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北方的恩赐吧!”他说,“给了我这么美妙的礼物。我想你们应该叫作‘羊’,我是听说过世上有这种东西的。瞧,这只大的可能是一只母羊。”他抓住妈妈羊的后腿,不让她动,还掀开她的尾巴乱瞧。“这的确是一只母羊。我要让她再为我生很多小羊。”
妈妈羊羞愧得几乎要哭了。“住手!”她说,“我是孩子们的妈妈,这没错的,而我也是一个人的妻子。你不能那样无礼地对待我!”
可她讲的话这个人一句也没能听懂,只能使更乐了。他的眼珠一转,说:“我得赶快离开这里!并把这些羊带走。”——你知道,世上从不缺少的就是行为卑劣的人,即使在北方也不例外。这个人竟然想要把羊从别人家里带走!而且要带走的实际上还是人家的家人!这个人的行径已经使他变成一个可耻的小偷了。
他连拖带拉地把妈妈羊赶到了洞口,尽管妈妈羊极力反抗着,但要对付一个身体强壮的小偷,并没那么容易。她还挨了一脚。在困境中,这也是免不了的。
小羊们被这情景吓住了,一起慌乱地叫唤:
妈妈,我怕,
妈妈,我怕,咩!
小偷就又去赶小羊。
“别碰我的孩子!”妈妈羊叫着,冲到小偷的前面去。她面对小偷站着,眼里射着一种锐利的光。小偷从那里看到了一份不可侵犯的威严。他愣了愣。可当他想到自己竟在一只母羊的面前发愣时,就又笑了。
“我的小母羊,”他嘻皮笑脸地说,“难道我会被像你这样的妈妈吓住吗?等着瞧吧,到了我的家里,在一座冰山的后面,我就会先宰一只小羊,让你眼看着我吃掉他,像吃掉一条鱼一样!”
他重又逼近了她。你能拿一个对发怒的母亲也不感到畏惧的人怎么办?妈妈羊绝望地闭一闭眼睛,准备孤注一掷,再次进行反击。
可是,忽然一阵风雪扑来,只听那个人惊惶地呼叫了一声,就被风雪卷走了。
过了一会儿,风雪平息了下去,北方出现在了妈妈羊的面前。妈妈羊看清北方的脸上仍然是一副傲慢而冷酷的神情,但她什么也不顾了,扑通!就跪在了地上。
“北方神,”妈妈羊哀求着,“请您信守诺言,使我的孩子有希望重新见到他们的父亲。”
“我会守信的。”北方说,“事情只是刚刚开头,我可不想让你们就这样死去。更大的寒冷就要到来,因为你的丈夫已经开始接触到了那该死的热乎!”
这是妈妈羊头一次得到丈夫的消息,可仅仅这一点点丈夫的消息就足以让她忘记今天所受的深重的羞辱了。不过,北方并没有让她多听到一些,他倏地在妈妈羊眼前隐去了。
4
是的,更大的寒冷就要来临。小羊们已经不愿意走出洞口,因为外面的确太冷了。他们蜷缩在洞里,身上盖着厚厚的兽皮,显得老实多了。他们的妈妈却不能像他们一样在洞里呆着,她必须冒着严寒采集食物。洞口附近的地衣和苔藓已经被他们吃的差不多了,要采集到足够的食物,妈妈就得走更远一些。
在北方,想要计算时间是不能够的,因为有时候它的黑夜漫长得几乎没有尽头,但有时候却总是只有白天,而且那里的季节除去寒冷和更加寒冷就没有别的。谁也不能从周围景色的变化判断出时间到底过去多久了,妈妈羊也不能够,她只觉得自己每次出去采集食物走得越来越远,天气也是越来越加寒冷。
如果不是严寒更加让她和小羊们难以忍受,她倒要为此感到欣喜了。这证明她的丈夫正在接近他的目标,她是记得北方说过的每一句话的。
小羊们在不住地发出哀号,这声音像刀子一样割着她的心。她把洞口封得小小的,把收集到了所有能够取暖的东西盖在小羊们的身上。在他们不再饥饿的时候,她就一刻不离地守在他们身旁,把他们紧紧抱在怀里。妈妈的怀抱是非常温暖的,而且还能让孩子们感到安全,得到极大的抚慰。果然,小羊们的哀号声减低了。
这只是起初的情况。
严寒继续增强,它穿透过了妈妈羊的脊背,即使她把孩子们抱得再紧,也没大作用了。但是,他们也不能总是这样子的。每隔上一段时间,妈妈羊就得离开洞口去采集食物,好不容易为小羊们积聚的一点热量也会随之散尽。
那些宝贵的植物更不好找到,风雪把它们厚厚地掩埋住了,妈妈羊要用蹄子在雪里刨出一个深坑才能碰巧找到一些。找到后,她也就像深深地陷在了雪坑里,要使很大的劲儿才能爬出来。就这样,她一次次地返回洞里,嘴衔着冰碴和植物的混合物,来喂她的孩子。等到他们不再吵着要吃,她觉得自己就像是累垮了。但她仍旧坚持着不让自己倒下来,她知道自己对孩子们的重要。
可是,小羊们又在哀号了:
咩,妈妈,我们冷,
咩,妈妈,我们冷……
妈妈羊心都快碎了。除了更紧地抱住孩子,她已经什么也不能做了。
咩,妈妈,冷,
咩,妈妈,冷……
妈妈羊心中一动。她忽然想到了北方。在小羊身上盖好了那些皮革,她就站到了洞外。寒风吹得她发抖。她朝四下望一望,雪粉在寒冷中都变成灰白的了,远处的冰山在严寒的笼罩下微微颤动着,也像在轻轻哀吟。妈妈羊知道北方可以听到她的话,她对着空气呼唤了一声:
“北方!”
北方就在半空中出现了。他几乎跟空气是一样的颜色,如果不是他手中的那颗石子在响,妈妈羊是很不容易看到他的。
“我再次哀求您,尊贵的北方,”妈妈羊说,“请您减轻一些寒冷吧。”
北方不动声色地玩弄着那颗石子,好像并没听到妈妈羊的声音。
“我的孩子们快要冻死了,”妈妈羊继续说道,“他们一个劲儿地在叫:
“‘咩,妈妈,冷,
咩,妈妈,冷……’
“我求您仅仅看顾一下这些可怜的孩子吧。”
可是北方只是微微地转动了身子,一股寒风却从他的衣褶里“呼”的一声,朝妈妈羊扑过来。他伸手把妈妈羊带到了一座冰山的顶峰,然后指着远方,用冰冷的声音说:
“看吧,母羊。那个一步一步向前走的人就是你的丈夫,他就是你们所受苦难的起因。”
顺着北方的手指,妈妈羊看到在冰天雪地的边缘,有大片的岩石裸露着。那是些黑褐色的岩石,跟它们相比,北方手里的那块只能算是一颗小石子。因为她从未见到这种景色,也从未看到过这么远,一时间竟找不到自己日夜想望的那个人。最后,她终于从一块大石头后面看到了他。她的眼紧紧地盯着,那个人看样子是那样疲惫,似乎随时都会摔倒在地。
“呻吟吧,母羊!”北方说,“我对你的请求是没有丝毫办法的,只有他转身回来,才能结束这里的严寒。但你所发出的每一声呻吟都有可能动摇他寻找热乎的决心。来,母羊,呻吟,发出痛苦的呻吟!”
妈妈羊怔怔地朝远方望着。她的腿在发软,渐渐地,她在北方面前跪下了。
“北方,”她目光凄楚地说,“发发慈悲吧,让我孩子的爸爸去寻找吧,让我一个人来承受他的所谓罪过。孩子们还小,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变成了小羊。请求您把严寒降低到孩子们所能忍受的程度。”
“那不可能!”北方低低地,但有力地说道。
“北方,您难道真的没有一点仁慈的心肠吗?孩子们在叫,妈妈,冷……”
“呻吟!呻吟!”北方打断她的话,并提高了声音,“你的呻吟能够让那个北方的逆子痛苦,也能让他停止前行的脚步,回来做一个忠诚于我的人,而且接受教训,绝对不会再生出什么非分的念头。快呻吟,母羊!他即使找到热乎对你们也没用,因为他不可能带回来那块冰,它会化掉的,你和你的孩子就一辈子当一只羊吧!——除非他真的带来那块冰。”
妈妈羊的神态开始平静了,可是北方仍在大声地像咆哮似地叫着:
“寒冷在加剧,母羊,快呻吟!快呻吟!”
妈妈羊慢慢站了起来。
“好吧,北方,我不会求你了。”妈妈羊镇静地说,“而且我也要像我的丈夫一样,对你发出诅咒!你仅仅是一块冷酷的冰!”
北方可怕地瞪着妈妈羊。他从她的眼里看到了藐视。他的脸色更加阴暗了。
“是的,你仅仅是一块冰!”
北方恼怒地一挥宽大无比的袖子,妈妈羊就被一股狂风吹下了高高的山顶,但他仍没能听到她的呻吟。
5
暴风雪肆虐地席卷着整个北方,一座座冰山像活了一样,迅速地往上猛长。咔叭咔叭!处处都是这种杂乱的声响,那是冰凌由于极度的寒冷而在自己内部发出来的。
妈妈羊跟她的小羊一起躲在洞里,要想出去觅食已经是不可能的了。她从洞里看见一块块小山那么大的冰凌,在暴风雪的吹动下,像轻盈的云朵一样,飘飞不止。洞口已被积雪掩住了,可并没有阻挡严寒的进入。小羊不停地哀号:
咩,咩,冷,
妈妈,冷……
哀号声也已微弱下去。
妈妈羊以那颗被痛苦充满的心不停地诅咒着冷酷的北方。在这颗心中,那对孩子的爱虽然也被冻得冰凉,但它仍然活跃着,并更加紧密地凝聚在一起,像一颗钻石一样,在散射着明亮的光辉。
不过,此刻,这种光辉越加明亮和有力,妈妈羊所承受的痛苦也越加猛烈。
咩,咩,冷……
妈妈羊用颤抖的手抚摸着她的孩子,她甚至不能感觉到什么了,因为在一个人的心正被撕裂的时候,身体的感觉是会变得麻木的。但她知道寒冷并没有因此消失。她在抚摸了一遍孩子后,就把手伸到了自己背后。她开始不停地地撕扯自己身上的毛,来增加孩子的温暖。
后来,她觉得孩子的安静多了,便宽慰地微笑了一下。而她同时又想到孩子的爸爸距离他的目标正在越来越近,——因为寒冷已经如此地强烈。她似乎看得见他正在那些裸露的石头上艰难跋涉,“热乎”在远远地向他招手,草原上的羊群在快乐地游荡……可是,她却像一块从冰山上摔碎的冰块一样抖动起来。她差不多要发出一声呻吟了,——她马上克制住了自己。
严寒还在疾速地增强。暴风雪呼号着,像是一个发怒的巨人。
咩,冷……
一听到小羊们的哀吟,妈妈羊就又要从自己身上扯下长长的毛,可她觉得自己的肢体不再像过去那样灵便了。她必须费点劲儿才行。
也不知又过去多长时间,妈妈羊就看见她的丈夫走到了一个闪闪发光的地方。他伸手掬起一团光,高高地举起来,然后转过身,朝着她。她的眼被灼得生疼,浑身也陡然温暖起来。可是,一个声音驱散了这个美丽的幻景:
“呻吟!母羊!”
妈妈羊眼前重又只是一个寒冷的冰的世界。北方站在洞穴外面,对她大声吆喝着。
“呻吟!快呻吟!”北方说,“只要你发出一声呻吟,只一声,这风雪就会停止!快呻吟,母羊!”
妈妈羊紧紧地咬住牙关。她对北方冷冷地看了一眼,就把手里的一把毛安放在了孩子身上。那些毛都已神奇跟孩子羊身上原先的毛长在了一起。
“呻吟!”
妈妈羊就像什么也听不到了,可是她的心中,那颗钻石一样的晶体却仍在发出雪亮的光辉,刺得北方简直睁不开眼。于是,他转过头去,以防眼睛受损。
“呻吟……”
北方最后一次说道,然后,就像逃似的,隐身在风暴中。
妈妈羊凝视着她的孩子们。她慢慢觉得自己从羊的躯壳中脱离了出来。她重又变成了一个人,而且身子就像空气一样轻。她的孩子也随后从小羊变成了人,他们跟在她的后面,一起高高地飞起来了。
天上已经不是阴暗的风雪,而是一片光明。在他们的前方,孩子们的爸爸出现了,光明似乎正是从他身上发出来的。
此时此刻,妈妈羊除了感到幸福和温暖,她还能感到什么?
他们很快会合在一起,然后就结伴向着光明、自由的国度,欢笑着飞了去……6风雪终于停息了,可是,在这个寒冷的冰窟里,妈妈羊的尸体已经僵硬。她把自己身上毛全都给了小羊。
现在,小羊披着厚厚的毛钻出那些皮革,看到的却是妈妈赤裸的尸体,不过,他们只是以为她在熟睡。
洞口的积雪被人从外面扒开了,走过来的是他们的爸爸。他们是认得他的,便一起喊着:
咩,爸爸!
那个人搂住他们。洞里情景让他一下子就明白了。他采取了崩塌冰窟的方式埋葬了他的妻子。然后,就带着小羊们来到北方面前,要求他履行诺言。
“不错,”北方说,“我是守信的。现在我要索回我的冰块。”
那个人就把一块浅绿色的冰凌从身上掏出来。
“这可不是我的那块!”
“是‘热乎’让它变成这样子的。”那个人从容地说,“如果你不喜欢,就让我把它敲碎吧。”
“慢着!”北方说,他抓过冰块,将信将疑地打量了一下,就一口放进了嘴里。他咽了下去。“味道有些变了,——但还算不错。”
“让我的孩子变成人!”
“他们已经是一些人了。”北方失望地说。
那个人就重新搂住孩子们,挨个亲了一番。接着他们相互扯住手,要向前走。
“你们要到哪里去?”北方慌忙问道。
“是热乎把我送来的,”那个人说,“现在热乎还会把我送回去。我找到了她,她有一个名字,叫春天。”
他们走了,可是,北方却只是轻轻吁了口气,连他自己也没意料到自己会这样。
“爸爸,北方会追过来吗?”
孩子们问。
“放心吧,孩子。”那个人说,“他再也不会了。他放进心里的并不是原来的冰块,而是我从一个温泉里取出的水冻成的。尽管北方的心还是那么冷酷,但毕竟有一些春天在里面了。”
他们很快远离了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