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预感到就要分娩的宋兰香,早早在地铺上躺平了身子。大雨穿过墙壁和屋顶的茅草,化为一团团潮湿的浊雾,把豆油灯光,稀释得只像是一点若有若无的晕斑。
在这飘游不定的昏暗的晕斑中,宋兰香默默凝视着坐在角落里的罗得宝。
外面雨声如鼓。房屋的地基,也好像开始被雨水泡软了。
罗得宝恍恍惚惚,觉得身体一忽儿倾向前,一忽儿向后倒。宋兰香的面孔,也在他眼中越来越温柔动人。他这一年来,还是第一次发现她对他这样。他心里软软的,力不能支。
宋兰香的脑袋,突然耷拉在一旁。罗得宝就像被人猛提了起来。他分明记得宋兰香在生产小虾时,自己做的唯一的一件事。他飞身跳出门外寻找芦苇。
无数熊熊燃烧的火球,在大雨中跳跃。透过急如箭矢的雨水,罗得宝看见了一群眼里发着幽暗的绿光的狐狸。虽然他不可能看到更多,但他确信,他是难以再有机会目睹到这幅荒原上的壮景的。
那支狐狸的队伍冒着大雨,在远处涌动。火球悬在半空中,忽明忽暗,除了苍白的雨线,什么也照不见。罗得宝又极目远望,也仅仅是发现在不知有多远的地方,飘动着一抹白亮亮的光。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大叫了一声,就惊慌地朝屋里赶。
“大水!大水!”
他面无血色地叫道,声音都直了。
宋兰香紧闭着双眼,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罗得宝也不顾自己满身泥水,就扑到床上。他哆嗦成一团,嘴里狂乱地说着:
“完了,完了。”
宋兰香下意识地用手推着他。她已经累得不能说话了。恐惧的罗得宝,死死抓住她不放。在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说什么也要跟他的女人和即将出生的孩子在一起。
急风挟裹着急雨,从未掩的门里扑进来。豆油灯马上灭了。
罗得宝真切地觉得,自己已陷入了死亡的黑暗之中。但他又鬼使神差地要从幽冥界中再掉过头来。他伸手在地铺上摸索着。他摸到了小虾。他内心一阵狂喜。宋兰香根本没有注意到他在干什么。他把小虾放在漫着水的地上,又在他的屁股上轻轻拍了一下。
“去吧,小虾。”他心里说。
小虾向前爬去。罗得宝的胸襟,一时间变得宽阔无比,好像所有的重负都一下子丢掉了。他这才从容地又朝幽冥界赶。
宋兰香烫了他一下。一股温暖的血气,扑向他的鼻端。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儿子,在他送走小虾之际诞生了。他清醒过来,以极快的速度,关上屋门,堵上墙洞,重新点亮了那盏豆油灯。
1935年,他刚踏上远寻土地的路程时产生的那种豪情,又突然降临到他身上。面对着床上如睡的女人,他有着说不出的感激。
现在这个家里,有他、妻子和儿子。他就是想要这样的家。他收获的大豆,将使他自己的儿子茁壮成长,并承继他辛勤开垦的每一寸土地。
接着,罗得宝神态肃穆地做出了一件惊人的举动。他从来没有为此感到一点羞愧。他像在庄严的祭坛上一样,朝着他家乡的方向,扑通一声跪下来,连磕三个头,默默祷告一番,然后膝行到女人身边,狗似的慢慢舔食着女人流出的血液和娩出的胎盘。等他抬起头来时,已是泪流满面了。
大雨还在下着。罗得宝绝对没有想到,在这样的风雨之夜,会有人赶来敲他的屋门。另外,也因为他早已对敲门声感到生疏了,所以,他很大一会儿都认为那是雨水击打在门上。
宋兰香也听到了那种动静。她慢慢抬起手,朝屋门指了指。罗得宝疑疑思思地起身走过去。从门缝透入的寒气,让他止不住猛地一抖。当小虾再次出现在他眼前时,他全身都凉了。
一个陌生的长脸大汉,一步跨进门来。小虾正伏在他的怀里。雨水顺着他的裤脚往下淌,一会儿就在他脚下,汇成了一片水洼。
“请弄点火,……烤烤。”他牙齿得得地响,艰难地说。可是房屋的主人默然无声。他只得再次恳求他们,“弄点火吧。”
他抱成一团蹲下来。他的目光散乱。他很想看清楚屋里的人,但他一时还很难做到。
宋兰香两眼紧盯着小虾。她没有说话,就又去看罗得宝。很快,罗得宝就经受不住了她的注视。他神情麻漠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气愤的宋兰香一扭头,不再看他。这一阵子,她把小虾给忘到脑后了。
她克制着自己,向小虾伸出了手。那大汉见状,就把小虾递过去。“小虾,小虾,”她叫道,一下子把湿漉漉的孩子塞进了被窝。
“你们,粗心……”大汉脸上露出了笑容,善意地指责他们夫妇。“我在雨里捡到的。”
罗得宝把火生起来了。大汉坐在火堆旁,他的牙齿,已不再发抖了,话也便慢慢多了。罗得宝不愿漏掉他讲的每一个字。他告诉他,前几天黄河在蒲东县的麻湾决口了。河水冲倒房屋,卷走庄稼,淹及黄河下游的好几个县。八大组挤满了灾民,可是八大组也随着被淹了。他就是从八大组逃出来的。他不择路径,从远处就发现这儿有个土坝一样的黑乎乎的东西,便直着往这儿赶,走近了,才看清是个大苇垛。
“兄弟,你家卖不卖芦苇?”他亲切地问罗得宝。
罗得宝说:
“不卖。”
起初,他真的没有想到过出卖芦苇。话一出口,心里已经对大汉不存一丝猜疑和戒备了。
“我就是收苇子的。”大汉说。
事实上,几年之后,他就摇身一变,成了铁板会的大师兄。他的大名李墨川,也就传遍了整个荒原。
“记着,再割了苇子,就卖给我好了。”他伸手拍了一下罗得宝的肩膀。
罗得宝心里热乎乎的。他已经对这个自称是收苇子的人,满怀着说不尽的敬意。
“入了秋,你再来吧。”罗得宝说。
“你们皂坝头共有几户人家?”已经暖和过来的收苇人,又问他,“你家种几亩地?”他自己也没有想到,无意中一句话,就给罗得宝居住的地方起了名字。
罗得宝很想告诉他,皂坝头只有他一户人家。这座茅草屋前后左右,几千亩几万亩地,都是他姓罗的,为他和他的儿子,以及将来还要出生的儿子永远所有。但他觉得喉头梗咽起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收苇子的人,盘着两腿。火光映红了他的脸。仔细在这张脸上搜寻,还会发现一些未褪尽的稚气,但罗得宝早已视他为了不起的人物了,根本不会相信,李墨川在1937年的雨季,还不到十九岁。罗得宝有生头一次遇见这样一个让他尊敬和爱戴的人。
在温暖的火光中,收苇子的人又说:
“农民头上三把刀,租子重,债利高,苛捐杂税多如毛。”
罗得宝觉得他的声音是那样悦耳。他想,天底下怎么会生出如此灵秀、出口成章的人儿呢?
“你家日子苦不苦?”收苇子的人问道。接着,又让罗得宝吃了一惊,从他口里发出这样的话来,“穷人只有路三条,要饭,上吊,坐监牢。”
罗得宝只是忙不迭地点头,并不想他说的什么意思。收苇子的人又告诉他,在不久的将来,一律取消二地主、二东家,生荒三年不纳粮,熟荒一年不纳粮,谁种谁收,谁种谁有。
在火光暗下来、罗得宝又要添柴的时候,收苇子的人起身要去外面找地方休息。罗得宝这才告诉他这里没有别的人家。
雨声还是很响,收苇人大概也不愿再受雨浇,就答应了罗得宝的挽留。罗得宝从没有过这么充实的夜晚。他根本合不上眼,又加上要照料宋兰香母子,就一直熬到次日早上,但天色仍是昏暗的,雨脚如麻。罗得宝忍不住咒骂了一声。
收苇子的人已经知道昨晚自己来到这里的时候,这里的女主人刚刚产下婴儿,因而心里为自己的打扰感到有些歉疚,便执意要离开。在他正要出门时,他发现小虾的脸上好像呈现着十分喜欢的样子。他犹豫了一下,转身走了过去,把小虾抱了一抱。
小虾在他手里出人意料地笑出声来。宋兰香和罗得宝还没有听他笑过。收苇子的人亲了亲孩子,又把他放了下来。
收苇人冒雨离开了茅草屋,只走了二十来步远,罗得宝就看不清他了。
大雨在第十五天上终于停下了。
少了嘈杂的雨声,整个世界,都好像猛地清静了下来。罗得宝走出屋子,看见太阳光像血一样,从很近很近的地方向外冒,浸染着一望无际的大地。时隔不久,那些红光,才逐渐地汇聚成一个又大又圆的湿漉漉的太阳,就像他的婴儿刚刚生出来。
罗得宝站在院子里,还能看到远处没有退去的、白茫茫的大水。可他开垦的土地,因为地势高,存水并不多,豆秧也没有被冲走,远远望去,更是青翠喜人了。他不由得想到,皂坝头真是一块风水宝地,遇上如此大的雨,基本上还能够安然无恙。
在苇垛下面,罗得宝发现了一个大洞。收苇子的人,这几天住在这里,是确定无疑的。罗得宝猜想,他或许又回到八大组了。
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罗得宝总是不停地思念他,可他一直没有露面。
秋收时候,大豆虽然减产,也足以供给他们一家糊口了。罗得宝想着收苇人的话,准备再去割苇,但他看一看依然挺立着的大苇垛,就泄了气。他忽然想去八大组看看。他知道,那一年由政府从鲁西迁来的灾民,就集中居住在那里。当初请回乡的人给宋兰香捎信时,去过八大组,过了这么长远离人群的日子后,他也很想出门散散心,而他也确实想探听探听那个收苇人的消息。
4
罗得宝的八大组之行,并不是一无所获。他虽然没能找到收苇人,但他遇上了一群因歉收而打算结伴返回原地的老乡,并把他们带到了皂坝头。他当时并不了解自己这样做的动机。他倒是很怕他们不跟他走,因此才尽力把皂坝头描绘成一方少有的人间福地。
这群人半信半疑,跟他走进茂密的芦苇荡里,拐来拐去,一直走了很远,才看见他的高高挺立的大苇垛。他们赶到之后,站在罗得宝家的茅草屋前,四下瞭望,很像是站在一只倒扣的瓦盆底上。
罗得宝领他们看了他收获的大豆,又领他们到了他的田里,抓一把土捏一捏,松开再抓。他们禁不住感叹,这该是多么肥沃的土啊!罗得宝从他们每一个人眼里,都发现了那种感激的目光。他这时候早就明白了,自己要把他们领来的意图。跟他的意图相比,他牺牲一些土地,已不算什么了。
宋兰香在这群逃荒的老乡面前,没有掩饰住自己的惊讶。她简直无法相信,罗得宝会忍心白白地丢弃大片大片的土地。罗得宝已经清醒地认识到,要重新恢复自己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必须借助别人的力量。宋兰香让他受够了,可他打不败她。如果他的儿子长大,他就不会怕她了。可那势必要等很长时候。他等不及了。不然,他就真的会被宋兰香毁掉,而他实际上从来就不甘心,因为他归根结蒂,还是一个性格刚强的汉子。
这一天,罗得宝为着自己即将到来的胜利,兴奋异常。他跑来跑去,热情地帮人张罗着搭起草棚。等他们全都安顿下来时,天已经很晚了。他头脑发热地回到家里,就像真地换了一个人。
宋兰香正和衣躺在地铺上,给孩子喂奶。小虾挤在墙角,漠然地朝前看着。他总是这个样子,好像并不是在看眼前的东西,而是穿过一切障碍,将目光投在一个神秘的世界里。
老了的小虾知道,他常常把目光投在一片大水上。多少年一直是这样。这使他的视线,不免带有一些冷森森的水光。他的父亲,从那天夜里,他被收苇人从大雨里捡回来时,就发现了他眼含着水淋淋的视线。罗得宝觉得,自己一旦碰到它,就像被凉水浇透一样不舒服。但是在这一天,小虾的样子让他觉得特别刺眼。他只是暂时还不能发作出来。
“饭呢?”他坐在一只苇编的墩子上,很想声音再大一点。
可是,空气里没人回答。
一股奶香,从宋兰香的怀里飘出来,柔和,纯净,但让罗得宝恶心。他又问了一声,却不由自主地加了一句:
“还是煮豆子吗?”
他知道,他们一家天天要吃豆子。他马上觉得自己不该加上这句话,但话一出口,是不能改变的了。
罗得宝不可有一丝动摇。
仍是一阵沉默。罗得宝忽然发现,宋兰香张口笑了。他瞥见她露出了满口的红牙。他一哆嗦。他差不多在苇墩子上坐不住了。但他必须挺着,不然他又要溃败下来了。
“你该做条炕了。”宋兰香头也没抬,“你不能冻死俺娘儿们。”
她一开口,罗得宝就马上明白,自己要怎么做了。“小虾,”他极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一些,“小虾,儿啦,给爹盛饭去。”
“你不算算再过几天就要冷了,”宋兰香说。她摸着婴儿柔嫩的脸儿。“不做炕冻死俺娘儿们算了。”
“儿啦,听话。”
“这鬼地方刮起风来,就像耍刀子。还天天下雪,谁见过那么大的雪?”宋兰香说,“你倒是不怕冷。冻坏了俺娘儿们,你一个人吃豆子。那你就高兴啦。俺们都惹着了你。”
“让他盛个碗还不行吗?又不是拿不动。”罗得宝嘴里嘟囔着,“他还叫我爹不叫?”他浑然不知地站了起来。
宋兰香不说了。她的肥硕的奶,堵在婴儿嘴上,咕咕的响。
罗得宝刚一开门,风就吹进来。他缩一缩身子。风从他的袖口、领口灌进去了。
宋兰香眼睛注视着婴儿。她说:
“你别出去了。老萧家的生了病,我全盛给她吃了。”
罗得宝在门口呆呆地站了半晌。但他没有返回来。
宋兰香不知道他去了哪儿。在她睡意蒙胧的时候,她才感到罗得宝悄悄爬进被窝,哆哆嗦嗦地贴住了她的身子。她微笑着,伸手拧了他一下。
他虽然觉得满怀屈辱,泪水在他紧闭的眼皮底下,突突直撞,但他管不住自己。在他猛地松弛下来的时候,才有一小滴泪花挤出眼角。这个女人让他恨得要死,也让他怕得要死。今天的较量,让他明白过来,他有些操之过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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