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黑出现了。他一身种田人打扮,肩挂着一个破布袋,在河岸上慢慢走着。罗得宝猜他是去渡口摸虚实的。河边的蒲草丛里,却一直没有动静。一个时辰过后,老黑回来了,那么一闪就不见了影子。罗得宝两眼发花地等着。老黑突然又走了出来,接着,又有五六个自卫团员走出蒲草丛。他们分散开去。罗得宝还发现蒲草丛在向前晃动。他想,他们大概不想渡河打对岸的岗哨了。他还一时判断不出老萧的决策是好是坏,那些人已经走出很远了。
罗得宝从土坑里爬出一点。他不知道,蒲草丛里留在原地的人,此时已将枪口,对准了他的头发蓬乱的脑袋。
老萧这才发现跟在队伍后面的,原来竟是他欠了两个趾头的罗得宝。他伸手压低了身边那位团员的枪口,使了个眼色,一群人就跟他,弯腰向前移动。那罗得宝一察觉蒲草丛又开始发出响声,就赶忙退回土坑。等他再爬出来时,老萧的队伍已掉转方向,朝正北开去了。罗得宝紧跟慢赶,才没被他们甩得太远。路上,他不时捡到一块两块干粮。他不知道那是老萧特意让人放下的。
老萧的队伍,在离皂坝头不远的地方停下来。罗得宝不堪病痛折磨,先跑回了村子。当他站在宋兰香面前时,已是形销骨立,那种满面尘封的样子,不能不让宋兰香把他当成刚刚从阴曹地府归来。他对自己一个多月的去向一字不提。这时候的宋兰香已视他为若有若无,因为他的心思转移,两人之间倒相安无事了。
老萧的队伍随后就到。老萧当然还要来罗得宝家看望他的孩子。罗得宝好像抬不起眼睛一样,脑袋低低地垂着。他和老萧心照不宣,简短的问候也是多余的。
宋兰香一眼就发现了老萧的异样。他失去了往常的那份从容和看到孩子后的欣喜。他显得焦躁不安,虽然他在掩饰着,但仍然流露出来。
“我要打一仗,”他脸色沉沉地对宋兰香说,“这一仗非打不可。”
“可你并没有停下来。”宋兰香疑惑地说。刚才她在缝一件小孩衣裳。这时候,她的手不能很准确地将针扎在布上了。
老萧抓着自己的头发。过了一会儿,他转向罗得宝。“快了,村长,”他声音疲惫地说,“我就选在北大洼打。在七月里。没多长时间了。”北大洼是村里人对村东北那片大芦苇荡的俗称。
宋兰香立刻感到了他话语里的不祥。她内心忍不住慌乱起来。“萧兄弟,”她说,“你们可不能跟日本人死拼。咱得留着人哩。”
罗得宝的嘴角,挂着一丝嘲讽的微笑。他慢慢站起身,默默地走了出去,在窗口蹲下来。他没听到屋里的说话声。刚才宋兰香六神无主的样子,在他眼前不停地晃。老萧的样子,也在晃。他隐隐感到老萧的气数将尽,虽然现在老萧还是干得那样轰轰烈烈,但他吃得准,老萧是快衰颓下来了。他想起田野里中弹的兔子,那最后一跳将是很高的。老萧虽然表面上毫毛不损,但他的那颗心,已神不知鬼不觉地中弹了。这发奇妙的子弹,出自罗得宝那颗坚韧的心。实际上,在那年的冬夜,老萧抡刀削断他的两根脚趾的一刹那,就飞快地发射出去了。它紧紧地跟在老萧的背后,历经八个多月的时间,终于将他射中了。罗得宝尝到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快乐。他从窗口旁走开,漫无目的地在村子里游荡。他来到了村头的水洼边,忽然看见小虾正在那里玩水。
“小虾,”罗得宝脸色温和地叫了一声。他蹲在水洼边,“过来,孩子。”
小虾抬头看了看他。
“我给你好吃的。”他说着,就在身上摸索,但他什么也没有找到。“我再去八大组赶集时,一定给你买好吃的,给你一个人买。糖啦,落生啦,果子啦。告诉我,你喜欢什么?”
小虾感到这个人非常陌生。他像头一次见到他一样。他不由得向水中退去,水就从他的膝盖,漫到小屁股下面。
罗得宝见状,很失望地叹了口气。他站起来想走开,却一转身踏进水里,连鞋子也没有脱。他伸手抱住了小虾。小虾身上冰凉,水还很冷。他抱着小虾走上来。
“你不是我的儿子吗?”罗得宝放下他,紧盯着他看,“爹只剩下你一个儿子了。你还记得你的弟弟,是怎样让日本人烧死的吗?哦,我想起来了,你根本没看见。你是个大命鬼。”
他把目光移向芦苇荡深处。现在的芦苇荡,刚长到三四尺高,连小虾这样的小孩都挡不住,但等到七月中旬,就能藏得下千军万马了。
小虾发现,罗得宝暗红的眼角,冒出了一颗泪水。他感到浑身冷森森的,刚想拔腿跑开,却让罗得宝一把捏住了小手。罗得宝扯着他离开水洼。他的手都快被捏碎了,这使他疼得咬牙。他们来到家门口。小虾趁罗得宝不备,奋力一挣,跳到了屋里。
“我爹要杀人了。”小虾气喘了一阵,才说。
老萧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走了出去。
“萧兄弟,”宋兰香追到门外,“萧兄弟,记住我的话,咱可得留着人。”
老萧没有回头。
罗得宝被水浸湿的鞋子里,吱吱哇哇地响着。那声音令人厌恶。他在炕上躺下来,可怕地微笑着。
宋兰香走回屋里。“得宝,”她说,“你可不能这样缠他萧大叔。”
小虾低声说:
“我爹要杀人。”
宋兰香眼里,含着恳求的目光。“啥样儿的硬汉,也经不住你这样缠。你就让他一心一意地打鬼子吧。不打光鬼子没好日子过。他也是为咱的孩子报仇。你要有良心就不该那样。”
罗得宝感到一阵快意。他蹭掉脚上的鞋子。
“冤有头,债有主。”他随口说一句。
“我爹要杀人。”宋兰香又听小虾说。
罗得宝扭动着自己右脚上的两截难看的残趾。他低低地一笑。“瞧,过来瞧瞧,是谁给弄成这样的?”他说,“是谁把我弄成这样的?以前,我不也是一条好汉吗?可我现在,成了这个样?”
宋兰香恨恨地说:
“你要杀人,那你就等着好了。大师兄可以杀了你,老萧也可以杀了你!”
罗得宝一脸古怪的笑容。“别吓唬我了,大师兄放了我,萧兄弟更不会杀我。”他转过脸去。过了一会儿,又转回来,“我不配让萧兄弟杀。可是萧兄弟该我一个趾头。他说了,快了,快完结了。”
宋兰香不禁发出感叹。“天哪,天哪,”她摇着头。
罗得宝又说:
“我给你们留了空儿,我够仁义的啦。”
“天哪,天!”宋兰香继续叹着。
“小虾,把爹的鞋子拿出去晾晾。爹身子虚得很,要好好养一养。”
10
从这一天算起,整整两个月的时间,罗团都在为北大洼之战作充分的准备。他们想方设法惹恼敌人,引起敌人的注意,为达到这个目的,甚至采取了极为残酷的手段,或者将捉来的鬼子开膛刨心后,再丢到日军军营附近,或者将那倒霉蛋折磨个半死,再让他身上缺着某个部件逃回去。开始的时候,老黑认为老萧发疯了,而后来他们每个人都红了眼,各出奇招,显示出了不同凡响的创造力。因为八路军锄奸队队长李墨川,曾跟老萧打过交道,上级便派他前去阻止罗团的行动。罗团神出鬼没,李墨川费了很大周折,才在一个村庄的旧房子里亲眼见到了老萧。可是不幸得很,老萧认为李墨川曾经欺骗过他,便对他很不信任,言谈话语里隐含着一种敌视。李墨川苦口婆心的劝说,一无用处,反被老萧老黑说了一顿。他们并不认为自己过分,因为他们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打活靶”(以活人作靶)、“红烧人肉”(把许多人关起来烧死)、“挤豆浆”(刺刀刺入人腹,再踏上脚,使血水四溅)、“拖活人”(把人栓在马尾上拖死),以及油煎、锅煮、割鼻、剜眼、活剥人皮等等酷刑,都是日本人对中国百姓开的先例,而老萧他们只不过依葫芦画瓢,择其一二而行之罢了。
李墨川本来伶牙利齿,倒被老萧他们说得很茫然,结果在临走时,又被逼着答应借给罗团四五件八路军服装。老萧需要这些军装,因为他觉得日本人可能对他们这帮草寇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李墨川当然不会随便向外界乱借军装,但罗团仍然以别的方式搞到了几件。
这一年日军已呈颓势,轻易不出动大股部队,只是常以小股精锐突袭村庄。而皂坝头村远在海滨,与日军集结地又隔着好大一块八路军根据地,所以罗团大半活动都与预想效果相差甚远。眼看七月将近,老萧老黑心急如焚,马不停蹄,四处出击。他们自己都觉得自己快疯了,脑中有根弦绷得不能再紧了。
皂坝头村也快疯了。每个人都在盼望着血祭亡灵的那天到来。
大芦苇荡也快疯了。唰──,唰──,一刻不停地从芦苇荡深处,发出狂躁不安的声音。
罗得宝望眼欲穿。他的身体已经复元。他也许比任何一个人都感到兴奋。
这一天,村里的女人,全都集中在他家的院子里。那口支在地上的大黑锅,是去年日本人煮螃蟹用的。宋兰香带头忙活着,又是蒸馒头,又是烧水。
日光如灼。罗得宝坐在屋内的幽暗里,眼望着女人们在白花花的院子里走动。他莞尔一笑。他想了很多事情。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笑。
宋兰香走进来了。她的袖子绾得高高的,胳膊上沾着面粉。她在埋头找什么东西。罗得宝轻轻叫了她一声,她没有听到。她拿起一根粗粗的擀面杖,用手从上到下地握着拭擦,不防罗得宝忽然拦腰抱住了她。
“死鬼!”宋兰香小声骂道。
罗得宝抱得她很紧,一遍还用手摸她的肚子。“兰香,你还年轻,”他激动地粗喘着,“我也不老,我才三十一岁。咱还会生儿子。皂坝头还是咱的,地都是咱的。”
宋兰香使劲扳着他的手指。“死鬼!你说什么?”她挣脱了,匆匆走出去。
过了一会儿,罗得宝松松散散地下了炕。他脸上竟失去了往日那种阴鸷的神色,刚才由于激动而泛起的一丝红润,还没有完全褪掉,这使他看上去,亲切了许多。他变得非常平和。
蒸笼上冒着白烟。女人们揭开笼盖,稍晾一晾,就围着朝大篾筐里拾馒头。之后,又往屋后的地窖里搬运。这座地窖曾让罗得宝一家躲过了很多次大难。罗得宝拿出那把镰刀,默默地想着。他走了出去,发现村东北的天空,被芦苇荡映得绿绿的。
小虾正在女人堆里钻来钻去。这一天,在他看来,如同一个特殊的节日。虽然他早就感受到了笼罩在村子上空的紧张气氛,但这并不妨碍他的内心,一阵阵地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愉悦的颤栗。他的母亲和那些女人,全都默不作声,对他的无用的奔忙视若无睹。当罗得宝的视线掠到他身上时,罗得宝马上意识到自己找到了唯一的同伴。他向小虾走过去,轻轻拍了一下小虾的黧黑的屁股。小虾回过头来。
“你想不想去找你萧大叔?”罗得宝问他。
小虾眼望着罗得宝。他从来就不相信这个被他叫做爹的男人。
“这儿是娘儿们呆的地方,我领你去找萧大叔。”罗得宝又说,朝芦苇荡的方向看一看,“你萧大叔早在北大洼等着了。”
小虾想着什么。前天夜里自卫团员们自告奋勇的情景,又在他的小小的脑海里浮现出来。
那些被老萧挑选到的人,五个一伙地分成了三个组。在场的村里人都明白,他们是自愿送死的。他们年轻的强壮的尸体,将铺成条通往北大洼的复仇之路。这三个小组编好之后,老萧就说,“去跟家里人说句话吧。”可是他们仍旧原地不动,一语不发。小虾认得里面有四五个人是他本村的。沉默持续了许久,老萧一拱手。“兄弟们上路吧。”他说。那些人听了,就迈起脚步,向村外走去。他们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了。老萧突然追了几步,他跳上一截土墙,向村头喊,“记住,弟兄们,咱们天上见──”老萧的声音,在寂静的村子里回荡不已。小虾身上火辣辣的。他真想跟上去,可不知怎么,他觉得两腿沉甸甸的,很难拔动。
罗得宝小声说:
“走吧,别让她们看见。”
小虾随在他的后面,来到村东北,一头扎进芦苇荡。他们在一个没水的地方停下来,罗得宝就开始割苇。他割出了一块圆形的场地,个子矮矮的小虾,就看见了一块圆圆的发绿的天空。
“别站着,帮帮忙。”罗得宝叫他。
两人在空地中央堆起了一个苇垛。从垛顶四下眺望,整个闪光的芦苇荡,就尽收眼底。小虾还从没有爬过这么高。他不由得感到一阵晕眩。罗得宝用手指肚蹭一蹭他的镰刀。他相信镰刀的锋利未减,才把它重新别在腰上。小虾挤着眼的样子,让他笑了起来。
“你没胆量,”罗得宝说,“你像只兔子。”
他朝远处的村庄,看了一眼。村庄变得很小了。苇垛就像浩漫无边的大苇海里的一座小岛。
小虾尽力镇定下来。他的目光,发现芦苇荡里镶嵌着一个巨大的古怪的图案。定睛看了一会儿,就觉得那图案,呼呼地旋转起来。
“那是八卦阵,”罗得宝告诉他,“是你萧大叔他们割出来的。我知道他从八大组请了一位老风水先生。这八卦阵,能把日本人搞迷糊喽。你萧大叔在那里呆了半天了。”
小虾挺一挺身子,就要往下溜。
罗得宝伸手抓住他。“别动!咱一块儿看着。”
小虾望望他。他的脸色,又有些发沉。他在尽力使自己缓和下来。小虾不溜了。
天气很热,在苇垛顶上就更热。芦苇荡里,一点动静都没有。罗得宝忽然问小虾:
“你不想听我讲点啥吗?”
小虾不吭声。
罗得宝抹一把脸上的汗。“你总是不愿意跟我说话是不是?”他说,“你总是那样瞅我,会把我瞅烦的。”
小虾眨巴一下眼。
“听我说,小虾。我罗得宝可不是个窝囊人。当初我想要很多地,我就一个人从老家赶来了。整整一年,我连个人影都没看见。我吃了很多苦。可一想到这些土地都是我的,是我的儿孙的,我就觉得什么样的罪,都能受得了。你知道吗?是你娘把我毁了。她把什么都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