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已经不是村长不村长的事了。”老萧说,“就是一个小孩儿,也得留在村子里。”
罗得宝动一动他那条吊在炕沿上的腿。“小虾,”他说,“去,你去问萧大叔,你是八路军的小孩儿,你想走,萧大叔放你么?”
“我是好心劝你,”老萧努力让自己显得心平气和,可是他的目光,却一刹比一刹地阴沉起来,“你要想想,日本鬼子害了咱村八个不懂事的小孩。惨哪!你也丢了两个儿子一个小闺女。他们还毁了咱的庄稼,让咱冬天挨饿。他们早不让咱过日子了。我不信,你能走得开。”
“是呀,你也很可怜,老婆不是疯了么?”
老萧脸色发白。他摸刀的手,往下滑了一滑。
“兰香,”罗得宝想发逐客令了,“兰香,你把炕烧热点儿,让他萧大叔上炕坐坐。”
老萧老黑一听,便一起向门口走。但老萧忽然转过身来,带着风声,一步跨到炕前,伸手摁住了罗得宝的身子,并用凉冰冰的刀片,托住他的下巴。
“你说吧,要不要死在村子里?”老萧眼里放着凶光。
“兰香!兰香!”罗得宝忙叫,可他不敢动。
老萧说,“我看你是早活厌了,整天像鬼似的。我今天成全你。”说着,把刀片往上一提。
“兰香!”罗得宝还在叫,“兰香你快说话,告诉他们,这是咱自家的事儿。”
可是,宋兰香麻木地坐在灶口射出的火光里,好像什么也没听见。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刀片,已压进罗得宝的皮肤里了。罗得宝见叫不动宋兰香,就把眼直直地看着老萧。
“萧兄弟,你替我想想。”他说,“老家的爹都六七十岁了,我得回去看看。”
老萧说:
“贼不灭,家安在?回去可以,但不是这时候。”
罗得宝说:
“你先拿开刀,刀把我割疼了。老萧,听我说,你才是自卫团当家的。我不管用,就放了我吧。行行好。”
“少说几句!”老萧说,“兄弟们今晚还得赶到钟离口。你想走,除非,除非你是墙脚下挖洞的老鼠──不,除非你真不是人!”
罗得宝蓦地一笑。
“那好,我不是人。”他淡淡地说。他安详地合上眼睛,让自己躲在黑暗里。
下巴底下的刀片,落下去了。老萧按他身子的手,也松开了。他摸了摸脖子上的刀痕,然后就像睡着了一样,一动也不动了,但他仍觉得自己就像摆脱了什么束缚,浑身轻松,满心愉悦。他很高兴自己这样回答了老萧。
但是随着一道寒光的闪过,一股冷气,从罗得宝吊着的腿上传了过来。他不由得“啊呀”尖叫了一声。
在他还没有真切感受到那种钻心的剧痛时,老萧老黑已经走进了夜色里。
罗得宝瞪大眼睛,看着那两截齐茬齐口的断趾,在地上跳跃,好像它们并不是自己的。它们很快沾满了泥土,滚到宋兰香的脚边不动了。
整整一个冬天,罗得宝都没有出门,但是罗团在村子里的时候也很少。老萧带领着自卫团员们,四处偷袭日军据点,拦截日军运输车辆,最远的时候,能跑到一百里之外的丽津县城。
春暖花开的时候,自卫团员的大刀、长矛、销铳全都换掉了,人数也增加到三十人。
伤愈的罗得宝,时常在田间停下干活,久久地凝望着这支不小的队伍,从远处走来,又向远处走去。
残趾仍在隐隐作痛。罗得宝逐渐发现,温热的泥土,对消除这种痛楚,是有很大好处的。他很喜欢赤脚插在土里,但不能有任何人在场,当然包括宋兰香和小虾。
断趾后的罗得宝,再也没有提起过要迁回鲁西的话题。
1986年夏天,七十四岁的罗得宝,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宋兰香和他的子孙,还以为他会立下葬入老家祖坟的遗言,却不料他竟说出这样一句令人毛骨耸然的话:
“别送我走,我要在这里,睁眼看着你们活!”
罗得宝高大而弯曲的尸体,被埋进了昔日的大芦苇荡里。它的大部分,现已是国营黄河农场的高产稻田。
绿浪翻涌的时节,那些身强力壮的农场工人,没谁会听到几十年前那万顷苇海的呜咽,也没谁会听到有一个被命运摧垮的男人的灵魂,正迎风哀鸣。
9
曾让皂坝头村东北的大芦苇荡发出恶臭的死蟹、人的遗矢和尸首,又让1944年夏天的芦苇荡,生机蓬勃得透着一股疯狂的劲头。那大片的青翠和茂盛,在炽白的日光下,令人眩目和不安。小虾跟随罗得宝在芦苇荡深处,亲眼目睹了罗团七年零十个月的历史中一次最为惨烈的激战。
他俩从村子里走出去的时候,宋兰香正和一些女人忙活着把蒸熟的馒头往地窖里搬。那是她们预先为罗团的胜利准备下的。老萧老黑经过长达两个月的细细谋划运筹,选择了那片大芦苇荡作为战场。开战的那一天,也就是去年无辜葬身在那里的上百位男女老幼的亡灵的祭日。
村里每一个人,都在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这年的初春,皂坝头一连遭到日军三次清洗,老萧的疯女人因不知逃命,而被日军逮住豁开了肚子。村里只剩下残垣断壁,但日军一走,人们就会从各个角落出来重整家园。老萧总结教训,尽量不在村庄附近与敌人交火,也轻易不把队伍拉回村子。
一天,他带着自己的两个孩子,来到罗得宝家想托宋兰香帮忙照看。宋兰香一口应承下来。他临走时对罗得宝说:
“村长,咱自己的账,先别算了。等打光了日本鬼子,我赔你两个趾头。”
这时候的罗得宝,还没有想起要跟踪罗团。他认为一个男人说话应该算数。但他实在想不出,什么时候才能把鬼子打光。老萧走了,却把自己的两个小孩,留在了他的身边。他认定老萧最终会赶来,履行自己的诺言的。可是老萧打过义和庄之战后,村里便风传罗团全军覆亡。那些哀伤欲绝的女人,像丢了魂,在村子里,不停地荡来荡去,站在这里哭哭,站在那里叫叫。
罗得宝的残趾,又开始疼痛起来。他怀着复杂的心情,一瘸一拐地走出村子,将右脚深深地埋在沙土里,但疼痛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慢慢消失。
义和庄远在黄河岸北。他凝神眺望了许久。村里的一群要去义和庄为义士们收尸的女人,从他眼前路过。她们随身带着火纸和祭食,神情肃穆,不像在村子里那样哭哭啼啼了。领头的是老黑的女人。前天,罗得宝还见她胸前被鼻涕泪水沾湿了一大片,看起来亮光光的,而现在她从头到脚,都收拾得干净利落。
罗得宝一下子受到了提醒,便拔腿追了上去。只有他自己知道要去干什么。
可是她们在半路上,竟与死里逃生的罗团相遇了。老萧率领着众好汉,挺挺地从远处走过来。她们一声不吭地停下脚步,在男人们没有走近之前,悄悄把手中的祭品丢在地上,但仍是站成一堆。
罗团也站成一堆。
两堆人相视了片刻,老萧就说,“一块回家吧。”大家就开始往回走。
罗得宝起初跟在女人的后面。他慢慢落下了,想跟在男人后面,又觉得不合适,只有不前不后地走着。那些男人全都板着脸,罗得宝没有听见一个人说话。他也不认认路,眼睛只看着自己的脚。布满断草、脚印和坑洼的路面,在他的视线下,一截一截地向后面移动。
后来,他发觉一只又硬又沉的大手,搭在了他的肩上,他只是莫名其妙地哆嗦了一下,并没有躲开。
老萧对他低低地说了一句话。他觉得只有自己听到了。老萧在向他表示感谢。——老萧竟向他表示感谢!罗得宝头也没抬,话也没说。
老萧又把手拿开了。从他身上,散发出一股弹药混合着土的气味。罗得宝把肩头往上挑一挑。
进了村子,队伍自动解散了。男人们跟各自的女人回了家。那些在村里没有家的男人,就全都去老萧的空院落里驻扎下来。
老萧径直去看自己的两个孩子。晚上,月黑天。罗得宝找出去年从日本人那里领到的那把钝口的镰刀,蹲在院子里,全神贯注地磨了起来。
磨镰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里,清晰而响亮,像有一把细长的利剑,在飞速地割风。老萧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的身边。但他没有抬头看他,手也没有停下来。
“村长,”老萧郑重地说,“跟大伙儿走吧。”
嚓!嚓!
罗得宝并不吭声。
老萧又说:
“咱们一块去杀日本人。只要你敢挺着腰跟他们干,你就不会再觉得活得窝囊了。老罗,你不知拿刀劈人的滋味。你向他们发一枪,别看他们张牙舞爪,可这一枪就是打不到他们身上,也会让他们变个样子。血一冒,子弹穿个窟窿,叫的那个声音,跟条挨打的狗差不多。走吧,村长。把这一辈子的恶气,一辈子的腌臜,全都痛痛快快地放出来。你要活得嘹亮,就不能把小命看得那么重。”
镰刀的白刃,映出了一道夺目的星光。罗得宝一眨巴眼。
“命是什么?不就是一把土,一口气?”老萧继续说,“咱就拼着,把这掊土撒了,那股做人的豪气还在呢。听我的,村长。攥把土,再捏巴,也是这把土。捏得太紧了,就成了块死疙瘩。”
镰刀已经变锋利了。可罗得宝还在磨。
“跟自己人过不去,有什么意思?”老萧又说,“谁不是苦水里泡大的?朝前看,过了这场大难就好了。咱既不是八路军,也不想总这样下去。血洗了仇怨,啥都了结。咱还要种地,还要相帮着活人。土里长出来的庄稼,才叫咱心里熨贴。”
罗得宝用拇指摸一摸镰刀刃。噌,噌,刀刃发出了细小而清晰的响声。
“他萧大叔,你还记得么?”罗得宝突然冷冷地问道。
老萧不解,想了一想,也没能答上来。
罗得宝又冷笑道:
“我知道你已经忘掉了。”
老萧说:
“我没忘,是你把大伙儿从八大组带到皂坝头的。”
罗得宝重重地说:
“你到底是忘掉了。哼,一个男人家。”
老萧不说话了。罗得宝又开始磨镰了,嚓!嚓!嚓!星光在刀刃上,舞作一团。
“好吧,”老萧叹了一口气,“我欠你的。”他从罗得宝身边走开两步,又转过头来说,“我会还你。”
罗得宝用的力很大。他觉得出来,自己每向前推一下,那刀刃就会变得更加锋利,菲薄。
老萧并没有马上走。他的口气非常和缓。“可是,我萧大个子说不定啥时候就会让子弹打死。如果是那样,村长,兄弟对不住你了。”
罗得宝手里的镰刀,发出一声啸叫。
半夜时分,老萧率队伍离开了皂坝头村。在他们走后不久,罗得宝就踩着他们的脚印,乘夜色跟了上去。
有很长一段时间,老萧都没有觉察到队伍后面会有人跟踪。他们离开皂坝头村后,又打了不少恶仗,吃了很多苦。死人是经常有的,吃了败仗也是难免的。可是老萧一次次地从危难中逃脱了出来,连毫毛都没有伤着,就像真有铁板神暗中保护,使他刀枪不入,逢凶化吉。
作为一个旁观者,罗得宝也渐渐明了了老萧的队伍与敌军的智慧和愚蠢。他甚至有很多次想从自己隐藏的地方走出去,告诉老萧应采取怎样的战术,攻打敌人的哪个薄弱环节。他也想告诉日本鬼子,怎样将这伙勇于反抗的中国农民一网打尽。但他克制住了。他冷眼观看着战斗由发起到白热化,再到结束,专等着老萧在枪林弹雨中倒下来。或许老萧永远不会倒,但罗得宝这样守着,感到心里踏实。他体味着,由自己顽强的意志,给他带来的活着的感觉。虽然整天蹲踞在草丛、墙旮旯、壕沟里,他难免瘦下来,但他从没有像现在一样,对自己的生命质量感到满意。有时候,他会发现在自己不远处蹲着一条狗。那条狗,比他还要专注地眼望着战争的场面。它在等待战争这个怪物生产出来的尸体。那温热犹存的血肉,激起的欲望,在结实的狗皮下面汹涌,这使它虽然看上去蹲立不动,也如风驰电掣了。
罗得宝起初十分厌恶身旁存在着这样一条喜食人肉的恶狗。他举起随身带来的那把锋利的镰刀,一再地驱赶它,但它总会在跑开不久,又跑回来。渐渐地,即使那狗的目光与他有些相似,他也不以为意了。他亲眼看老萧打了几仗,不光兴趣越来越浓,连惧怕也丢在了一边。他甚至很大胆地潜伏在日军的工事一侧。老萧撤走了,日军刚追上去,他也就出来了。
罗得宝暗自认为,老萧杀日本鬼子杀上瘾了。他的队伍差不多是五天一大仗,两天一小仗,几乎没有休整的时间。罗得宝在跟踪罗团的最初一个月中,从濒海的皂坝头村,到八大组周围百十里范围内的所有村庄,几乎都跑遍了。老萧率众打了辛镇,又急转直下,半天工夫,赶到了小清河边上的大广子渡口。他们隐藏在河边齐腰高的蒲草丛里,罗得宝疑心他们想在夜间渡河。在大广子渡口对面,有一处孤另另的岗哨,从很远的地方就能看得见。
这时候的罗得宝,由于患了痢疾,已经相当虚弱了。但他并不想一个人回去。况且这里到皂坝头村有多远,他一点都不清楚。他呆在一个覆盖着茅草的土坑里,蜷着身子,这样还好受些。臭味从他的粘乎乎的裤裆里,一缕一缕地散发出来,飘至他的鼻端。他毫无办法。呆了不久,他觉得肚子又响了。屁股下面的土,都浸湿了。他想起去年被日本人赶着割苇时吃螃蟹后人人遗矢的情景,觉得现在的状况还不如那时候。他一定不能让老萧他们看见他,不然他们会耻笑他的。从大广子渡口,吹来一股携带着米饭香的微风。罗得宝不由得感到饿了。他小心地探出头来,朝大广子渡口看着。那里零乱地散布着七八座土房子,有一处日本人的军营,用铁丝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