的香味。罗得宝垂涎欲滴。他毫不犹豫地朝着那美丽的窝头展翅飞去,──好像他真的长出了一对翅膀。那窝头慢慢旋转着,越来越亮了。突然,一道强光一闪,刺伤了他的眼睛。
他醒了。他的胃部,一阵绞痛,身前身后,像沾满了冰碴。
罗得宝饥寒交加。窗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大雪。棉絮般的雪花,一团一团地充塞着整个天地间。“兰香,”罗得宝打着寒颤,低低地叫了一声。可是宋兰香没有反应。他想她别是冻死了。他又叫了她一声。宋兰香微微动了一动。罗得宝看了看灰白的窗子,才开口:
“我冷,兰香。我上你的炕睡吧。”
宋兰香不吭声。他瑟瑟缩缩地想从炕上爬下来。
屋门一下子被撞开了。雪花纷纷地飞了一屋子。罗得宝赶紧又躺下,将被子收严。小虾、萧苇儿披着一身雪球,怒气冲冲地站在当门地上。他们的脸色吓人。
“打死你,”小虾嚷道,“打死你这个该死的!”他大步冲向罗得宝,伸手把他揪住。
“兰香!兰香!”罗得宝面色如土,一边拚命往墙下缩,一边向宋兰香求救。
小虾猛地把他拉到地上,狠狠地踢了他一脚。罗得宝哎哟叫唤。
宋兰香恍恍惚惚地支起身子。“小虾,你怎么了,小虾?”她惊慌地问。
“我怎么了,你问他!”小虾咬牙说,继续朝罗得宝踢着。
萧苇儿也在一旁喊着:
“小虾,别停!别停!”
罗得宝在地上一边徒劳地扭动,一边说:
“苇儿,苇儿,你就让他饶了我吧。我的趾头是你爹削的,你别忘了。”
萧苇儿冷冷一笑。“小虾,再把他脚给剁下来,省得他再祸害人。”说着,也上前踢了两下。
宋兰香挪下炕,扶着炕沿走过来。
“小虾,听娘的,住手吧。”她哆嗦着,抱住愤怒不已的小虾,因为缺乏力气,就顺着他的身子滑下来,跪在了地上。“小虾,可怜可怜他吧。他这一辈子也不容易哩。”她哀哀地说。干涩的眼里,深藏着痛苦。
小虾陡然住手了。他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久久不出声。
宋兰香又去看罗得宝打伤了没有。罗得宝闭着眼,半张着嘴,急促地喘气。“我真后悔,我真后悔,”他小声喃喃着,“我不该留着他们。”
小虾像尊泥塑似的。他忽然呜呜地哭了。萧苇儿惊奇地望着他。他又仰脸向天,撇嘴长嚎起来。萧苇儿也不由得跟着心动。她觉得他马上就要砰然裂开了。地上将是破碎的土块,被滂沱的泪水,打得湿湿的。
宋兰香也在看他。她还从未见过他这种悲伤的样子。他一点一点地矮着身子,最后扑通倒在她的脚边。“娘,”她听他呜咽着叫了一声。这一声,竟让她发干的眼睛里,立刻有了一丝的湿润感。她想哭,可是过度的饥饿,并不给她一点泪水。“娘,”小虾又叫,“你说说,他为什么害我?他堵死窖门,成心想憋死我们。他从我小就想害我,为什么?为什么?娘,别瞒着我,你说呀。”
宋兰香悲不自胜。
小虾又说:
“你告诉我,娘,我是不是他的亲生儿子?我是不是?”
他迫切地盯着她,抓着她的肩膀。“我以前张不开口问你,今天你一定得告诉我,我是不是他亲生的?”他猛烈地摇晃着宋兰香。
“别问了,孩子,别问了。”宋兰香语不成声。
“不行!”小虾坚决地说,“我一定得弄明白。他要是我亲爹,我这就杀了他。他要不是,我,我好好养他!”说着,就把目光冷冷地投向了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罗得宝。罗得宝再次感到,那目光水淋淋地穿过了他的空空荡荡的胸膛。
雪花,已在屋内积了厚厚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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