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干燥的季节里,女人巴碧芬的佳期临近了。此刻的巴碧芬站在自家大门口,炫目的日光照射着她身上崭新的红衣红裤,使她看上去就像一堆火。巴碧芬在自家大门口站了不大一会儿,就开始向前走。巴碧芬闭门不出两个月后,又突然来到了大街上,人们竟然误以为她要走出村子,去她家棉花地看她种的棉花。巴碧芬两个月没有出门,又没谁告诉她,她当然不知道她种的棉花蔫了。两个月了,天上没下过一滴雨。
2
巴碧芬朝街旁的一家杂货铺走去。
大街上白亮亮的,杂货铺里却是幽暗得很。杂货铺里有三四个人坐着,一个是主人刀绣兰,一个是临村的麻彩桂,也是开杂货铺的,另两个是刀绣兰村里的闲汉。
他们四个人远远地看见巴碧芬从大街那头慢慢走过来,那一身红衣服着实扎人的眼。他们还听到大街上的空气在哔啵哔啵地响。
麻彩桂眯着眼一边朝外看一边问刀绣兰,那是谁家的小媳妇?
刀绣兰笑着说,她哪是媳妇,是巴相三家的闺女。你仔细看俊不俊,跟你那村长的儿子配不配?
麻彩桂看仔细了,惋惜地说,唉,俊有什么用?我只要死的。
巴碧芬就走过来了,她忙打住话,一眼就看见巴碧芬的嘴唇在杂货铺的幽暗里亮晶晶的。
刀绣兰迎着巴碧芬和气地说,碧芬,你出来了。
巴碧芬的目光慢慢扫着刀绣兰身后的货架。她显得有些迟疑。
刀绣兰问她,你要买什么?刀绣兰说,我这里除了人的汗毛指甲什么都有。
巴碧芬终于说,给我打一斤小磨香油。
刀绣兰就去找油提子,可她又转过脸来,碧芬,大热天的买香油叫二旦来就行了。你是贵人了,你爹还劳你行动么?
巴碧芬的神情稍微有些慌乱,绣兰嫂,给我打一斤香油吧。刀绣兰把油提子拿到手里,巴碧芬又说,我没带钱。
刀绣兰大方地说,嗨,没带钱怕什么?你看墙上的小黑板,写的都是赊账人的名字。咱们一个村住着,你还是咱村的人,我还怕你少了我的香油钱?
巴碧芬笑了。
巴碧芬说,就怕你找不到我了。巴碧芬又笑了一下。
刀绣兰看着她的眼,我怎么找不到你?
刀绣兰移开目光,揭开油篓的盖子。
巴碧芬随口说,那可不一定。
刀绣兰便停下了。她这才想起巴碧芬也没带来盛油的家什。她放下油提子,在柜台里面找到了一只墨绿色的空酒瓶。她从油篓里提了两大提子,酒瓶满到了脖子中间。杂货铺里弥漫着香气,那两个闲汉不失时机地猛抽着鼻子。刀绣兰还想问问巴碧芬嫁妆准备得怎么样了,可是巴碧芬提着油离开了杂货铺。
两个闲汉说,真香,没掺假吧。刀绣兰骂他们没出息,他们就嘿嘿地乐了,还抽,脸上净是一道道褶子。
3
刀绣兰封好了油篓,再朝外看的时候巴碧芬的红衣服已经远去了。刀绣兰莫名其妙地叹了口气,叹得很响。她觉得自己的头脑有点发胀,这鬼天气,都快把人给热昏了。
刀绣兰就像刚刚发现杂货铺里还有别人一样,她愣了愣。麻彩桂正在出神地望着街面,那样子很像只把身子留在了杂货铺里的座位上。刀绣兰叫了她一声,她才动一动。
巴美楼村还有这么俊的闺女,麻彩桂说,我怎么没听你给我说过?
刀绣兰说,我又不是你的耳报神,我为什么要给你说?
麻彩桂说,我要听说巴美楼村还有这么俊的闺女,我早给村长儿子提亲了。你不知道村长那儿子活着的时候可挑着呢,不然也不会到死了连门亲也没定下。
唉,他麻大姨,刀绣兰说,你说村长那儿子死了几天了?
麻彩桂说,前儿后晌死的,都快两天了。
刀绣兰说,能搁得住吗?
看你说的,能搁得住吗,有冰培着呢。麻彩桂说,村长大儿子一天要去城里冷藏厂拉三四趟冰。没冰培着,我也不敢再回村去,不臭死人才怪。
刀绣兰说,我看你们村长也太看不开。结阴亲也不急在这几天。先埋了,挑个好主儿再合坟也是一样的。冷不丁地去寻,能找到好主儿吗?听说现在那夭亡的黄花闺女比活着的还要抢手。我娘家十三图村,连一个五岁上得病死的小丫头也被十里铺一家人家娶走了,当时小丫头扔在了野洼里,也不知是不是给狗吃了,又没有坟,只囫囵弄了几块骨头就嫁了,倒是换回上千块的彩礼。他麻大姨,依我的,回去说说,先埋了,十里八村的细细打听,模样又要周整,岁数又要相当,家境也不差什么,不愁没有。像这样忙忙的弄一个来,村长倒是愿意了,还不知死鬼喜不喜欢呢。在阴间里闹起来,难保安宁,两口子气急了,不找他们爹娘不找你这跑腿拉纤儿的,还能去找谁?依我的,先埋了。
吓!麻彩桂说,吓!你不知道村长是很喜爱这个小儿子的,这两天茶饭不思,都疼得脸也走型了,背也佝了。他可是那种少见的大个子,你也见过,人长得多体面。你要是再去村上,保你认不出了。这个小儿子平时又乖巧,村长可舍不得让他孤另另一个人走,还是个童子身,都不知摸没摸女人,他也太可怜。我这次到金佛寺去,村长千叮咛万嘱咐的要我先看模样岁数合适不合适,不料却是个憨子,晚上出门让人奸了给丢进了井里的。白让我跑了趟。
麻彩桂说着,站起身来。我耽的会子不小了,他刀姨,也请你给留心着。我会谢你的。
刀绣兰说,你再坐会儿吧。
麻彩桂说,不了。
可是麻彩桂却在门口停下了,她眼望着被日光烤白的街面,心里止不住打起怵来。刀绣兰正想趁机再挽留一回,她却已经走了出去。她举起一只手,刀绣兰认为那样做根本挡不住多少日光,她应该傍着街旁的墙脚走,可是她几乎是站在了街道的正中央。灼热的空气迎面扑来,刀绣兰替她感到脸上的皮在不住地紧缩,然后噌的挣裂了。爆起的皮有一股烧焦的气味,刀绣兰的嗅觉出奇地敏锐,但她已闻不到杂货铺里的香油的味道了。麻彩桂很快走出了刀绣兰的视线,刀绣兰背后响起了那两位闲汉嗤嗤的低笑声。他们在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刀绣兰回头不解地看着他门,他门还在笑,眼睛还盯在她身上。他门笑成了一团。刀绣兰挡住了门口的光线,在他们眼里刀绣兰就像什么也没有穿。刀绣兰明白过来,脸红红的赶上前去举手要打,他们抱着脑袋把脖子猛地一缩,样子十分可笑,刀绣兰也便不打了。
刀绣兰收回了手说,看见了吧看见了吧。天有不测风云,还不快找媳妇到时候连个哭坟的都没有。
天有不测风云,你说得对,可俺不要哭坟的,他们说,只要绣兰嫂能多疼俺就行了。
他们嘻皮笑脸地站起来,相互使了个眼色就往刀绣兰身上凑。刀绣兰想躲,却已被他们夹在了中间。他们开始动手动脚。
榴根!刀绣兰叫着。
榴根是她的丈夫,此刻正在杂货铺后面的院子里睡觉。
叫什么,他们说,给口香油吃!
刀绣兰说,想吃香油给巴碧芬要去,她可是个黄花闺女。老娘我只有榧子给你们!
但他们忽然不动了,刀绣兰的儿子站在了柜台里面的那扇小门旁边。他们慢慢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刀绣兰的儿子默默地站着,脸上是一种与什么都无关的神色。他才比柜台高出一个半头,却俨然像个大人。
回去,小兔,刀绣兰沉下脸来,回去!她没有给两个闲汉榧子吃。
4
小兔回去了。刀绣兰也重新站在了柜台里面。那两个闲汉老老实实地呆着,直到大街上的日光不那么强烈了才准备离开,可是一个矮小的身影踅了进来,他们又坐住了。他们又显得兴奋了。
老三,什么时候喝二旦的喜酒?他们提高嗓门说,暗含着打趣的意味。
这人是巴碧芬的父亲巴相三。他咧嘴傻笑着,不说话。他没想到杂货铺里除了刀彩桂兰还有这两位闲汉。他一瞧见他们就想退出去。
你真抠儿!他们说,塔镇的孟大头给你那么多钱你都不想摆喜酒,你还能把钱带到哪儿去?
巴相三声音很小地说,哪来的钱哪来的钱?
他们说,没钱?没钱你家二旦能定下亲?停了一下,又说,孟大头是不是还要给你家买辆拖拉机?
巴相三一条腿已在门外了。
哎,老三,刀绣兰说,你还怨别人说你抠门儿,碧芬妹妹打香油一个子儿也拿不出,你当爹的也太苛刻了。
巴相三听了,不往外走了。打香油?他说,我怎么不知道?
绣兰走出柜台。我就知道你会装,她说,碧芬妹妹穿了一身大红衣裳,谁没看见?桑科庄的她麻大姨还以为是谁家新娶的媳妇。碧芬妹妹在我这里赊了账的。你别吓得什么似的,我又不是催你,我又不现等着那俩糟钱。老三,我问你,碧芬妹妹回心转意了么?她怎么把出嫁的衣服都穿出来了呢?
巴相三笑道,她有什么回心转意不回心转意,她是喜欢得不得了。
刀绣兰斜斜地倚着门扇,离巴相三很近。门扇在响。
我告诉你,老三,刀绣兰正色说,你可不能亏了碧芬妹妹。碧芬妹妹多年给你出了大力,她是在给你当牛马呢。
巴相三退出身子去。
看你说的,我怎能亏她呢?他说着,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哟,我忘了带钱了,不然,我这就替她还上。
刀绣兰笑着说,真是的!我还怕你少了我的油钱?
5
巴相三只离开杂货铺两步,就开始急冲冲地走起来。他的家里发生了一件大事,而他竟一无所知。平常对他家来说,五角以上的开支就不算小了,而他的闺女竟然瞒着他赊了杂货铺的小磨香油。小磨香油是随随便便就可吃的么?巴相三隐隐觉得他的闺女正在阴险地让他的家败落下来,她不见到他家回复到原来的穷样子是不甘心走的。哼,竟然赊小磨香油吃,什么样殷实的家底也会被糟蹋光的。巴相三似乎看见了他的闺女躲在自己屋里偷喝香油的情景,他恨不得马上赶到家里,一把将没喝光的小磨香油夺过来,以减少一些损失。空中的尘土还很烫,但巴相三的心里更烫。他已经疾步如飞了。他清楚地看到了从他家院子里探出头来的向日葵,他记得十几年前人们还能根据向日葵花头的方向来判断时辰,但是不知从哪年哪月起,向日葵的花头再也不随着太阳转了。向日葵在院墙上耷拉着,巴相三没有闻到向日葵的香气,而只是闻到了小磨香油的香气。满大街都是浓浓的小磨香油的香气。巴相三抽着鼻子,香气烧灼着他的胸膛。他走进院子,径直向他闺女的屋门走去,但是他的儿子二旦挡住了他。
二旦一眼就看清了他父亲难看的脸色。你不能进去,二旦说。
巴相三说,咦,我怎么不能进去?
二旦的腿弱,二旦蹲在巴碧芬屋门口的地上。我说你不能进去就不能进去,二旦冷冷地说。
巴相三对他儿子看了半天。
二旦,巴相三说,咱才是一家人不是?你该不会不知道你姐偷喝小磨香油吧,你闻闻。
香气从屋门的缝隙里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又从院子里散发到村子上空。巴相三嗅着空气。
二旦低着头,用手指在地上划。过了一会儿,二旦说,我知道。
巴相三生气了,难道儿子不跟老子一条心不成!
她喝小磨香油,巴相三说,全村的人都知道她从刀绣兰那骚货的杂货铺里赊来小磨香油喝。她在败坏咱家!
二旦低着头,说,我姐想喝你就让她喝一回吧。
巴相三坚决地说,不行。我不能眼看着她把咱家败坏光。说着就要从二旦身边走过去。
你敢去你敢去,二旦抬起头来说。
巴相三不由得又停下来,他瞅着二旦,咦,你还想拦我?你不想要这个家我还想要呢。但是他的脚没有动。
二旦也瞅着他。二旦不说话,直直地瞅着他。
巴相三跟他瞅着。后来把眼皮瞅累了,就闪了闪。
怕啥,喝就喝去,巴相三说,不就是一瓶小磨香油吗?他把声音放大了,一瓶小磨香油能把咱家喝垮了,能得你!
他是冲着屋门说的,他想他倒不是怕二旦,他忽然意识到现在他家已经吃得起小磨香油了。巴相三就从屋门前走开,他路过窗子的时候发现窗子堵得严严的,但小磨香油的香气仍能从窗子缝里散发出来。巴相三本来是想到屋里去的,可他又改变了主意。他扬着脖子喊,二旦娘,二旦娘。
一个老女人站在了他的屋门口。他说,来,二旦娘,坐下,咱一家子不吃饭了,咱都在院子里坐着,香气不闻白不闻,不闻就跑了。他的眼角瞥一瞥二旦,二旦蹲在地上像一只大鸟。看样子二旦一时不会离开他姐的屋门的。
后来巴相三觉得还是应当坐到屋里去。他在屋里对二旦娘说,碧芬赊的小磨香油让碧芬还去,刀绣兰再向我要我就说你找碧芬要去吧。我有钱也不给她,这瓶小磨香油她赔定了。
他又走出屋去,看见二旦还在他姐的屋门前蹲着。向日葵已有半截沐在房屋的阴影里了,院子一半是黄的一半是灰的。巴相三觉得香气分外浓郁了,似乎能够吃在嘴里。他刚想告诉二旦娘自己此刻的感受,凝滞的空气里便传来了一声凄厉的喊叫。那是他的儿子二旦发出来的。二旦的惨叫声让巴相三不寒而栗,巴相三像个挨打的狗一样一下子从地上跳了起来,他直奔到巴碧芬的屋里,接着,他站不住了,也像他儿子一样软瘫在地上。屋里是一阵难耐的寂静,香气如同能够看见,悬浮在空气中发着细碎的点点幽光。
二旦纤细的双腿还伸在门外。寂静过后,他想站起来,但是双腿不听他使唤。他发疯地扯着嗓门哭了,一边用肘子把身体拖到了巴碧芬的床边。巴碧芬的一只手从床沿上垂下来,手指很像几片长长的白玉兰花瓣。巴碧芬沉静地躺在床上,嘴唇依旧很亮,而且还似乎带着一丝心满意足的微笑。二旦直起身子,抱住了他的姐姐。他站起来了,把他的姐姐往身上一背就往外走。他背着姐姐走到了院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