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绣兰这回没有噢,她还是想象不出婚仪的情景。她认为结阴亲理应与平常的婚仪有所不同,比如说她想知道巴碧芬和桑玉宝是怎样地由人搀扶着站立的,她觉得任何人的叙述都没有亲眼看到的生动。另一个女人告诉她桑玉宝根本没有被扶出来,是由村里的一个后生代替的,因为桑玉宝破相了,车轮碾碎了他的半个脑袋。不然两个俊男俊女并排一站,该多好看。那女人问刀绣兰你是巴美楼村的吧,死妹子可够水灵。
灵棚说搭就搭起来了。葬礼要在午后进行,可是天已热了。日光毒得像朝地上啪啪地打巴掌,人们陆续撤离了院子,四处找阴凉躲藏。刀绣兰却一直守在那里,她业已错过了巴碧芬的婚仪,就不能再错过巴碧芬的葬礼了。而她并不是唯一守在原地的人,她忽然看见了塔镇的孟大头。那个男人痴迷地朝灵棚望着,一脸油汗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刀绣兰忍不住一再地盯他,他终于发觉了,刀绣兰再盯他,他就悄无声息地走掉了。
日光的热力逼着刀绣兰的头顶,刀绣兰昏昏欲睡。但是突然间,院子里又挤满了人。刀绣兰的精神也随之大振,她站到灵棚一侧,看见一个白发老汉正仰脸哼哼着,一具宽大的棺木就从屋内抬到了灵棚下。刀绣兰认得那个老汉是这方圆几十里硕果仅存的殡葬司仪,桑力恒竟为儿子把他请了来,可见桑立恒一片怜子之心。众人屏息听着,那老汉又接着哼哼道:
亡者桑玉宝,金乡县塔镇桑科庄人氏,享年二十三岁,及亡者巴碧芬,金乡县塔镇巴美楼村人氏,享年二十一岁,不孝之子桑献德带领阖家人口来为之送盘缠。但路途遥,不辞艰苦,带有白马一匹,轿车一辆,车夫一名,名唤顺手,马童一名,名唤顺当,包袱一个,银钱若干。旱路坐车,水路坐船。愿夫妇二人晚起身,早住店,如遇强身恶鬼,不准阻挡,至此通行,九泉之下安康一生。桑献德全家举哀!
桑玉宝并无子嗣,老司仪便虚拟出一桑献德来。起身文宣毕,棺材和陪葬物品就被抬上了停在大街上的一辆拖斗车上,另一辆拖斗车则载满可送葬的人。那些陪葬物品全是纸做的,拖斗车带出的风把它们吹得哗啦哗啦响。桑立恒家的祖坟离村有五六里路,拖斗车出了桑科庄就直接向北开去。很多人紧追在拖斗车后面,路上尘土飞扬。麻彩桂朝后望的视线时时被尘土阻断。快到目的地时麻彩桂才发现刀绣兰也挤在了车上,便狠狠地剜了她一眼。刀绣兰嘴角流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她装作没看见麻彩桂,她想你麻彩桂跟村长也是非亲非故么?可我还算得上是巴碧芬的娘家人呢。
墓坑在中午之前就挖好了。那老司仪站在墓坑边上,又仰着脸开始哼哼落丧歌:
一进墓田四处望,
墓田地里落凤凰,
凤凰不落无宝地,
此处只出状元郎。
桑玉宝、巴碧芬的棺木在老司仪颤悠悠的落丧歌中放进了墓坑,但是悲痛的桑立恒迟迟不让填土。他的模样跟以往大变了,就像麻彩桂昨天给刀绣兰描绘的一样。人们伫立在墓坑周围,墓坑上盘绕着一团香气。干燥的尘土灼烫着老司仪枣树皮似的脸,老司仪觉得此刻应该有人去劝桑村长节哀,但是大家全都默不作声,似乎正沉醉于那团从墓坑里冒出的香气里面。刀绣兰已经不能肯定那是小磨香油的气味了。老司仪只好自己走上前去,暗暗扯一扯桑立恒的衣服。
节哀,村长,他说。桑立恒背过身子,桑立恒就看见炽白的日光下有一个人急冲冲地朝这里走过来。
不可!
塔镇的民政助理李智常远远地叫道。
不可!
8
桑立恒本非普通村民,李智常不让土葬他也就不土葬了。棺木被起出墓坑,刀绣兰像男人一样帮着往那辆拖斗车上抬。麻彩桂恐怕落在后面提前站在车上了,很多人都跟着往车上爬。那些陪葬品不用带到金乡县殡仪馆,桑立恒就打算只用一辆车,结果另一辆车上也挤满了人,就只好用两辆了。他坐在第一辆车的驾驶楼里,李智常也跟着。李智常坐在桑立恒的旁边,他代表一级政府,桑立恒不能让他跟普通村民一起挤在后面的车斗上。李智常很为桑立恒的思想觉悟感动,他一再地说好啊好啊,他并不说什么什么好,但是桑立恒仍能够领会他的意思。
白昼的热力在他们进入殡仪馆之后已经减退。人们纷纷从停下的车上跳到地上,那么多人挤在颠簸的车上是很不舒服的,他们过了二十里路程总算解脱了。桑立恒和李智常亲自去找烧尸炉的炉长,看能不能早些火化。
那司炉说你得等。你不知道今年夏天死人多?
李智常说那多是自然死亡,我们的是出车祸死的。
司炉说那没用。
桑立恒就准备叫人去殡仪馆服务部里买两条烟送他,李智常却认为多此一举,因为他与殡仪馆的馆长是老相识,他就问那司炉朱凌志在不在。司炉说这时候朱馆长一般情况下都在请客呢。李智常咦一声,一个殡仪馆的馆长还请什么鸟客?他请客吃人腿!
李智常说着就去找电话传呼朱凌志。
可是左等右等也不见李智常回来。天快黑了,那司炉拿钥匙开了烧尸炉附近的一间旧房子,让桑科庄的人把棺木暂放进去。桑立恒到停尸房看过了,里面的确被死人挤满了。桑立恒觉得最好还是让儿子儿媳多在棺木里躺一会儿,送他们进停尸房他们就得分开,而这到底是他俩的新婚之夜哩。桑立恒静静地坐在棺木旁边,后来他的大儿子就来劝他去吃饭。桑立恒突然想再看一眼那对小夫妻躺在一起的样子,就命人把棺木盖子打开了。刀绣兰比别人的眼尖,刀绣兰一下子就看见了桑玉宝破碎的头颅,止不住打了个寒颤。桑立恒说天热,别闷坏了他,让他多吸口阳间的空气吧。桑立恒的目光又停留在儿媳的脸上,他从心里满意自己的这个儿媳,看她躺在那里多贞静多美丽。她又有多香啊。
桑立恒闻到了缕缕香气。
对麻彩桂来说李智常是极其可恶的,他的出现取代了她在这次葬仪中的地位。这个一级政府根本不容她插嘴,而桑立恒也只听他的。麻彩桂受到了无情的冷落。村长家的人去吃晚饭了也没叫上她,她被遗忘在那间旧房子里。其实她并没有食欲,她的肚子里装满了凄凉的感受。不过,她身处的环境是适合她慢慢咀嚼那份凄凉的,旧房里昏暗一团,影影绰绰,灰尘浮动。麻彩桂看见窗外有一弯纤月升了起来,惨淡的月光照进窗内。她浑然忘了自己是跟刀绣兰挤在一起的她们同病相怜。刀绣兰承受得久些,倒不觉得什么。而当麻彩桂清醒意识到这个的时候,她的心里隐隐地恼怒起来。她的眼睛在黑暗中紧紧盯着刀绣兰,无疑地,刀绣兰也被激怒了。刀绣兰不甘示弱,两个女人对峙着,眼看一场撕打就要爆发。但是她们分明听到了一声叹息。
两个女人一激凌,朝黑黢黢的棺木看去。有个人影从棺木里慢慢坐了起来,她又叹了一声,飘渺,悠远,好像在说苦哇。
两个女人吓得浑身的毛发根根直竖。
炸尸了!
她们恐惶的声音如一大匹锦帛的骤然扯裂,刺破了四周的宁静,烧尸炉耸入夜空的烟囱也摇摇欲坠。她们只顾张皇奔逃,竟跟人相撞在殡仪馆的大门旁。
吃过晚饭的桑立恒等人回来了,一同回来的还有李智常和朱凌志。朱凌志说这真是笑话,殡仪馆建馆二十八年来还没听说过一起炸尸事件。麻彩桂、刀绣兰哆哆嗦嗦,急得不知怎么说好,四只手就在空中胡乱比划。她俩惊魂不定,而朱凌志不愿听她们说了。朱凌志率先走开,桑立恒、李智常等人也跟着走开,麻彩桂、刀绣兰两人更怕单独呆着,也便紧追上去。来到那间旧房门前,朱凌志说你们准备准备,我去告诉王老森,让他先烧你们。可是他又停下了,他忽然想进去看看。
房间里很黑,又没有灯,朱凌志就掏出饭店刚赠给他的一把打火机,摁亮了朝棺木里一照。他本来只想看一眼就把打火机熄灭的,但是他却摁亮了很长一阵。桑玉宝的样子他倒不怕,而巴碧芬神态安详地躺着,美艳如炬,使他两眼睁得老大。打火机烫痛了他的手指,他才只好熄了。
是吧,他说,是吧,我说过没事的。
麻彩桂躲在人们背后心有余悸地说,刚才棺材里是有人动了,还说苦哇。
刀绣兰帮着说,我也听见了,是炸尸不假。
朱凌志便很不耐烦。你们这些女同志,现在是文明社会了,还炸尸炸尸的。他又把打火机摁燃了,一边说着你看看你看看,但他突然不说了。
在打火机发出的那团昏黄的光晕里,巴碧芬微微睁开了眼睛,她看不清光晕外围的人脸。即将消逝的记忆如同霓虹灯光一样在她寂寥的头颅中隐隐地渐次闪亮起来,但还没有连成一片,而这足以让她在视线转到身旁陌生的死者脸上时当即又昏厥过去。同时朱凌志一撒手,打火机跌在了棺材里。人们乱作一团。
9
巴碧芬再次醒来的时候是躺在开往县医院的拖斗车上,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刚才是在火葬场,当然也忘了曾有一张可怕的脸将她唬昏了过去。但是巴碧芬立刻意识到车子是开往医院的。月光从车顶上掠过,车子带出的风虽然并不凉爽,却仍让她清醒了不少。
让我死吧,巴碧芬说,让我死吧。
巴碧芬试图滚下车去,但这是徒劳的,她的身子就像散架了一样,而且车上还有很多人挤在她身边,她连动一动都很难。
让我死吧,她不停地说。
麻彩桂很想告诉她车子上几乎没有一个人希望她活过来,她给人们添了很大麻烦。麻彩桂心里就有一个不可告人的念头,她想也许巴碧芬还会死掉的。她恨李智常,也恨那个办事拖沓的司炉。如果没有李智常,巴碧芬跟桑玉宝早就入土为安了,如果司炉不拖沓现在他俩也肯定变成了烧尸炉烟囱里冒出的烟尘。这倒可好,一个扔在了殡仪馆,一个还要去医院抢救。麻彩桂觉得自己很对不起桑立恒一家,归根结蒂这对阴亲是她给撮和的从巴美楼村的二流子公社前来告诉她巴碧芬服毒自杀后,她兴奋了近二十个小时。现在桑立恒虽然没有责备她,她仍然觉得沮丧万分,她恨李智常不是没有缘由的。她很想伸手捂住巴碧芬的嘴,不让她再说让我死吧让我死吧。可是医院说到就到了。几个男人七手八脚地将巴碧芬从车斗上弄下来,急急忙忙抬进了急诊室。
巴碧芬出人意料地沉静了一会儿。她没有从人群里看到她的父母和兄弟,也没有听见他们的哭声,他们全是陌生人。她被放在了病床上,她向着人们微微一笑。她想她家里的人谁也没来,她死了他们不会难受的,跟她事先想到的一样。她也用不着难过。她的思想此刻处在一种超脱的境界,可是当她再次意识到自己是来接受抢救的时候她又显得格外激动。她使劲翻过身子就要往床下滚,许多只手一齐伸来按住了她,她看见一根手指粗的肉色的管子悬在她的脸上,像条蛇似的。管子接触到了她的脸,使她一激凌,便乱摆起头来,并发出绝望的呜咽。她的头也立刻被死死地固定住了,一只大手有力地捏住了她的下巴,管子乘机钻进了她的嘴巴,一只尖尖的蛇头往里钻啊钻啊,一直钻到她的肚子深处,接着,她听到咕噜噜一阵响,她就开始快速地膨胀起来。她的体积变得越来越大,几乎到了极限,在一刹间就会砰然崩开。可是她又开始伴随着那种咕噜噜的声音缩小了。她昏昏沉沉,也不知反复了多少次,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张空荡荡的皮。她精疲力尽地躺在那里由别人看来就像一堆鲜红的衣服,因为她至此为止仍然是一副结阴亲的新娘的装扮,里外穿着七层。她睡了过去。医生关上了洗胃机,他拍拍手对人们说她死不了啦,这个闺女倒很精,把久效磷掺在小磨香油里一块儿喝。显而易见医生接待的这类病人多了,他的话中不含有丝毫同情的成份。科学可以拯救一个人的生命,同情能吗?医生的目光如同金属,医生坚硬地看了看睡着的巴碧芬,便让人把她用担架车从急诊室推到病房里去。
一觉醒来就好啦,想吃什么就给她吃什么,他说。他又说你们来得很及时。
大家疑心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大家这才真正想到究竟出了什么事。他们站在病房外的一株梧桐树下,朱凌志问桑立恒今晚还烧不烧,这自然专指桑玉宝了。
麻彩桂没容桑立恒答话就说朱馆长看你说的,有她男人要烧了她不在跟前的么?
朱凌志马上觉得这句话问得不算合适。
李智常从沉思中抬起头来,应该通知她娘家一声,他说。
刀绣兰站得远远地,她听见了,她就说,那没用。
李智常朝她望望,说,她娘家的人肯定还不知道。这里没她娘家的人吧。
刀绣兰走了过来。麻彩桂本能地感到有些慌乱。刀绣兰就像水下隐藏的一块礁石,正逐渐地显露出来,且将傲然挺立在她麻彩桂的面前。
刀绣兰轻轻飘飘地说,那没用。
声音让人迷惑。
刀绣兰心怀叵测,她说,你想想,村长,他们能做什么,什么也不能做。我是巴美楼村的,孩子爹叫巴榴根,跟碧芬妹子同辈,你知道的吧。
麻彩桂不屑地想道,还以为自己男的是多大的名人,厚着脸皮说出来不怕闪坏了嘴。
桑立恒开口了。那你帮忙把话说清楚吧,想你知道该怎样说。你就是她娘家的人,我告诉你她死是我的儿媳,活更是我的儿媳。他说,亲戚们都没来得及见。
刀绣兰突然被提升到桑立恒亲戚的地位,麻彩桂已完全不能跟她同日而语了。她在这场结阴亲的事件中沉默了许久,最终一鸣惊人。刀绣兰的喜悦从心底喷涌而出,她有意无意地朝麻彩桂扬了一下脸,可是麻彩桂丝毫没有办法。刀绣兰大有一些皇帝轮流做今日到我家的豪情。刀绣兰堂而皇之地走进了巴碧芬躺着的病房,而麻彩桂却只能呆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