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人们继续笑着说,“外村的水大不大?外村没咱的村淹得厉害吧。塔镇该不是不管我们了吧。”
“外村——”金士魁说,又把抬得太高的声调压下来,“外村跟咱一样。金佛寺还算是淹得不厉害的,到27号涵洞就露出了地面。水在下去。”
人们似乎才发现田野里的水比前几日低了许多。人们若有所思地“噢”一声,接着问他:“水都快下去了,咱还没见塔镇有人来。”
“我看你们并不盼着塔镇的人来,”金士魁说,“塔镇的人不来,你们才高兴哪!你们就可以天天看黑妮儿!”
“怎么能这么说呢?”人们说,“金佛寺是塔镇的村庄,塔镇怎么能不管咱们了?”
金士魁就说:“我现在告诉你们,塔镇的人就要来了!水再下去一点,塔镇就会来人,还会带来胡萝卜种子,让你们在地里种些晚秋庄稼。我猜得很对,塔镇为什么还没派人来金佛寺,关键就是没有船。”
“还真是的,咱这辈子没见过船。”
金士魁又打开了手机。
“喂,老苏呀!”金士魁说,“你这狗日的,你还想着我?我可是差点让大水给淹死,嗯,嗯,嗯……”
他从人们跟前走过去了。
“忘了问问村长了,”有人说,“通往塔镇的路还垫不垫?”
“你想给村长垫路?”
“谁想给他垫路?村长发疯,咱也发疯么?等路垫好了,水也下去了。我看八成村长把这档子事给忘了。”
“你又开始怕村长了!不是村长刚刚给塔镇打通手机,塔镇的人说来还没来么?你就怕村长了!”
“看看,这怎么能说到怕不怕上呢?大筐,我要怕村长,我还敢待在树底下闲聊?我还不立马掂起铁锨去垫路呀!——唉,27号涵洞那儿已经露出地面了。27号涵洞离咱村子也只有三四里路吧。”
14
金大筐忽然觉得没有什么能吸引他走出家门了。人们相聚在一起的时候常常沉默起来,树荫底下的空气虽然还是那样清新凉爽,却无端地开始他让们感到压抑。还有那些飞来飞去,喜欢静止在空中的黑妮儿,光滑明亮不减往日,也似乎不大能够牵动人们的视线。金大筐也不时从人们脸上看出一种企盼的神色。
人们企盼什么呢?
“贱种!”金大筐忿忿不平地对李秀蔓说,“都是贱种!他们在等着金士魁招呼他们垫路。只有王聚宝来招呼一下他们也会巴不得地跑去垫路。我算看准了,他们就是这样企盼的。”
李秀蔓笑他:“你生什么气?谁愿垫谁垫去呗。”
金大筐找出大水之前使用过的农具,摆在地上,捡起一块瓦片,一一刮着上面的土。
“我一点也不生气。”他说,“我犯得着跟他们生气?”农具有些锈了,瓦片刮出了吱吱嘎嘎的刺耳的响声。“我一点也不生气!”他说,又重重地强调了一句,“反正我是决不会去参加垫路的!”
“你看着铲子,”李秀蔓提醒他,“别把手划破了。”
“我也不会让克玉去。”金大筐又说。
“王聚宝又没来叫你,”李秀蔓说,“你就磨你的铲子吧。”
金克玉回来了。
“爹,”金克玉说,“你看这事怪了。村长跟王聚宝他们都呆在村委会,也没谁说什么,可你看看,好多人都去垫路了。”
“这有什么奇怪的?”李秀蔓说,“他们是怕村长怪罪下来。”
“怕村长怪罪,今天早上怎么了?那时候怎么不怕了?”
眉豆说:“哥,你怕不怕村长怪罪?爹把王聚宝推到水里去,他要是记恨起咱们来呢?”
“哼!”金克玉不以为然地说,“我会怕他们?我年轻,一句话说不好,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住嘴!”李秀蔓厉声喝道。
“我就是不怕!”金克玉不服气。
“这样的话不能说出去的。”李秀蔓说,“出门也要管住自己的嘴。”
他们发现金大筐停了一阵子了。金大筐手拿着瓦片,像是忘了在干什么。瓦片上沾着点点棕红色的锈迹。
“爹,”金克玉叫他。
金大筐这才回过神来,继续刮着铲子上的土。“你怎么不去捉泥鳅了?”他说,“我又想吃泥鳅了。”
15
这天夜里,金大筐被一种奇怪的动静惊醒了。他侧耳细听,那是一种宏大的渗水的声音。李秀蔓也在听着。“水要下去了。”李秀蔓说。金大筐怎么也睡不安稳,等李秀蔓重又静息下来就悄悄地起了床。来到院外,向田野里一望,见水面上凝结着点点星光,像有很多人在叽叽喳喳地吵闹似的。第二天起来,发现大水的确下去了很多,水边上被水闷成灰褐色的小草露出头来,已经绽出了米粒大的新绿了。
整整一个上午,金大筐都在专注地忙活着收拾农具。瓦片用坏了几块,泥巴铁锈刮下来一堆,那些农具也就透出了一股锋利的光芒。金大筐想起大水前用拖拉机向地里拉过一次土杂肥,就准备把车斗从车棚里推出来打扫一下,让李秀蔓和眉豆帮忙,李秀蔓却说:“你忙一上午了,等克玉来了帮你。”
金大筐不同意。“我歇了这么多天,在家里收拾几把铁锨、铲子也累不着。”他说,“克玉想玩,就让他玩去吧。大水下去,想玩也没那空儿。”
三人正朝外推着车斗,就瞥见金士魁跟村委成员一行人从村西走过来。他们朝田野里指指点点,看样子是在检查灾情。金大筐一家人忽然都像变得很小心了,一点动静也没发出。
金士魁一行人绕过他家的院子,又朝村东走去。可是王聚宝却停了下来。王聚宝一转身向金大筐家走来。
王聚宝笑着。“大筐叔,”王聚宝说,“你把我推进水里,推了就推了呗,就当洗了个澡。”
金大筐表情生硬。李秀蔓笑着说:“你欺负我儿,他爹也才是推你一下。我要见了,看我不一椎子攮过去!”说着,手里的椎子就朝王聚宝戳来。
王聚宝慌忙一躲,惹得眉豆扑哧笑了。金大筐的脸色也不知不觉地有些缓和下来。
“我怎么欺负你儿了?”王聚宝说,“在场的没个吭声的,就他不阴不阳,说那些子风凉话儿。我一叫他,他就往水里躲。我说,好,你躲吧!”
“垫路原是眉豆瞎扯,你们就信了。”李秀蔓说,“这时候还怪克玉说风凉话,村长不是从塔镇回来了么?你们怎么就不叫人垫路了?”
“我来就是要告诉大筐叔的,”王聚宝说,“村委会可没发话,村委会没发话,跑去垫路的人却不少。刘年生开出了自己家的拖拉机,韩凤坤砍了他家老梧桐树,许明友五十多岁了,第一个跳进水里。现在,没去垫路的也就剩这么几家。张秋安是个瘸子,你扶他他还站不稳,怎么能跑去垫路?张玉成的老婆计划外怀孕,我看他是要赶在道路垫好之前把孩子生下来。金五黑是个倔种,他不想去垫路你也别催他,他想去了你拉也拉不住。还有那么几家,是什么人?一家是一窝憨子,也就是刘长兴家,一家正抽羊角疯,也就是许广饶家,还有一家就是许广饶的弟弟许码头,穷得跟媳妇穿一条裤子,他想出门咱也得把他堵回去。大筐叔,剩下的可就是村委会成员家了。村委会成员正在考察灾情,好做出计划分配胡萝卜种子。你知道,大水下去之后,也就只能种……”
金大筐逼视着他,脸上阴沉沉的。
“你怎么这样看我?”王聚宝不由得退后一步,“我可没别的意思。”
“滚!”金大筐低吼了一声。
“看来我是话多了,”王聚宝说,“你家克玉整天在街上闲逛,他应该什么都知道了。看来我用不着告诉你。”
“滚!”金大筐眼里喷出火来。
“你不垫路也罢了,”王聚宝说,“反正人们去垫路又不是村委会安排的。村长回来后,你听村长提过这件事没有?”
金大筐顺手抄起一把三股铁叉。
“他爹!”李秀蔓惊呼。
金大筐一言不发地绕过车斗。
王聚宝好像怔住了,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快跑!”李秀蔓又叫一声。
王聚宝跑开了。但他只跑了几步就停了下来。他回过头来。
“我不跑,”王聚宝镇定地说,“我是大摇大摆地走到你家院子来的,我还要大摇大摆地走开。”
王聚宝大摇大摆地走开了。
金大筐没有追他。金大筐站在车斗旁,两手攥紧锋利的铁叉,脸色苍白。
16
金克玉这天又捉回来篓子泥鳅。
“我爹在街上走来走去的,干什么呢?”金克玉问李秀蔓,“手里拿着一把铁叉,我叫他他也听不见。”
李秀蔓还没答话,一条泥鳅从篓子里跳出来,一着地就向院外飞快地迤逦爬行。金克玉赶紧去捉,但捉到手里几次都让它滑了出来。眉豆赶过来帮他,但还是让那只泥鳅跑掉了。金克玉回过头来,这才发现李秀蔓在发愁。
“唉!”李秀蔓叹了口气,“你早上前脚出去,他就出去了。他吃不下王聚宝的气。”
金克玉听了,沉思了一阵。“王聚宝在欺负人,”金克玉说,“他欺负刘年生,欺负许明友、张秋安还罢了,怎么能欺负到咱家来了?”金克玉在扑腾乱动的鱼篓上踢了一脚,就走向他爹昨天打磨干净的农具。他也捡了一把铁叉。
“你要干什么?”李秀蔓问他。
“去街上看看。”金克玉说着,就朝往外。
“今天也没见王聚宝又说什么,就算了。”李秀蔓说,“我正想让你把你爹叫回来。”
金克玉只顾往外走。望着他的背影,李秀蔓心里猛地震动了一下,仿佛刚刚发现儿子已经长成了一个内心坚定的男人。而她的确一直把他看成一个孩子来着。不知不觉的,李秀蔓眼里就模糊了起来。
金克玉来到街上,看见他爹正叉开双腿站在一个土堆上。他下意识地挺挺胸脯,走了过去,他觉得自己的心在怦怦直跳。他的爹把脸转过来,看着他。他相信他爹此时的心情也是非常激动的。
“我来了,爹。”他克制着声音的颤抖。
金大筐看着他,忽然掉转身子,离开土堆朝前走去了。
金克玉不由得收住脚步,没有他爹的同意他不敢跟上去。他爹转身走去的一刹那在他眼里威严极了,他深深地为自己的胆怯感到失望,但又不甘心这样回到家里,就滞留在了那儿。后来金克玉就静悄悄地走到一棵槐树底下,坐着了。槐树浓密的枝叶低低地垂下来,让他觉得自己沉在了跟上午不一样的时间里。他面对着树荫外充满阳光的空气,静静地坐着,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忽然,金克玉看见王聚宝从前面走了过来。他的全身马上绷得紧紧的,几乎一点也动弹不了。王聚宝脚步匆匆,并没有发现他。眼看王聚宝家要从他跟前走过去了。
金克玉腾地跳了起来,举起铁叉一个箭步向王聚宝窜了上去。王聚宝转头一看,止不住大吃一惊,慌张中竟没有马上看清这个身上挂着树叶的人是谁,恐惶地呼了一声“要出人命了!”拔腿就逃。
金克玉紧追不舍。但王聚宝也是越跑越快,他的惊呼声把很多人都吸引过来。“把他挡住!把他挡住!”他连连向旁人求助。但金克玉手中锋利的铁叉在阳光下闪着恐惧的亮光,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倒使他奔逃起来畅通无阻。他们路过了村委会,又路过了王聚宝的家门,但王聚宝都没想起来躲进去。他们一直跑到了村北。王聚宝就要跑不动了,他一头撞在了一个人的怀里。
“拦住他!”王聚宝藏到那人的后面,气喘喘地叫着,浑身筛糠似地抖。
金克玉赶到了。“爹,让我扎死他!”金克玉说。
王聚宝这才注意到自己紧紧拉着的不是别人,正是金大筐。王聚宝手一软,瘫在了地上。
金大筐一把抢过金克玉手里的铁叉。这样他的手里就有两把铁叉了。金大筐把两把铁叉狠狠地往地上一插,面对着王聚宝。
“扎死他!”金克玉嘴里还在说着,“让我来扎死他!”
金大筐眼里发着凶光。他的两手在用力。
“老少爷们儿!”王聚宝又开始向别人求助,那些参加垫路的人都停了下来,但他们就像什么也没听见。
金大筐把铁叉猛地一拔,泥土纷飞。王聚宝只听自己心里惨叫了一声,可是金大筐转过了脸去。
“走吧,儿子。”金大筐低低地对金克玉说。
但金克玉还不想放过王聚宝,扭着头凶狠地看着他,不停地说:“扎死他算了!”
金大筐推了金克玉一把,人们就看见他们父子俩一前一后地慢慢走了。
静了好长一阵子,人们才松了口气。王聚宝两手撑地,一时竟忘了爬起来。
“村长来了!”忽然有人叫道。
“村长!”王聚宝眼里一热,差点流出眼泪。但是金士魁并没看他。金士魁看着垫起的路面。
“水就要下去了,”金士魁面无表情地说,“谁让你们垫路的?”
众人哑然无语。
“都回家去!”金士魁发出命令,“等着水下去,等着塔镇的人来。”
一阵忙乱,几辆拖拉机先开走了,接着人们也散尽了。
“村长!”王聚宝叫了一声,哽噎难言。
“柏油路变成了烂泥巴路,”金士魁眼望着新垫的路面,“水下去了还得让人把烂泥清除掉。也不是我说你,王聚宝,你在这场大水的表现是劳而无功。感情用事,危害无穷。”
17
“依着我就扎死他,”金克玉犹不解气,“一命抵一命,也不吃亏!”
“鞋做好了,”李秀蔓说,“穿上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