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一阵,那个男人放慢脚步,摘下草帽,扇起风来,又猛地转过身,警觉地注视着芦苇。可他只发现一个脏头脏脸的小孩差点撞过来,便忍不住笑了一声,重新把草帽戴上。
小虾刚才只顾追赶,被他突然转身的动作吓了一跳,但现在想躲也躲不及了,只好在他跟前站住。
“你是哪村的孩子?”那个男人和气地问他。
他紧闭着嘴,眼里泪水打转。
等了一会儿,那个男人伸手在他脑袋上摸了一下。
“你是不是出不去了?”小虾又听他问。
他觉得自己全被这个男人的气息包围了。他迷醉地体味着这种气息的温暖。
那个男人见他很古怪的样子,又不回答,就说,“那你别跟着我了,我还有事。”说完,转身又向前走。
小虾停留在那儿,在看不见那个男人时,却又顺着动静悄悄跟上去。
那个男人很快又发现了他,支他走开,可他过一会儿又出现在背后不远。
小虾什么话也不说,一心盼着他能认出自己。但是那个男人一直走出巨大的芦苇荡,都没有表现出一点就要认出他的迹象。他简直伤心透了,而且让他伤心的还有,他又回到了皂坝头村。
那个男人站在水洼边,眼望着他家屋旁那座高高的黑蘑菇一样的大苇垛,脸上掠过一丝微笑。
曾经让罗得宝朝思暮想了很长时间的那个收苇子的人,在他看来就像是从天而降。他激动得立卧不宁,眼里也闪着少有的亮光。
在收苇人的要求下,他应声从家里跑出去招集村里人。
不大一会儿,人们就用巴掌挡着阳光,走拢来了。他们还各自带着大刀和长矛。
现在收苇人的身份是铁板会的大师兄。他刚朝门口一站,那些人就看见了,齐声欢呼起来。
因为皂坝头铁板会的神案,就安在罗得宝家里,大师兄与众会员拱手相拜,互道寒暄之后,也便就地设起坛场,满屋子都烧上香。
大师兄身穿长袍,体态风雅,宣讲起神谕来,精辟透彻,声若洪钟。村里人还没见过这么有威风的人物,简直佩服得无体投地。小虾更是看迷了两眼,张着嘴,一口大气也没有出。大师兄的英姿,深深地刻印在他的脑海里,在他一生中一直历历在目,常新如昨。
这天晚上,大师兄仍旧住在罗得宝家里。
小虾透过五年前的雨水,又一次隐隐约约地看到了一张对他微笑的慈祥的面孔,而且又恍恍惚惚觉得自己正躺在一个温暖的宽阔的怀抱里。虽然大师兄至此都没有再抱他一下,他仍感到两个人是那样亲近,就像是长在了一起。他是大师兄身上的一丝肉,一点血。他在他的体内自由地游动,浮起,像水里的一条小鱼。
大师兄跟罗得宝说了一阵话,就从怀里掏出一本旧簿子交给他看。
罗得宝诚恐诚惶地拿在手里,凑着豆油灯光,看了半天,只见上面密密麻麻的,净是些黑点红点,还以为是记的账。
大师兄见他不懂,就翻到后面的一页,告诉他,上面哪个是他的名字。他很纳闷。
“我没欠过谁的,”他说,“写我的名字干啥?”
宋兰香也伸头去看。“他爹!”她倒吸一口凉气,惊慌失色地叫了起来,一把抢过本子,嚓一声,把那张纸给撕下来。“这是黑红点,我听老萧说的,可不得了!还是烧了吧。”说着,就举着纸,往豆油灯上凑。
大师兄急忙拦住她。“慢着,”他说,“这是我的师弟从别人那里搞到的,还要还给人家。我跟罗村长有老交情,才专门拿来告诉他的。”
宋兰香着急地说:
“这可怎么办?他爹黑点多红点少,离死期不远了。”
大师兄要过那张纸,慢慢说道:
“那就少做坏事,多做好事,积德行善,将功赎罪。”
罗得宝看着他俩的神色,吓怕了。他嗫嚅着。“我没亏了谁呀。我很安分哩。”他不由得看了一眼炕上的小虾,又转过头来,对大师兄说,“大师兄,你救救我吧。”
大师兄把那张纸夹在本子里,郑重地说:
“你要求铁板神救你。我救不了你。我在你家避过大水,我要报答你。现在我就算尽了力了。神说,要多行善事。多行不义,必自毙。”
“还说什么?”
“神说,皂坝头来了一群天兵天将,你要善待。”
“可我没看见。”罗得宝说,“我是肉眼。”
“你看见了。”大师兄肯定地点点头。
“这几天没谁来村里,”罗得宝又说。他使劲想着。“除了大师兄。”
宋兰香插嘴说:
“前天八大组有个什么清丈队,要来村里量地,村里人把他们赶走了。”
罗得宝恍然大悟。“对,”他说,“他们准是化了装的,可我们认不出来。”
大师兄半闭着眼只顾说:
“天兵天将还要来,你们不能阻拦。他们千变万化,爬山过海,飞檐走壁,随时都会来这里。神说,夜里也不能乱敲锣鼓,以防惊了大驾。你顺了神的旨意,红黑点簿上,要加红点,你就会增寿延年。你还要赶快告知别的村子,要挖沟培埝,村村相连。”
“老萧跟别的村子很熟。”罗得宝说。
大师兄略停了一下,又继续说,“国难当头,有钱出钱,有粮出粮,有心尽心,若有不轨,黑点添上。”说着,两眼一睁,长出一口气,问了罗得宝一句,“你懂了吗?”
罗得宝忙点了一下头,但他实际上仍很茫然。
大师兄一弹手指,蘸了一蘸豆油灯熏在墙上的烟子,掀开那旧簿子点了一下。
“你瞧,”他说,“孔家灶村的孔凤阶黑点满了,不出三朝,小命定然归西。”
罗得宝见状,不禁打了个寒颤。大师兄替他指出了一条活路,令他不胜感激。他忙着侍候了一阵,才上宋兰香的炕上躺下。
这一回大师兄没有推辞。罗得宝尽心给他一个人收拾了一条小炕。他把黑红点簿子塞进衣服里,也躺下来。
屋外蚊群如雷,屋内热似蒸笼。一屋子的人汗流浃背,各揣着心事,耿耿难眠,幸好后半夜有了些凉气,才渐次进入梦乡。
但是一种窸窸窣窣的声音,在黑暗里响了起来。大师兄警觉地睁开眼睛。声音又没有了,过了一会儿,才又传入耳中。大师兄发现,大炕上面,缓缓蠕动着一个黑影。他已断定不是罗得宝,也不会是他们夫妻在亲热。这时,黑影从炕上溜到了地下。原来是小虾。大师兄便以为他要撒尿,但他蹑手蹑脚地向自己走来了。大师兄赶紧装着睡着了。小虾稍停一下,就悄悄把手伸向他的衣服。他在找大师兄放起来的簿子。大师兄正疑惑他要干什么,他已经拿着簿子走到了豆油灯那儿。他看见小虾踮着脚尖,试了好几次向墙上摸去。小虾肯定是想蘸墙上的烟子。接着,大师兄听到他在小心地翻弄那本簿子。从他眼里,射出一道灼灼的亮光,都快让大师兄看清他的与年龄极不相称的阴沉沉的脸了。他还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好像那口气已在他胸中闷了许多年。
后来,小虾又把簿子放回了原处。他没有马上走开,因为相信大师兄睡得很熟,就悄悄爬上炕去,在他身旁蜷缩着躺了下来,一边还用小手摸了摸他的轮廓分明的长脸颊,把他弄得很痒。
小虾忍不住抽噎了一下。大师兄虽然很想把这个古怪的孩子搂在怀里,但又怕他受惊,便只好挺着身子,一动也不动。小虾在那里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就又回到自己睡觉的地方了。
这时候,罗得宝突然发出了一阵呓语。他梦见他的大苇垛訇然倒地,夹杂着无数发霉变黑的大豆,沉甸甸地把他埋住了。
7
土地清丈队到达皂坝头村之后,重新将大师兄在五年前的风雨之夜对罗得宝说过的话,当众宣讲了一遍。取消二地主、二东家,在皂坝头村只是空谈,因为他们一直在为自己耕种,并没有牵扯不清的问题。
罗得宝已有幸得了神谕,心里害怕黑红点,便对清丈队不敢怠慢,人家说要丈量哪块地,他就带人家去量哪块地。地界清理妥了,剩下的大片无主的荒地,也被清丈队以“段”为单位编好了序号。他们返回八大组之后,就可以根据调查的情况,来安置外来的垦户了。
十里之外孔家灶那位孔凤阶,被八大组的八路军处决的消息,已经传到了皂坝头村。
罗得宝惶惶不可终日,很想知道自己在那本红黑点簿上的情况,但他也非常清楚,如果村里的老萧、老黑等人不去按照大师兄的吩咐去做,他罗得宝是没有丝毫办法的。幸亏他们这些人很听宋兰香的,夜里有人进村,也就不再像过去一样,不分青红皂白,一个劲儿地敲锣打鼓,狂呼乱叫了。罗得宝暗暗感激宋兰香顾念夫妻情份。
这年的年底,各地的铁板会已土崩瓦解。皂坝头村因地处偏僻,消息不灵,几个铁板会员照例不时地设坛拜神,直到第二年七月的一天,大师兄亲率一队人马,从皂坝头村经过之后,才停止活动。
罗得宝很痛惜错过了与大师兄重逢的机会。他当时在家,一点不知道大师兄的队伍来到了村里,还在一个空院落里稍做了一下休整。他听说后,急忙赶了去,但已是人去院空。
大师兄虽然在皂坝头村停留的时间很短,但仍被村里人认了出来。铁板会已不存在的传言,得到了证实。连大师兄,也都改头换面了嘛。他们当时并不知道大师兄真名李墨川,是一位让日伪政府闻风丧胆的八大组锄奸队队长。
李墨川依仗自己对这一带的地形了如指掌,来去如风,人马出了村,一眨眼就销声匿迹在村东北的大苇荡里。
罗得宝一心记挂着红黑点,没有见到大师兄,便神情沮丧地从空院子那儿回了家。他刚一坐在下,屋外就传来了一阵嗒嗒的蹄声。
宋兰香出门一看,有一个男人,牵着一头矮矮的驴子,来到眼前。那头驴上,低头坐着一位穿花花衣服的年轻女人。宋兰香见她衣服鲜艳得很,便止不住盯她。
“大嫂,”那牵驴的人,含笑打了声招呼,说道,“你见没见有什么人从这里路过?”指了指驴上的女人,“八大组的人都转移了,我得把她送走。”
宋兰香如实说:
“我没看见,你进来喝碗水吧。”
牵驴的人急得说:
“啊呀,她是俺们领导的家属,在俺手上出了事,俺可担待不起。”
罗得宝在屋里听见了,就说:
“你们向前走吧。他们都进芦苇荡了。”
宋兰香返回屋里,放低声音对罗得宝说:
“你去引引路,也让他们省点事儿。”
罗得宝不想去。“我也没看见。”他说。
“那我让小虾去。”宋兰香便叫,“小虾!”
小虾不在,又一时找不到他,宋兰香便想把那两人支走,可她又转了主意,回头对罗得宝说:
“他们要是想找大师兄,你就算帮忙做了好事。”
没用她提红黑点,罗得宝就说,“我去看看也行。”走出屋门,一见那女人光鲜鲜的,不由一笑。
“跟我走吧。”他叉开步子说。“指指总比不指强。”
不久,老萧铁青着脸走来了,一进屋就问:
“罗村长领的谁?”
宋兰香告诉了他一遍。
“什么人都来,这村子早晚得毁在他手里。”老萧捏着大刀柄,使劲晃着,“我不管铁板会怎么样了,我的大刀可是嗖嗖地响。”
宋兰香到了晚上才发现,小虾不见了。因为小虾平时贪玩,白天总呆在外面,并不让人在意,可是天晚了,宋兰香左等右等不见他的影子,就急了,忙沿街喊了一阵,又去村头喊,问了很多人,都说没看见。
宋兰香知道小虾光着屁股,蚊子已响起来,一晚上呆在外面,让蚊子咬也咬死了。村里人听说后,都帮忙找,可闹腾到半夜,也没找到,只好决定天亮以后再想办法。
宋兰香一夜没睡。天刚放明时,由远及近地传来了一阵涨潮似的声音。起初还以为是远处的潮水,但很快就听出异样了。
罗得宝跑出去了,宋兰香也紧跟着跑出去了。
在蒙胧不清的光线里,那漫长的地平线上,密密麻麻地涌来了一支巨大的蟹群。它们背负着一团团透明的泡沫,一齐发出那种壮阔无边的沙沙声,就像玄天黄地正在吁然浩叹。
村里人也都跑出来了。他们惊异地站在门前,站在村头,站在场院里,眼看着这支蟹群越来越近了。
空中,弥漫着浓重的腥咸的气味。蟹群已经漫过了离村头最近的田埂。在它们暗红色的背甲上,全都隆起着三个明显的疣瘤。人们根本想不到,在他们生活的这块近海的湿地上,竟会有如此之盛的三疣梭子蟹。他们迷惑起来,又因为迷惑,而头脑发昏,又因为头脑发昏,而使1943年7月的一天早晨变得异常沉闷、滞重。
就在他们快要喘不过气来时,蟹群后面响了一枪,尖锐的枪声,就像锋利的刀刃一样,将所有的人从头到脚地一切为二。一种不可言状的恐惧,使人们浑身发抖,同时也驱走了意识中的混沌。
一股黑压压的人流,向着皂坝头村,铺天盖地而来。他们的脚步,踏过野草、灌木和庄稼,踏过张惶逃窜的蟹群,一眨眼的工夫,就从村子里席卷而去。
之后,村里村外,遍地狼藉。无数蟹子,或丢了双螯,或折了脚爪,或裂了背甲,躺在那里苟息残喘,无声地向外吐着一串串易碎的泡沫。
这时候,太阳已经出来了。赤血般的日光,充溢着天地间的每一道缝隙。
腥风四起,令人作呕。到了中午,那种腥味,更浓重了。宋兰香夹杂在割苇子的人群中,一次次地弯腰想吐。她这一辈子,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多的人,也不知日本兵是怎么弄来的。现在,她很想看到一个本村的人。她记得村里的男女老幼全被日本兵赶出来了。当时大家还站在一起,但在人群中谁也顾不了谁,很快就走散了。他们被赶到村外的大苇荡前,按照日本人的要求排好队,每人领到了一把镰刀。
日本人要割光芦苇荡。可是在皂坝头村人的眼里,这片芦苇荡连绵千里,远接大海,从没人想过,会见到芦苇荡的尽头。
可是日本人敢想。
不到中午,民夫们就割出了两三里远,在背后留下了一个广阔的光秃秃圆形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