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人小虾的出现,是他父亲始料未及的。
那时候的皂坝头,还是一片水洼。很多野鸟,都从水洼里飞走了。他的父亲罗得宝,依旧每天坚守在那里,苦苦等候他的母亲。给她捎信儿的老乡,从二十里外的八大组,已走了一整年,但罗得宝至今没见她的影子。
他在秋天收割了五个大苇垛。他时常爬到高高的垛顶上,朝远处眺望,可他看到的芦苇,仍像一片茫茫的大水,在他期待的目光下,翻腾不息。
后来,他的苇垛,全部腐烂掉了,但他当时确实没有想到过,自己为什么要割那么多苇子。他只是不能再割下去了,巨大无边的芦苇荡,渐渐让他感到一阵阵的恐慌。
在他住的那座简陋的茅草屋里,堆积着上千斤颗粒饱满的大豆。他还采集了很多能吃的草籽。这些金灿灿的大豆,没有一刻不让他思念起远在鲁西老家的妻子宋兰香。他们将在这块荒无人烟的退海之地相逢,并世世代代居住下去。
他一直想象着,宋兰香马上就要来到自己跟前。他将把她脱得一丝不挂,深埋在大豆里面,再捧起大豆,撒在她的头上。大豆哗哗乱跳,他年轻的心,也会跟着乱跳,然后他们就在大豆上面,绞缠在一起,狂叫着一遍遍交媾。他们的子孙,一定要从这些美丽可爱的大豆上面,开始孕育。他知道,宋兰香从未见过如此多的粮食。她惊喜的目光,跟大豆金色的光辉,将要照亮整个茅草屋。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他作为一个孤独的垦荒者,所承受的无比的艰辛,也将因此得到报偿。
当时只有二十三岁的年轻汉子罗得宝,很容易让自己的臆想,搞得热血直撞。他躺在苇垛顶上,目光所及,全都是他的土地。而在他的老家,他只有七亩地,平时他免不了出门打短工,替人家耕种。这七亩地,也被大水泡软了。
那场1935年的大水,使鲁西的菏泽、巨野、济宁、金乡、定陶等十几个县的良田和村舍,一夜之间化为汪洋。成千上万的灾民,在国民政府的统一调遣下,纷纷向黄河尾闾迁移。那里闲置着大片无主的荒地。但罗得宝还一时舍不下他祖荫的那份产业。在他年轻人的计划中,不久之后,那七亩地就会变成七十亩,一百亩。可是,眼看着一个一个的村庄都快走空了,他再也没有耐心等下去。
洒泪离乡时,罗得宝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是为了拥有更多的土地而逃奔。他手推独轮车,一个人沿着滔滔不息的黄河日夜兼程,也不记得到底走过了多长时间。
终于有一天,他真地走不动了,就放倒车子,在河滩上躺下来,迷迷糊糊地让秋阳晒了一天,又让寒露浸了一夜。泥沙在他身下,不住地塌陷着,他好像浑然不知。
天亮时,凑巧有一帮逃荒的鲁西灾民,从这里路过。他们发现了他。
“起来!”他们向他喊,并丢给他一块干粮。
从他们的口中,他得知自己要去的地方已经到了,但他们并不就此止步,而是逐渐地分散在枯黄的荒草丛中。
罗得宝很快恢复了自己占有土地的雄心壮志,坚持走到最后,因为越往下走,也就意味着会有更多的土地为他所有。
土地对他具有强大的诱惑力。他落脚在皂坝头的水洼里,依水结庐。浩浩漫漫的芦苇荡包围着他,经常使他想起,淹没他的家乡的那场大水。
天地苍茫,他仿佛正独自在大水上漂浮,漂过庄稼,漂过树木,漂过村庄。他就像苇丛里的野鸭一样,守候在那里,要在这块人迹罕至的土地上,建设家园、繁衍生息的念头,丝毫没有动摇。
六十一年前的一天午后,宋兰香挺着大肚子,来到苇垛下面。困倦的罗得宝,趴在垛顶上睡着了。
宋兰香神气可笑地四处张望了一阵。她试探地喊了一声:
“喂!”
罗得宝醒来了,但他头一眼只发现宋兰香当时穿得臃肿不堪。
现在虽然已是深秋,一到正午却跟阳春差不多。罗得宝惊喜异常,一挺身子就从苇垛上滑下来,扑通一声,双脚落地,还没站稳就要扑上前抱住她,但她不顾脚下尖利的苇茬,一下子跳开了。罗得宝看出,她并不是吃了惊吓。他浑身的火苗,立刻就凝固住了。
宋兰香一扭头,就朝旁边的茅草屋走。罗得宝停了一下才跟上去。宋兰香进了屋子,对那些堆到屋顶的大豆和草籽视而不见。
她笨重地坐在罗得宝用苇絮垫得厚厚的地铺上,脸色苍白地对他说了一句:
“你出去吧,我要生了。”
罗得宝的目光,慢慢从她脸上,移向那些金黄的大豆。每一颗豆子,都在硌着他的心,但他仍旧退出门去。
宋兰香又喘着粗气说:
“你去拿根苇子来。”
罗得宝没有问她要苇子干什么。他离开屋门,围着几个大苇垛慢慢转了一阵,就远远地在苇茬上蹲下来。
苇茬刺着他的皮肤,他也感觉不到痛,但他似乎听见脚下的这片土地,正在举着无数小小的利刃,高一声低一声地嘶喊。他沉浸在这浩大的嘶喊声里,双手抓住头发。
忽然,他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气。他跳了起来,伸手从地上扯住了一根芦苇,就向他的茅草屋快跑过去。
宋兰香自己把婴儿的脐带,用破开的苇蔑割断了。她似乎用尽了气力,在罗得宝的地铺上,安静地闭着双眼。
罗得宝烧起了火,将大豆煮得稀烂,才给宋兰香盛了一碗。
大豆的香味,把昏睡的产妇弄醒了。她脸上露出温柔的神情。她看着眼前的罗得宝,向他笑了笑。但她猛地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她的眼睛,慌乱地在茅草屋里搜寻着婴儿。
罗得宝朝她咧了咧嘴。她很快变得凶恶了。她用力推开罗得宝,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夺门而去。
天已经黑了,支在屋外的锅灶,还在冒着点点火光。栖息在芦苇荡里的野鸟,发出一声声颤抖的哀鸣。
宋兰香一深一浅地向前走着,好像有谁在指引着她,没费多大工夫,就在一片水洼旁,找到了赤裸的婴儿。
宋兰香后来记得,婴儿一声也没有哭。她当时不顾一切扑上去,把全身冰凉的孩子捡起来,抱在怀里,一直把他用体温暖热了,才松一口气,但腹中一阵绞痛向她袭来。她感到万分饥饿。她的手在地上摸索着。她抓了一把快要干透的草,塞进嘴里,就使劲吞咽。她差点被噎得背过气去,但她终于咽下去了。接着,她又把手伸向水洼,向嘴里撩水。她几乎吃了一惊,因为她嘴里,差不多塞满了活蹦乱跳的小虾。她大口地咀嚼起来。小虾新鲜的汁液,很快遍布她的全身,使她陡增精神。
宋兰香返回茅草屋时,看到罗得宝正坐在大豆堆上,嘴里露出牙齿微笑。宋兰香沉静地把婴儿放在柔软的地铺上,然后小心地紧捱着躺上去。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宋兰香两只眼,只看着吃奶的婴儿。
到了半夜,她听到罗得宝从大豆堆上站了起来,一个人蹲在屋外,吃他煮熟的豆子。他吃得那样响,这使她很惊异。她也很惊异他又吃得那样多。他可能把锅里的豆子全吃光了。她又开始听见他一个接一个地打饱嗝,也是打得很响,而且他的肚子,也跟着咕噜咕噜地发出很大的响声。宋兰香一直没有看他。她感到他在向她一步一步地走近。她极度地紧张起来。婴儿也像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一样,支楞起耳朵,止不住地抽搐着。宋兰香本能地弓起腰来护住他。接着,她感到罗得宝沉重的身子,向自己扑了过来,但她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身子一动也没动。
大豆不住地顺着她的四肢,往下流淌。她想,自己马上就要被深深地掩埋住了。她也想起了那场1935年的大水。她和她的新生婴儿,正穿行于汹涌的大水之下。
天麻麻亮时,罗得宝一点声息也没有地躺在大豆堆上,目送宋兰香怀抱婴儿走了出去。
这一天的早晨,跟以往一样地寂静。野鸟畏于寒冷,依旧躲在草丛下的巢穴里。荒原上没有一个早起的动物。
罗得宝忍不住瑟缩起来,孤独的恐惧一下子攫住了他的心,他嗓音嘶哑地叫了一声:
“兰香。”
可是宋兰香已经离开了茅草屋。
罗得宝重新瘫在那里,两眼茫然无所视。
支持他挺到这天前夕的希望,已化为泡影。他慢慢地感觉不到了自己的呼吸。他像一年前的那天,躺在黄河沙滩上一样,心衰力竭。大豆在他的重压之下,悄悄陷落着。他又听到了黄河轰轰隆隆的咆哮声。茅草屋,也好像被震得不停摇晃起来。
宋兰香并没有弃他而去。
宋兰香在傍晚返回时,罗得宝清楚地从她身上闻到了一股水的味道。确切地说,那是小虾的味道。他已经快被大豆掩埋住了。他并不想让宋兰香看到他的那个样子,而且他也不想当着宋兰香的面,从大豆里挣脱出来。这使他憋得发红的脸上,呈现出一种惭愧的神色。
宋兰香一声不吭地放下婴儿,就出去给他做饭。饭做好了,他已经站到了地上。他知道宋兰香不会离开他的。他的心神似乎安定了许多,但他也觉得自己好像没有了一点力气。那时候,他忽然有些怕宋兰香。宋兰香做好了饭,他就得吃。他在默默地端起了宋兰香盛好的碗之前,还冲着婴儿讨好地一笑。
一刹间,他明白过来。他和宋兰香,已用行动定下了一种可怕的契约。他必须承认这个暗影里的婴儿,他们才有可能在一起生活,他的要在这块土地上,繁衍生息的宏伟计划,才有可能实施下去。
这个该死的婴儿,就是小虾。
严格地讲,罗得宝并不是小虾的父亲。而实际上,小虾从来没有把罗得宝当作父亲。从他出生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了这一生是为寻找父亲而活着的。
宋兰香的奶水,出奇地充足。小虾长得又白又胖。
2
有女人在,罗得宝的日子,就过得滋润多了。
芦苇深处,遍布着一个又一个明亮的水洼。那些很少为人骚扰的鱼虾,很容易就能捕到。草丛里,还有无数的野鸭、野兔和獾,只要下了套子,就绝不会落空。
宋兰香的脸色,也比初来时添了不少的光泽。但她对自己一年来的经历,只字未提。罗得宝一次也没有问过。因为已入冬,他在家里无所事事,就又一头扎进芦苇荡,拼命地割起苇来。
冬天还没有过去,五个大苇垛,已经连在一起了。
芦苇荡仍然无边无际,可是罗得宝的身后,那些嫩嫩的芦芽,已经悄悄冒出了地面。空中的鸟群,掠下一片片的阴影。罗得宝这才松开手里攥了一冬的镰刀,但他的脊背,却再也直不起来了。从此以后,他的目光,就习惯于盯着脚下的土地,好像只有这样,他才安心。直到六年后,他的大苇垛倾颓之前,他就再也没有看到蓝天下的垛顶。很多狐兔,和别的小动物,纷纷钻到苇垛下做窝,甚至不小心把洞打到了他的屋里。
罗得宝捡起去年丢下的镢头,又开始在茅草屋周围,开垦着一片又一片的荒地。
宋兰香的身体,早已复原,现在看上去,要比罗得宝强多了,干起活来,也总是把他落在后面。他不由得发出轻轻的叹息。
脚下黑油油的泥土,就像被蒸熟的。罗得宝常常忍不住要掉下泪来。他有股冲动,恨不得抓起一把土,吃进嘴里。但他一直没有那样做。他的视线,总是被放在地头上的婴儿小虾牵引过去。
成群结队的野兔,在远处狂奔。它们惊起的野鸟,发出缭乱的叫声。罗得宝的双耳,被春天的阳光照得麻沙沙的。他搓了一下耳朵。他瞥见宋兰香只顾埋头刨地。她的每一次下力,都把她的肩膀,震得抖上一抖。她逐渐地离他越来越远了。
罗得宝的耳朵里,回响着阳光的嘤嘤声。现在,他在地面上看到的,已经不是那种像是发酵透了的泥土。一群群鸟的破碎的影子,在他眼里晃。这使他不知不觉地掉转了方向。
罗得宝紧紧地握着镢头。泥土变得那样软。他即使不用力,镢头也会一下子刨到土里去,而他的双脚,几乎就像踩在棉花上,使他觉得,自己很快就要被埋到胸口了。
阳光开始发出巨大的响声。罗得宝的镢头,忽然变得沉重如山。他咬着牙,想着把它再从土里举起来。但是随着宋兰香的一声呼叫,他的力气,不可抵挡地四处溃散了。
他全身湿透。他蹲了下来,想把手伸向躺在地上的小虾。宋兰香已经赶到跟前,飞快地把孩子抱了起来。
“呵,你这个驼子!”宋兰香激动得大声嚷嚷。
罗得宝收回自己的手,在粘乎乎的胸口,搓来搓去。
“我在刨地,”他摸着那里的汗。他觉得胸口已经裂开了,正汩汩地往外冒水。他的手,很快被濡湿了。汗水从手指流出来,使手背上的土,变成了一些泥巴。“我是在刨地,”他再次小声为自己申辩。
“哼,刨地,”宋兰香拍着怀中的孩子,“哼。”
她踢了一下脚边被刨起的土块。它的表面,已经被阳光晒得发白了。
罗得宝的身后,留着一行凌乱的脚印。他的双腿,深深地插在土里。他挪动了一下,反而插得更深了。
那行印迹,清晰得就像一道刚划出的伤疤。里面跳动着鲜红醒目的血肉。他忽然捂住脸,低低地哭了。泪水源源不断地流下来,混着沾在他脸上的土。他嘴里发咸,发涩,却又觉得醇厚无比。他不知道那是不是土的滋味。但在他哭泣的时候,他确实觉得是泥土感动了他。
后来,他干脆顺势倒在地上,把身体紧紧蜷缩成一颗大豆。那种姿势,也很像胎儿的形状。
宋兰香心中,不由得对他充满了无限怜悯。她没有再说什么,抱着小虾,向近旁的水洼走去。
罗得宝被泪水弄湿的视线,发现宋兰香正弯腰向水洼不停地呕吐。他的哭声,已细若游丝。陡然间,他觉得心里非常温暖。罗得宝悄悄注视着呕吐过的宋兰香,把婴儿绑到了自己背上。她又去干活了。
过了一会儿,罗得宝用膝盖支着地,慢慢爬了起来。他远远地跟在宋兰香后面,也开始干活。此时,他觉得心情舒畅多了。他甚至心满意足地微微笑了笑。
3
接近八月的时候,大雨就开始下。已经过去十天,雨水还没有止歇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