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遥远的北方，非常的冷。
有一个人跟他全家一起住在冰窟里。那是这个人早在他的孩子还没有出生之前，就已经在一个巨大的冰块上凿好了的。当然啦，他的妻子是人，他的三个孩子也都是人。
正像所有的爸爸一样，这个人非常地喜爱自己的孩子，而且考虑最多的就是孩子的幸福。
在这个人为全家出门捕猎鱼和海豹的时候，他的孩子们就跟妈妈待在洞穴里。从他们出生到现在，他们还从没有走出过他们的家呢。他们从洞里就可以直视天空。透明的冰块，可以使他们的视线看到很远。
但是你要知道，他们是孩子。他们可不愿意总是待在一个洞里，而不能站在外面，跑啊，跳啊，即使他们的爸爸每次归来，都不忘了给他们带回一些可爱的玩具，一片被大风从远方吹来的羽毛，一块在冰雪里埋了上千年的小石子，以及别的什么。
就连那个最小的孩子，也对玩羽毛的游戏厌倦了。两个哥哥把羽毛插在他的头发里，称他为“北方”，还让他攥紧小石子，举在胸前，因为从爸爸的口中，他们知道，那威严可怕的北方，就拥有一块很大很大的石子，这块石子象征着北方至高无上的权威。
而且，如果他们的妈妈看到他们这样玩耍，都会慌忙加以制止。
“你们会惹北方生气的！”妈妈说，“他将带来更大的风雪和寒冷。”
这就难怪孩子们日益渴望走出狭小的冰窟了。
然而，即使刚走到洞口，他们的妈妈也会说：
“快回来！北方带来的寒冷只有像你爸爸那样的人才能受得住，你们却只是一些孩子。”
所以，可怜的小宝贝们，从他们出生，到现在，他们还没有走出家门半步。
这对一个孩子来说，当然是非常不好的事情。但既然生在北方，一个小小的孩子能有什么办法呢？
有一天，他们的爸爸，那个人从外面回来了。
“天是越来越冷，”他忧愁地说，“海豹也越来越不好捕了，我必须凿出比以前深一倍的冰窟，却未必能捕到什么，而且冰也越来越坚硬。”
妈妈正在为最小的孩子缝制一件鱼皮衣，他身上的那一件衣服很明显地小了。妈妈非常理解爸爸的忧愁。孩子一天天长大，他们吃得很多。
“嘘，”她把手中的那根用鱼骨做成的针压在嘴唇上，示意丈夫说话留神。她再次轻轻“嘘”一声。
可是丈夫无法克制住自己内心的不满，他的声音甚至更大了些。
“是的！”他说，“我们祖祖辈辈生活在冰雪里，我们除了雪，也许再除了冰崩带出的一两颗小石子，我们什么也见不到！北方还使冰块越来越透明，那只是为了更好地监视洞穴内的我们。而我们的孩子也不能走出洞子，那样会使他们变成一个僵硬的冰人儿。这样的情形是应该有所改变了！”
“我孩子的爸爸，”妈妈继续担惊地劝阻丈夫，“说不定北方就快要把天气变热乎了，明天，等你一醒来……”
“我孩子的妈妈，你竟指望北方会把天气变得热乎！”丈夫说，“他那颗冷酷的心喜欢的就是冰雪严寒，这就像你我喜爱自己的孩子一样。他们可都是咱们的小宝宝。难道你真的指望他会使这一座座冰山的脚下生出一片片花朵和绿草？——我是听说过世上有个地方是这样子的。还有一种叫羊的美丽的动物在草原上游荡，绿草就是他们的食物。告诉你，孩子的妈妈，我已经有了一个打算，不久，为了孩子们的前途，我就要离开你们，去寻找这个地方了。”
妈妈仿佛被他说的吸引住了，而他的最后一句话却让她大大地吓了一跳。
“这太可怕了！”妈妈说，“北方会听到你的话的。”
“那就让他听到好了。”爸爸说。
爸爸累得很。爸爸在每个孩子脸上亲了一下，就去躺下睡了。
可是孩子们的妈妈却还在承担着惊吓。
2
不幸的事情发生了。
这个人一觉醒来，他当然最想看到的是他的妻子和孩子，可他忽然发现自己是跟一种奇怪的动物躺在一起。他们上身上长着白色的卷毛，脸颊长长的，简直跟昨晚梦到的东西一个样子。
的确，这个人仍旧想到自己是在梦里，便赶忙揉揉眼睛，于是他就确信自己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了。但是情形仍然没有改变，而且他还发现妻子和孩子也不在他的身边。
“你们是什么！”他忍不住发起抖来。
那种动物也醒了过来，那个大得多的一个还发出了他妻子的声音。
“我睡过头儿了，”这是隐含着内疚的声音。可是紧接着，声音就变成了惊叫。“出什么事儿啦！我们的孩子呢！”
看来这种动物是连自己是什么都不清楚的，他们相互打量，然后，就相互扯来扯去，似乎要看到对方的背后是否藏着什么东西。
然而，最为惊慌的还是这个人。他简直要咆哮了，因为他很难断定他的家人是不是被这种从未见过的动物装进了体内，也许可以说被他们吃掉了。
正在这个人不知怎么办才好的时候，他听到洞外的声音，他转头看见了北方。没等北方开口，他就猜测到他的家里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了。
“你大概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吧，”北方冷酷地说，“这就是你想望见到过的怪物，他们是，羊。”
这个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愣得半天合不上嘴。
北方在洞外散发着灰暗的光线，并让手中的石子发出轻轻的响声。
“可是……”这个人喘息着说，“我要见到我的妻子和孩子是人。”
“没把你变成羊就应该使你感激了，”北方说，“我原来是以为你是喜欢成为一只羊的。瞧吧，他们是那么的洁白，那么的温顺，这不正是你希望看到的吗？”
“北方，”这个人咬着牙，重重地说，“你是个暴君！你从来就没有一点的仁慈，你心里也没有一点点的热乎！”
石子的声音在北方手中停下了。看得出他又生气，因为他身上猛地发出了一阵剧烈的闪光，那就是寒冷，直扑到洞里来。这个人止不住猛一哆嗦。
但是，北方竟又平静了，声音也更显得呆板。
“你是一个罪人，”他说，“任何一个在我的辖制的国土上发出怨言的人，即使仅是一个不恭的念头，也会受到我的惩罚。然而，你的罪过早已超过了我惩罚的规则，你犯的无异于叛国罪，因为你竟然想到带领你的全家从北方迁移出去。你让我感到可笑，也让我决定给你一次机会。”
这个人屏息听着。
“我可以放你去寻找那个地方，”北方说，“但是你的妻子和孩子必须留在这里，他们要为你言行赎罪。”
这个人回头看看他的家人。妈妈羊刚才像他一样地认真听着北方的话，可那三只孩子羊却并不老实，他们正因自己变成羊而感到新奇和好玩呢。这个人低低地“唉”了一声，他们的确只是一些孩子，还不懂事，哪知道正有可怕的厄运在前面等着他们呢。
“不过，”北方又开口了，“我必须附加一个条件。罪人，走出来！”
此时这个人怎么能够违抗他呢？他走了出去。
北方张开嘴，那张嘴像个无底的深洞。他伸手从里面拿出了一块水晶体。
“这是我心里的一块冰，”北方告诉他，“现在我交给你。在你回来的时候，我还要看到这块完整的冰，虽然它对我的心并没有太大妨害，但我让不想让我的心总是残缺的。到那时候，你的妻子和孩子才能重新变成人。不然，我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北方说着就把冰块放到这个人的手上。这块冰是那样的冷，几乎一下子在他的皮肤沾住了，一股刺骨的寒意直透进的心里。
“现在，跑吧！”北方说，“在你的脚下将生出一些地衣和苔藓。我想你的妻子和孩子已经吃不下美味的海豹肉和鱼肉了。跑吧！你跑得越远，多承受一些热乎，你的妻子和孩子也就得多加几倍的寒冷。”
这个人呆呆地看着北方。他没有动。
妈妈羊和孩子羊都从洞里出来了。
“我孩子的爸爸，”妈妈羊说。
“咩！”孩子羊叫着，“咩，咩！”他们很喜欢这种声音。现在，他们一点也不怕冷。
“可怜的羊的爸爸！”妈妈羊就要哭了。
“咩！咩！咩！”
妈妈羊又马上忍住了眼泪。
“去找那个热乎的地方！”她坚定地说，“我和你的羊等着你。我会把他们一个个全亲手交给你，那时候他们就又是人了。”
“咩！”最小的孩子羊用嘴蹭了一下爸爸的腿。
“我要诅咒！”这个人突然大声地嚷道。他已经变得愤怒了。“你这个冷酷的北方，我也要给你几百倍的诅咒！”
北方冷漠地站在他的面前，什么也不再说。他差不多想冲上去了，但是北方手里攥着一块石头呢，那可是一块坚硬无比的在冰雪下面压了不知几万年的石头呢。
北方一转身，走了几步，就隐藏在了凛冽的空气中。
“我要诅咒！”这个人对着空气叫到自己的嗓子都嘶哑了。
一切都已无法改变，这个人也就在冰雪上奔跑起来。在他的足迹上果真生出了一簇簇黑绿色的地衣和苔藓。这个人满怀着愤怒和羞辱，和深深的爱意，在冰雪上跑。他要尽量在他家居住的冰窟近些的地方多留下一些地衣和苔藓，这是很必要的。在跑的过程中，他也并没有看看他的孩子羊已经在啃吃那些植物了。哪怕他只看上一眼，一颗爸爸的心也会碎的！
这个人一直到快要累倒在地的时候才开始向远处走去，手里还捧着北方交给他的那块寒冰。
3
对于孩子来说，变成一只羊好像也不算是什么值得太难过的事情。
事实上正是这样。那三只孩子羊一口气就吃饱了地衣和苔藓，然后还抬起头来“咩咩”地招呼他们的妈妈：
我们吃得那么饱，
妈妈，该你的了，咩！
但是妈妈羊就像根本没有听到他们的叫声，也没看到冰雪里那些好吃的东西：
别傻站着了，妈妈，
咩，咩，我们的傻妈妈！
妈妈羊的眼里含着热泪，她的丈夫早就在眼前消失了。在孩子们的一再催促下，她才把目光转过来。洞穴外是这样冷，使她马上想到把孩子叫回洞里，可是一张口，“咩！”她吓了一跳。这难道是她所发出的声音么？她清晰地感觉到了这种声音还在她的心里攒动，于是，她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让这种声音再次从自己口中出来。痛苦是不言自明的，但她坚强地忍受着。尽管如此，在她把孩子们叫回洞穴之前，她仍不知不觉地伸出嘴巴在地上啃了一口。
小羊们戏耍了一阵，就躺在鱼皮和海豹皮上休息了。可是妈妈羊却沉在对往事的回忆中。
现在，洞穴里贮存的鱼肉和海豹肉对他们来说已丝毫没有用处了。面对这些东西，她真切地意识到了自己跟人类的差距。
但是她总算感到庆幸的是，人的本性并没在她和孩子身上完全失去。她想只要她还拥有一颗母亲的心灵，那就什么也不用怕了。剩下的，就是为生存而斗争，一直到丈夫归来的那一天。妈妈羊相信丈夫能够找到那个温暖的地方，见到真正的羊，并能够完整地带回北方放在他手上的那块冰凌。
在以后的几天里，妈妈羊和小羊们就在洞穴附近啃吃那些地衣和苔藓，也没到远处去。小羊们一下子接受了这种新的生活，他们无忧无虑，就好像他们生来就是一只羊似的。妈妈羊孤独地承受着变成一只羊的痛苦，她想到或许这样更好，但是要不要他们总记着他们曾经是一个人，她心里是矛盾的。不过，妈妈羊并不想小羊们那么快就把爸爸忘了。她要跟他们谈论爸爸。
咩，咩，爸爸是一个人，
爸爸是一个人。
小羊们这样说，却再说不出别的什么。
“爸爸去寻找一个热乎的好地方，他有的是勇气和毅力。”妈妈羊说，“你爸爸还是个猎海豹的能手。”
但是小羊却好像对此什么反应也没有，只是一个劲儿地说着：
咩，咩，爸爸是一个人，
爸爸是一个人。
妈妈羊还能怎样呢？能记得爸爸是个人，对这些小羊来说，已经不错了。
如果他们能够继续这样在洞口吃点地衣和苔藓，然后再转回洞里，耐心等待爸爸回来，也应该算是值得庆幸的。
不过，——有一天，妈妈羊突然发现远处有个黑影儿在晃动。为防不测，妈妈羊马上把小羊带进了洞里，一起藏在皮革里面。
透过冰墙，他们看到走过来的是一个人，而且这个人很快就走到了洞口附近。
“能见到人真是一件高兴的事，我进去看看。”那人说着，朝洞里探探头，进来了。
结果他一个人也没看见，但他发现了挂在冰墙上的食物。“咦？这肯定不会是白熊住的地方吧。既然主人不在，我坐下来等他好了，——他也可以这样在我家的洞穴里等我的。”他刚要坐下来，就看见一个东西猛地跳到了他的跟前，并说：
你是谁？
但你肯定不是爸爸，咩！
他吓了一跳。接着，又从一堆兽皮里钻出几个同样的东西来。他听不懂小羊说的话，但他断定他们对他不会有什么妨碍的。是啊，羊看上去都是很温顺的哩。
妈妈羊搂过刚才那只莽撞地跳出兽皮的小羊，对那个人说：
“我们是这个冰窟的主人。孩子的爸爸不在家，但我们仍然欢迎您的到来，那些海豹肉和鱼肉您愿吃多少都行，而且也可以全都拿走。咩！”
妈妈羊一时间没有克制住自己，像真正的羊一样叫了一声。
那个人好奇地对每只羊都打量了一番。他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