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荡里的蟹群,仍旧继续奔逃,而使芦苇荡一直在响。空地持续不已地向前推进,日本人也在不停地持枪威逼着人们加快速度。那些不堪劳累的人,落在后面,而他旁边的人就再也没见他们赶上来。谁也不敢回头看一看,即使明知日本人离自己很远。
一片片的芦苇倒下去,掩盖住了蟹子们的残肢断体,也掩盖住了割苇人的脚印。日光当头照着。因为人人都是弯腰向着东北方向割苇,那背上就如开着一家烧饼铺,谁都觉得自己的身子,已烤熟了大半。
宋兰香口干舌燥。她割到了一片水洼,便顺势往水里一倒,耳边好像立刻听到滋的一声响。
一种前所未有的爽快,传遍了她身上的每一根神经。她突然决定不再站起来了。水进入了她的嘴,进入了她的皮肤。她等待着自己的躯体,被水充满的那一刻的到来。她将振翮而飞,飞过她辛勤耕种的田野,在一个幸福清明的国度里降落下来,永远地与人世间的灾难无关。但她忽然改变了主意。
在这个纷乱的世界上,还有她无限惦记的小虾,还有她的另外几个子女,她与世上所有人的恶缘、善缘,都还未尽。于是,宋兰香用力撑着水底的泥沙,拼命地直起身子。
一串串水珠,在她身上乱跳。雪亮的日光照着,使它们晶莹透明,但又很快让它们化为一团白白的水汽。
宋兰香透过低低地缭绕在整个空场地上的湿气,发现皂坝头已经离她很远了。
这是夏季的午后,在骄阳下长时割苇的民夫,又累又饿。很多人因得不到休息,也像宋兰香一样,一声不响地趴在了地上。日本人尾随其后,不停地来回走动,随时用枪上的刺刀戳着倒地的人。
宋兰香的镰刀,丢在水里了。她刚想伸手去找,一个日本兵打着饱嗝,走了过来。宋兰香不由得后退了一步,可是日本人停住了,可怕的木然的脸色,也缓和下来。他长着大大眼睛,因看清宋兰香是个水淋淋的女人而笑了笑。宋兰香觉得从他眉宇间流露出的神情,很像昨天那个骑驴女人。他摆了一摆枪口,示意她跟他走,宋兰香不敢违抗,就跟了上去。
来到一个刚搭起的芦棚前,宋兰香看见了一口支起的大锅。她断定他们是想让她做饭,这才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芦棚里的日本人,进进出出。他们轮换着在那里乘凉。
这时候,又一个女人,被带来了。宋兰香仔细一看,见是老萧的女人。她哭哭啼啼的,一群日本人围上去耻笑她,把她推来搡去,还不停地向她身上丢弃死螃蟹。
后来,日本人哗地闪开了。从芦棚里,走出来一位很威严的军官。他不满地嘟噜一声,伸手从一个士兵怀里抓起一杆枪,把枪口插在老萧女人的两腿间。日本人全都屏息看着,芦棚前只剩下老萧女人的嘤嘤的哭声。她想把枪口拿开,可她丝毫拿不动。
随着“通”的一声响,老萧女人身子一震,双臂张开,嗷的一叫,跳了起来。
日本人哄堂大笑,高兴得拍屁股打腿。
老萧女人倒在地上,哭声依旧不止。那日本军官好像很满意自己的恶作剧,一扬手返回了芦棚。
有两个日本士兵走上去,把老萧女人扯到大锅前。大锅里盛满了开始发臭的螃蟹尸体。
火生起来了。
宋兰香悄悄劝慰老萧女人不要再哭,可是老萧女人呜咽难止,宋兰香也就不劝她了。
大锅里的腥臭味,扩散开来。一群一群的大苍蝇,嗡嗡地飞到大锅上空,像一块块变幻不定的乌云在盘旋。浓浓的恶臭,把那些打瞌睡的日本兵也给闹醒了。他们捂着鼻子,走到大锅前探头一看,又赶紧捂着鼻子跑开。
老萧女人终于不哭了。宋兰香克制着自己的呕吐,继续生着火。
大锅里的水,烧得更热了。那腥臭味,也就更浓了。它们一次次有力地把蝇群顶开,蝇群又一次次顽强地压过来。
日本人开始在空地上乱跑了。那位日本军官,站在芦棚前,大声地咒骂着,好不容易才把几位士兵叫到跟前。他向他们叽哩哇啦地说了一阵,他们也就分头走开了。他自己则坐在芦棚前阴影里一把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旧椅子上,掏出望远镜,姿势端正地朝远处,瞭望起来。
没有人让宋兰香和老萧女人熄火。她俩便只好仍旧守在那里。水早就开了,宋兰香也已经被大锅里的腥臭憋得满脸通红。头上的虚汗,顺着脖颈往下淌。
突然,她的鼻翼,猛地颤动了一下。接着,好像全身所有的管道,都已扩张开了。她感到一阵舒畅。空气里的腥臭,已被另一种奇特的气味所代替。宋兰香起初还不知它是从哪里来的。她只顾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甚至忘记了危险,直挺挺地从大锅旁站了起来。
七八个小小的身影,在空场地上,四处狂奔。他们一边发出惊慌失措的尖叫,一边发出浓郁的香味。轻盈的火苗,燃烧在他们的头上,被日光照得好像什么也没有。
宋兰香胸中,撕心裂肺地呼喊了一声,“我的孩子!”就想冲上去,但她被日本人挡住了。
她看着那些身影仍在跳跃,像一只只火球一样,滚来滚去。这些火球以一万倍于太阳的烈焰,照彻了整个芦苇荡。除了日本大兵,没有人再敢看一眼。就连猖獗的蝇群,也因畏于眼睛被灼伤,而远远地逃走了。
宋兰香眼前一片空白,竟不由得趴在了一个挺立不动的日本人肩上。
那位日本军官利用望远镜,可以看到很多别人看不到的细节,比如孩子的表情,以及火是如何依次从孩子的眉毛、鼻子、耳朵烧到足部的。通过观察,他还了解到,如果从头部浇下的汽油不至于流到胸口,这火就会中途熄灭,因为人体内的油脂,还没有能够及时地融化出来,结果会给孩子造成更大的痛苦。
这位日本军官,名叫蟠井次郎,战败回国后看破红尘,偏居乡间一隅,曾致力于研究佛学和日本茶道,1995年10月以八十二岁高龄寿终正寝。
民夫们在日本人的威逼下,接连割了三天芦苇。一片片茂盛的芦苇荡,被夷为平地。在第四天上,多数民夫因吃了过量的螃蟹,又无净水可饮,而坏了肚子,屁股后面淅淅沥沥,流个不止,割苇的速度,明显得慢了下来。军官蟠井次郎大为光火,当场击毙了两个虚弱不堪的老头儿,但是仍有一些人不管怎样催赶,就是挥不动胳膊了。每一根芦苇,都好像变得更加坚韧起来,而镰刀的刃早就卷了,即使割到腿上,也只能留下一道凹痕。蟠井试图用望远镜看到芦苇荡尽头海面上配合八大组合围的日本军舰,可他看到的苍翠如洗的芦苇荡,似乎并未缩小多少。他心里非常清楚,割苇的进度事关全局,贻误战机的后果,非同小可。一想到还将去见那位乖戾暴躁的华北派遣军司令冈村宁次,蟠井背后就直冒冷汗。
三万日伪军清剿过八路军驻地八大组,海上又有日本海军封锁,八路军现已无路可退,只有这片芦苇荡暂可藏身。扫平了芦苇荡,也就是扫平了八路军,及其后方机关的最后一块藏身之地。蟠井急得团团转。整个芦苇荡,臭气熏天,犹如人间地狱。
接近中午的时候,一位民夫突然发现苇丛里躲着一个孩子,便赶快使眼色让他跑开,而他自己倒受了提醒。
逃吧!钻进芦苇荡,让狗日的去追吧。于是,这位民夫一丢镰刀,腰也没直就一头扑向前去。他这一跑不打紧,很多人都跟着往芦苇荡里蹿。
一时间,人群骚动起来。但是日本人的枪声,也随着响了。芦苇被密集的子弹一根根拦腰打断,唰唰仆地。
空地边缘的骚动,首先平息了,而跑进芦苇荡里的民夫并没有停下来。一大群日本士兵,嗷嗷叫着,紧跟着冲进去,持枪乱射一气。不大一会儿,逃跑的民夫,一个个中弹身亡。芦苇荡里,又逐渐只剩下了镰刀迟钝的声音。
鬼子们挑着发热的枪口,准备退到空地上,可他们一眼看见了那个孩子。他身上长满了红疱,怔怔地站在那里。一个鬼子向同伴挤了一下眼睛,就歪着嘴对他瞄准,但他一动不动。
枪响了,扑嗤一声,打在了孩子的脚下。孩子猛地一跳。那个鬼子又开了一枪,孩子又跳了一下。日本人都笑了起来。孩子刚站稳,十几管枪就一起响了。子弹顶起的泥浆,把孩子掀翻在地。孩子好不容易爬起来,枪又响了。他像一条大泥鳅一样,在地上翻腾。日本人简直笑得喘不过气来。可是没等他们再次勾响板机,那孩子就已经跳到他们身后,被一丛芦苇挡住了。
日本人不甘心让任何人从他们眼皮底下逃掉,即使是一个孩子。他们发疯地对着芦苇荡扫射了一阵,就一起向前追赶。那孩子在绿色的苇海里,仿佛一条小鱼,很不容易被人发觉。被惹恼的日本人,又发出了那种野兽般的嗷嗷的狂叫声。但他们一直追出很远,也没能将他射中。
忽然,芦苇荡变得稀疏了。那孩子只顾跑,没想到竟闯入了一片开阔的红荆滩。日本人紧追其后,孩子眼看无路可逃了。子弹飞过来,他摇晃了一下,就跌倒在一簇红荆丛前。他惊慌失神的眼睛,猛地瞪大了,因为他发现了红荆丛的根须下面,竟隐藏着一张人脸。
八路军驻八大组后方机关,从1943年血腥残忍的日军大扫荡中得以逃生者,了了无几。当时的小虾,并未意识到自己接下来的举动,正在给藏身在红荆丛下的人创造了一次绝好的逃生机会。他在李墨川低低的视线里,像只红色的小兔子一样,掉头跑开了。他选择了另一个方向。
日本人忽略了这块红荆滩。这时候他们已经从这个突然冒出的孩子身上断定,潜逃的八路军就隐藏在附近。他们只要跟上他,就有可能一下子找到八路军的藏身地点。
蟠井次郎也随后带着一队日本士兵赶来了。一个伪军追在前面,不停地向小虾呼喊,“站住!”可是小虾依旧没命地跑。他跑到了一个水洼边,眼看就要扑进厚实的苇丛里了。
蟠井次郎举起了手枪。子弹朝着小虾“砰”的射出去。小虾腾空翻了个跟斗。又一颗子弹打过去,小虾几乎停在了半空中。芦苇荡星星点点地闪烁着美丽纯净的光辉,好像张开了怀抱,迎接他的到来。但他身子一展,掉在了水里。他又站了起来,只是站着,一步也走不动了。日本人看见他一点一点地往下陷着,很快就只剩下了一个后脑壳,最后连后脑壳也看不见了。
日本人没能走近水洼,因为水洼边上,是一个很大的泥潭,走进去就很难拔出腿来。
这一天,民夫割苇割到了这里。蟠井次郎从这里开始了严密的梳头似的搜索。
8
在日军这次大扫荡中,罗得宝失去了三个孩子。他割苇时,孩子们被点天灯的惨状,一直停留在他的脑海中,使他忘记了无边的劳累。大扫荡还没有结束,从皂坝头村四下望去,已望不见芦苇了。
劫后余生的人们,躲在家里,就如刚从风中飘落下来的一片片冰冷的死灰,徒劳无望地等待着元气的恢复。庄稼也已被日本人的铁蹄毁掉。现在季节已过,种什么也都无济于事了。村子一天到晚地沉在死寂中。家家烟囱,难得冒烟。
日军战线在黄河南、黄河北来回摆动,偶尔有一些侥幸逃生的人来到村子里,也都是自己找地方藏起来。
这天夜里,罗得宝、宋兰香夫妻二人,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打门声,还以为又是一个逃命的人。宋兰香说:
“锅饼在窗台上放着,你要饿了就拿去吃吧。”
可是打门声更急了,罗得宝双腿哆嗦着,披衣下炕。刚弄掉门栓,就有几条剽悍的黑影猛扑过来,把他牢牢扭住了。宋兰香见状,也慌了,忙上前阻拦,他们已将罗得宝抛到一头瘦驴上。
“别叫!”他们压低声音嚷道,“这事跟你没关系。”
几天以后,料无生望的罗得宝,却又返回了皂坝头村。跟他同来的,还有小虾。
他们父子二人一前一后,从八大组方向,走进村子,来到家门口时,宋兰香简直把他们认作了两个鬼魂。
罗得宝并不明白,那些抓他的人,为什么又把他放掉了。当时瘦驴驮着他,赶了很长时间的路,他晕晕乎乎的,失子之痛,和连连的惊吓,使他万念俱灰。那伙人在路上一声不吭,罗得宝只听见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和赶驴的声音。来到一个地方,他们把罗得宝往一间矮房子里一关,就全走开了。他既不哭叫,也不想逃,老老实实地在房子里呆着。又一天夜里,他被拉了出去。他断定自己大限已到,浑身乏力,自己都觉出来像一捆干柴。他们把他带到野外一个荒洼里。他听着枪栓哗啦一响,就紧闭了两眼,等着枪声把他从束紧的干柴中解脱出去。可是一个人奔跑着赶来了,向执行枪决的人耳语几句,他们就一同离开了。等他们走开很远,罗得宝才把眼睁开。他发现小虾竟在自己身旁坐着。
这段经历的意外结局,再次让罗得宝生命的航船,失去了驶向壮烈的机会。他注定,这一辈子要活得像根蔫巴草。孱弱的蔓上,长满了总是扎伤自己的芒刺,而这次战争赠予他的不朽的硬刺,还是他右脚上,那两根结着紫色痂癍的,丑陋的残趾。
1943年的冬天,日军又在这一地区,发动了一次按其残酷程度来说空前绝后的大扫荡。皂坝头村兵来将往,鸡犬不宁。让战乱吓怕的罗得宝,决定举家迁归鲁西故乡。那里还有他的多年不通音讯的老父和兄弟。此间,村里的老萧老黑们,已大张旗鼓地打出了“皂坝头罗团”的纛帜,团员已有二十五人,除本村人之外,还有七八个是夏天被日本人抓来割苇时留下的。
老萧、老黑听说罗得宝要走的消息后,便赶到他家阻拦。
“村长,你不能走,”老萧开门见山地说。“你是村长,你一走会让人心不安。”
罗得宝从八大组回来后,脸上的神情,总是很漠然。他的一条腿,在炕沿上吊着,像垂着一截木头。
“我还是村长吗?”他不阴不阳地笑了一下。
老萧眼看着怀里的大刀。他摸摸刀刃。手有点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