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相三还没有动,他的目光盯在床底下的两只空瓶子上,小磨香油和农药的气味掺和在一起,香气压过了农药的气味。巴相三竟忘了屋里发生了什么事,他慢慢把目光从床下移到床上,床上横放着一只枕头。巴相三抽着鼻子,真香啊。他又慢慢把目光移到暗下来的院子里,二旦背着他的姐姐跌跌撞撞地往外走。二旦要去塔镇卫生院。二旦哭叫着。巴相三像沉醉在了香气中一样,他张大了嘴,他的哭声并没有马上放出来。他的哭声稍后才出现在芬芳四溢的屋里,再稍后才从屋里传播了出去。可是二旦通地跌倒在了大门前,二旦翻身又爬起来,继续把他姐姐往大街上拖着。他的姐姐任他摆布,那身红衣裳沾满了土。
人群奔跑过来,他们眼看着二旦把他姐姐在大街上拖着,都站成了一道人墙。刀绣兰也匆匆赶来了,她分开人群,走到二旦身边。她把手伸到巴碧芬的鼻孔下面。
晚了,二旦,刀绣兰说着,流出了眼泪。
二旦已经用尽了力气,他怀抱着一动不动的姐姐坐在尘土里,不停地呜呜地哭。他的父亲在院子里没出来,父亲也在呜呜地哭,但人们没有听到二旦娘的声音。
刀绣兰擦着眼泪向院子里看看,二旦家的向日葵花头黄黄的,在落日的余辉里像一些正在熄灭的火苗。刀绣兰闻到了馥郁的香气,那倒不一定全是小磨香油的香气。刀绣兰悲痛地扭过头钻出人群,她走到她儿子那里。
快跑,小兔!她说,快去桑科找你麻大姨。
小兔愣了愣,但小兔还是跑了起来,跑在了洒满落日余辉的大街上。尘土在他身后升起,像一溜儿烟。
6
塔镇的孟昭祥得知未婚妻服毒自杀的消息后,连夜赶到了巴美楼村,随他同来的还有一大帮人。他们一来就直接去看巴碧芬。村里人以为孟大头会马上大哭起来的,但是孟大头根本没有哭。村里人断定那并不是悲痛所致。孟大头站在巴碧芬的床前,面无表情地看了看。
巴碧芬似乎比活着的时候更显得俊了。她脸上的污渍已被擦去,那身红衣裳也被刀绣兰等几个妇女掸得连一个皱褶都没有。屋里的香气依旧十分浓郁。村里人在等孟大头哭出声来,巴相三沉在椅子上闭着眼也在等孟大头哭出来,他一哭巴相三就可以顺势把他搂在怀里,情真意切地叫一声我的儿啊。这一声我的儿啊会把什么都解决的。可是孟大头不但没有哭,反而转身走出了屋子。巴相三恐惶地睁开眼。
塔镇的一个人走到他跟前,弯腰在他耳边小声说,巴三叔,咱出去说话。
巴相三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响,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一直在担心的事情已经不可避免了。他果断地决定不站起来了,他不想离开这屋子半步,有话当着众人说,光明正大的话用不着避人。可是那人把手伸进了他的两肋,把他从椅子上提了起来。他几乎是被那人抱出屋子的,他没有力气,他的身体而且很轻。他被那人带到院子角上。
村里人挤在屋门口,屏住呼吸,他们想听孟大头跟巴相三的谈话,可他们只能看到那三个人的影子,孟大头长着一颗大脑袋,巴相三身材矮小,很容易就能分清谁是谁。那个矮小的身影显得激动起来,在院子角上一跳一跳的,接着村里人听见巴相三尖声叫道,你不仁义!
巴相三快步离开了院子角,他走到了人们跟前,激动万分。
孟大头不仁义,巴相三忿忿地对人们说,他想要回彩礼,他不认这门亲了,他不仁义。
人们都不说话,人们都不知说什么好。
我把闺女许给他了,我管不着了,巴相三说,可他老婆死了,他凭什么想要回彩礼?你有话当着众人说。你没理,你没理就不敢当着众人放个屁!
人们仍然不知道说什么好。院子里只有巴相三一个人的声音。他渐渐觉得自己高大起来,他义愤填膺,他在斗争,他要让孟大头的恶臭的灵魂暴曝在众目睽暌之下。孟大头不是想避开众人吗,巴相三偏要让人人都听见。人们静静地听着,刀绣兰就发现了院子灯影里的儿子小兔。小兔的嘴一动一动,刀绣兰一看他,他就不动了,刀绣兰又去听巴相三激奋的言说,但她像突然想起什么,又转过头去,小兔刚动起来的嘴又停下了。她伸手把小兔拉到人群后面,小兔把嘴绷得紧紧的。小兔看见他母亲沉着脸,他也想说一句,有话当着众人说嘛。
可是他母亲只是问他见到他麻大姨了没有。他点了点头。刀绣兰就火了,我问你见到你麻大姨了没有?你的嘴呢?五个手指捏住了小兔尖尖的下巴。
小兔疼得一咧嘴,一块热乎乎的粘东西就从他舌头上掉到他母亲的手上。那是一块嚼糖。
是麻大姨给我的是麻大姨给我的,小兔急忙辩驳道。他不是偷的。
刀绣兰吐了口气,她放开了小兔。人群嗡嗡响了。刀绣兰听到人们说,别动手,别动手,好说好商量嘛。
她向巴相三望去,很多人把他围在了中间。她听见巴相三说,你们打吧,这可是在巴美楼村哩。你们欺负人欺负到巴美楼村来了!
声音却没有刚才高了。
村里人说,别动手嘛。
村里人连脚都不动呢。塔镇的人很清楚他们怎么做巴美楼村的人也不会上前阻拦的,巴美楼村的人如果只是在那里站着他们多少还有一些胆怵,但是巴美楼村的人翻来复去只是那句话,反而助长了他们的胆量。
塔镇的人斩钉截铁地说,俺们不能人财两空了!
巴相三的声音已带着一些哭腔,俺也不能人财两空!
巴美楼村的人说,哈,人财两空。
巴相三分明在叫自己村的人出面说句公道话,老少爷们儿们,俺这不是人财两空吗?
巴美楼村的人说,哈,人财两空。
巴相三又叫,老少爷们儿们,这不是在巴美楼村的地界吗?
塔镇的人说,在巴美楼村的地界也得讲理不是?你快老老实实地把彩礼退了吧,尸首臭了巴美楼村的人也要找你算账!
巴美楼村的人连嗡嗡声也没有了。
巴相三的声音显得又轻飘又单薄,还有人讲仁义吗?还有人讲仁义吗?他一迭声地叫起二旦来,二旦!二旦!你的媳妇就要丢了,你也不来帮帮我,你这个有肝无肺的!
塔镇的人说,他再叫就把他撮到房顶上去。来,一,二!
这时候有一个女人的声音沉静地传了过来。刀绣兰惊喜地看见了桑科庄的麻彩桂。
麻彩桂说,你们闹什么呢?有什么好闹?
塔镇的人不动了,面对着走过来的穿得干净利索的麻彩桂。麻彩桂从容不迫的样子把他们镇住了。他们说,你知道的,大姐。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
刀绣兰从屋里给麻彩桂搬了一张椅子,麻彩桂就坐下了。
你们不想要死人了是不是?麻彩桂摆出一副快刀斩乱麻的姿势。
塔镇的人说,多少大活人都争着跟昭祥哥呢,昭祥哥要死人干什么?你真会说笑话。哈哈哈!
气氛就缓和了。巴相三也不哭了。
麻彩桂转向巴相三,巴三叔,你是不想把彩礼退给人家吧。
巴相三抽泣了一下,我没钱,钱都用在给二旦定亲上了。我早知道他们不仁义我才不会要他们的钱。
麻彩桂又对塔镇的人说你们说说,聘巴家的闺女共花了多少?
他们都看孟大头,孟大头说,前后花了得有两万。
麻彩桂说,嗨,就两万么?神气是不屑的。
孟大头说,看他家的穷样子,还我一万五就行了。
麻彩桂说,我替他还你一万八,你们快回去吧。
孟大头看了看她,问,你是谁.不怕风吹凉了门牙?
刀绣兰说,她是桑科庄的她麻大姨。
麻彩桂接着就把桑立恒村长有心与巴相三家结阴亲的事说了出来。孟大头断定自己一时也从巴相三家要不出钱,既然这笔钱已有着落也就不闹了。而对于巴相三来说这事更是不幸中的大幸,也没什么可说了。又想桑立恒是什么人家,竟与他成了亲家,他是应该觉得恩宠有加的。当下麻彩桂拿出了桑立恒儿子桑玉宝的庚帖,又张罗着写了巴碧芬的八字。桑玉宝二十三岁,属牛,巴碧芬二十一岁,属兔。这些手续断然少不了的。妥当了,大家才想起躺在床上的巴碧芬。而塔镇的人得到了麻彩桂的允诺,明天一早就可以拿到眼看就要打水漂的钱了,也便成了轻松的看客。当然也不免有些感伤。麻彩桂在灵前哭了一声我的妹子耶,巴相三哭一声我的儿耶,你好狠心耶。麻彩桂在哭的时候把手伸到了巴碧芬的鼻子底下,这几乎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但被刀绣兰看在了眼里,麻彩桂也便悻悻的,又叫了一声我的妹子耶。巴相三也跟着叫一声可怜的儿耶,他的悲痛已经可以通畅地发泄出来了。他的确是很悲痛的样子,他也听到人群中有人嘀咕,老三用不着哭了,他也不损失什么。
可是巴相三能不哭么?他的亲生闺女死了,他能不哭么?他觉得村里的人都不大说人话,他的泪眼还看到了麻彩桂身边的刀绣兰。
刀绣兰显得很兴奋。
巴相三心里呸一声,人家死了人,她倒得意了。她连自己赔掉了一瓶小磨香油也忘记了。她真是个欠揍的骚货!
7
确确凿凿,刀绣兰一直都沉浸在那种兴奋的情绪里面,她误以为麻彩桂的到来缘之于她及时地遣派儿子小兔去报信。桑立恒、巴相三两家的阴亲结定了,明天一早桑家就要趁天凉快把巴碧芬娶走,好让她与孤鬼桑玉宝携手共赴黄泉路,刀绣兰不能不产生一种卓越的成就感。而实际上当小兔飞奔到麻彩桂家的杂货铺门前时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麻彩桂认出他是巴美楼村刀绣兰的儿子,就从柜台里给他拿了一块嚼糖,还说这孩子跑这么远来玩。小兔眼看着麻彩桂从杂货铺里出去了,在那里呆呆地站了一阵就开始往回走。他剥开糖纸,嚼糖软塌塌的都快化了。他嚼了一路,等他母亲发现时嚼糖已无一丝甜味了。这些情况是刀绣兰在巴碧芬“嫁”出巴美楼村之后才得知的。三更天,桑立恒家把彩礼送来了。巴碧芬换上了新衣新裤,里里外外共有七层,花团锦簇的把屋子照得通亮。因为时间仓促,仪式自然简略些。天蒙蒙亮时,一乘小轿被两个壮汉抬进了巴相三的院子。鞭炮噼噼啪啪一响,喜气也就烟似地弥漫开了。几个妇女从屋里扶出巴碧芬,巴碧芬身板直直的,面貌如生。细心的人还会从她的脸上发现一丝羞涩的神情。刀绣兰本来殷勤地忙前忙后,可是她忽然看到麻彩桂把一叠钞票偷偷塞进村里一个小名叫公社的二流子手中便不由得愣住了。她落在了人群后面。小轿颤悠悠地在人群的簇拥中出了院子,刀绣兰还在那儿站着。她狠狠地咬着嘴唇,回头看见巴相三一家三口人都怪吓人地在她背后瞪着眼珠子,便拔腿跑了起来。她觉得自己口中发出了大声的呼叫。她气喘吁吁地追上了人群。小轿所到之处散发着浓郁的香气,刀绣兰如同走在一条芳香的小河里。她追上了公社,问他麻彩桂给他什么了。
公社眯缝着眼说,她给我的是信息费。
刀绣兰更不解了,她怎么给你信息费?
公社不耐烦了,说你罗嗦什么,我还要去看热闹。
公社抽身钻进了移动着的人群中。
刀绣兰又停下了,她这时候才觉出这天夜里麻彩桂实际上对她是不冷不热的。她使劲咬着嘴唇,两只眼睛发红。她的嘴唇破了,她的目光急急地在大街上搜寻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跳进了她的视野中来。那是小兔,小兔睡着了,但小兔就像没睡着一样走着,一缕香气在他的睡梦中指引着他,使他能够紧跟在人群的后面。刀绣兰展开了翅膀,在他的感觉中她是一只凶猛的鹞鹰,她扑向了一无防备的小兔。她扯着小兔的胳膊,把他拉回杂货铺里,并关上了门。小兔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因为他偏离了那缕香气的指引。他看到天还很黑,就又合上眼,但他马上挨了一记耳光。刀绣兰气得浑身哆嗦。一开始小兔还在说娘我没偷,娘我没偷,很快他就不说了。小兔被打翻在地。刀绣兰禁不住呜呜地哭了。她感到深深的羞愧,一个二流子竟然抢了本该属于她的头彩,她早在巴碧芬前来打小磨香油的时候就跟麻彩桂提过桑巴两家结亲的话头,却只不过是瞎忙了一场。她又是给麻彩桂搬椅子又是帮麻彩桂扶新人,得到的却只是麻彩桂内心的一份嘲笑。刀绣兰擦擦眼睛,小兔在墙角又睡着了,她也没听见男人榴根的动静。她想榴根这死鬼一定也去看热闹了。她又走出杂货铺。
大街上潺潺流淌着那条芳香的小河。太阳从村东升起来,把小河给染红了。街上空无一人,刀绣兰也不再耽搁,锁上杂货铺的门就向村外奔去。空中已显示出了一天炎热的迹象,刀绣兰跑出了一身汗。桑科庄和巴美楼村相距不到一里地,刀绣兰一会儿就赶到了。桑立恒家的院子里挤得人山人海,简直没有落脚的地方。刀绣兰一侧身就往里挤,她再次大失所望。婚仪已经举行完毕,从桑立恒家的正屋门口内冒出一团阴冷的气息,直扑到刀绣兰的脸上。刀绣兰一激凌,她清醒了许多。她看见屋内的地上湿漉漉的,便断定那是冰块溶化出的水。刀绣兰这时候才听见周围每个人的嘴里都在咂咂地响。他们在吃糖,很多人的手里都捏着一张花花绿绿的糖纸。刀绣兰很想走进屋里去,她是可以去讨一块喜糖的,但是屋里的人潮水似地涌了出来。刀绣兰身不由己地随着人流退到院子边上,她看见麻彩桂正气势汹汹地把人们往外赶。麻彩桂凶得厉害呢,俨然是这家的主人。
院子里腾出了地方,便有些人忙着扎灵棚。刀绣兰悄悄地向身旁的一个女人打听婚仪的情景。
那女人说,下了轿。
刀绣兰说,噢。
又说,拜了堂。
刀绣兰又噢。
又说烧了喜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