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思谋了,”他爹还没看见他,正一本正经地跟几个男人说话,“咱们这辈子拼死累活地在地里干活,到底图个什么?”
“咱们都是吃苦下力的命,”别人说,“咱们不吃苦下力了,咱们可就不是咱们了。咱身上的血液就是牲口的血液。”
“这是谁说的?”金大筐说,“该不是金士魁说的吧。可大水给了咱机会。大水让咱也能每天都在树底下蹲着,看看水,看看黑妮儿。日头晒不着,又有风吹着。这有多么的……他娘的!这有多么的……”
“爹。”金克玉走过来叫他。
金大筐不说了。
“回家吃饭去吧。”金克玉对他说。
“我不饿。”金大筐说,眼睛看着田野里的水面。
“克玉,”别人对金克玉说,“你爹刚才说他就想这样舒舒服服地过一辈子,每天都能蹲在树底下看看水,看看黑妮儿。克玉,你能这样养活你爹么?”
金克玉笑着说:“爹把我养这么大了,我就能把爹养老。爹想每天蹲在树底下,爹就只管蹲去。”
“那好!”人们说,“金大筐养了个好儿子。可你别转头忘了,娶了媳妇又赶着你爹大毒日头里像牲口一样地干活,干得少了还给白眼看。”
金克玉说:“儿子长大了,当老子的就该休息了。你听你们说的,我怎么能逼我老子干活?”
人们说:“这样的人是有的。老张家有四个儿子,都娶了媳妇。老张也快八十岁了,每天还见他背着只草筐往地里走,回来就是一大筐草,像背着个草垛。他几个儿子也没说过他的好话。”
“我又不饿,你还不走么?”金大筐抬头催促儿子。
金克玉说:“我要去村北看看有没有人出劳力垫路。”
“嗨!”人们说,“他们通知还没下完。你没看王聚宝饭也顾不得吃,也才通知了一半人家。你回去睡你的觉去就行。”
金克玉只好走开。走了十来步,隐约听他老子又说:“就说这个老张吧,这辈子有什么意思?我还没听说过有比过老张年轻时能干的。到老了怎么样了?只剩一把骨头一张皮!”
“这些天好了,老张到底闲了起来,”有人说,“看上去人也显得白了,也像胖了许多,在家门口的荫凉里坐着,捧着根旱烟袋,笑眯眯的,黑妮儿落了一身。”
“他儿媳们没骂他?”
“这个倒没听说……”
“嗨,大水呀!”
“好大水……”
金克玉转身去村外捉泥鳅去了。
10
第二天,金克玉惦记着出劳力的事,也没睡懒觉,早早就起来了。李秀蔓再看他,只觉清清瘦瘦的,也怪招人疼的。可一扭头就发现眉豆的神情里看上去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兴奋,吃完早饭趁空警告她:“路垫不起来,就是垫起来我也不放你去塔镇!”
“谁说我要去塔镇了?谁说我要去塔镇了?”眉豆连连否认。
“还说不想去,你高兴什么?”
“我为什么不能高兴?”眉豆说,“我不高兴我把脸拉长,行了吧。”
李秀蔓重重地说:“你哥刚刚不让人操心,你就开始惹人生气!塔镇是什么地方,你不知道么?大水前还听金士魁说,镇长嫌塔镇酒店里的小姐不够用,准备从外地拉一批,要个个仙女样儿的。进酒店就是当……”
金大筐在院子里听见她们说话,就说:“你们在说什么不够用了?”
“别让你爹知道了。看你爹知道打断你的腿!”李秀蔓压低声音对眉豆说,又转向屋外,“没说什么不够用。”看着眉豆,“听见了吧,你爹的耳朵尖着呢。他要是打你,我可没力气拉住他。”
眉豆咕嘟着嘴,一脸的不快。
李秀蔓不理她,又坐在门口做鞋。忽然,李秀蔓莫名其妙地有了一桩心事。回头看看眉豆,见她一声不响,神情慵懒地坐着椅子上,浑身没有四两劲似的,李秀蔓这样看她,她也没发觉。李秀蔓此刻觉察到自己的心事是什么了。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要去塔镇酒店工作的念头看来已经钻进了眉豆的脑子里,她不可能指望自己的一两句威吓就能赶跑它。
李秀蔓止不住发起愁来。她叹了一口气。
阳光透过树叶稀稀拉拉地落在院子里,像有几只黄色的小虫子在幽暗的水里游动。李秀蔓竟然没有马上看到金大筐,而金大筐的确正坐在院子里的树荫下呢。她看见了他,就陡然地叫了一声:“他爹!”
金大筐显然吃了一惊。他向她转过脸来,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她。
李秀蔓克制住了自己心里的激动。她的声音又恢复了平常的语速。
“他爹,”她说,“你怎么不去村北看看?那里有没有人在垫路?”
“看什么?”金大筐说,“金士魁发疯我也要看么?肯定没人去垫路,他以为要把路垫到塔镇,是好玩的?”
“不一定把路垫到塔镇,”李秀蔓说,“就是垫到陈家桥村也可以了。”
“陈家桥村地势低,早泡坍了。”金大筐说,“我去村北看过,往北多少里也看不见一座村子,都是茫茫的水。”
“敢情你是千里眼!”李秀蔓说,“你怎么没看到塔镇去?”
金大筐已经站了起来。“能听金士魁咋呼的,我看也就是几家没本事的。”他说,“那些胆小的人家才会怕他。”
“就你有本事,胆子大!”李秀蔓说,“你有本事,胆子大,大水前金士魁打着手机,咋咋呼呼地在街上走来走去,也没见你敢冲他放个屁!也就是在我跟前说大话呢。”
一抬头,见金大筐已经从院子里出去了。
11
金大筐不紧不慢地往村北走,街上空无一人。他不禁有些纳闷,该不是人们都去村北垫路了吧。这么想着,脚步就快了一些。还没到村北,远远一看,路口竟然站了黑压压一片!但他马上断定他们都是些跟他一样来看热闹的村里人。他笑了一下,走了过去。可没到近前,他就愣住了。
金克玉双脚插在水里,岸上的王聚宝手持着一把铁锨,还在把他往水里撵。浸泡了多日的土地,一定很软,金克玉站得久了,双腿就止不住下陷,只好在水里像水禽似地走来走去。他忽然瞅了空子,飞快地往岸上跑过来。但是王聚宝马上沿水边赶了过去,铲起一锨土,朝他抛过去。金克玉机灵,没让土砸到自己身上。土块在水里击起了一团浑浊的浪花。
“叫你干活你往水里跑,你不是以为你跑到水里我就逮不着你吗?”王聚宝在岸上洋洋得意地说,“你有本事你就给我呆在水里!”
看来金克玉也有些急了。他转动着眼珠子,又在考虑上岸的地点。忽然,他又在水里跑了起来。但王聚宝的速度比他更快,还没接近水边,王聚宝就赶在了他的前面。王聚宝又铲起一锨土,朝他身上抛去。金克玉只顾着躲,一趔趄,差点摔在水里,惹得岸上看热闹的人轰一声笑了起来。
笑声使王聚宝受到鼓励,他继续用土块抛击金克玉,嘴里还一边说着:“这就是你不听村委会招呼的好处!你以为可以在水里躲一辈子呀!我也拗劲儿上来了,我什么也不干,也要看住你!有村长给我撑着腰呢。”
金克玉身上已经湿透了,与王聚宝远远地对峙着,只见他脸上绷得越来越紧,没人怀疑他就要哭出声来了。但他又一次跑了起来。王聚宝也不迟疑,迅速赶到他的前面,并铲起一锨土。
“你躲呀,再躲呀!”王聚宝说着,就要把土向他身上抛去。
一丝绝望的神情在金克玉眼里一闪,他觉得自己再也跑不动了,可是王聚宝手中的铁锨突然脱落了。王聚宝两臂张开,在水边上摇晃了几下就一头栽进了水里,像只水鸭子似地在水里扑腾着。
金大筐气咻咻地站在岸上,心中的愤怒显然还没有平息。
“你敢推我!”王聚宝在水里挣扎着,他站起来,指着金大筐,“我是在执行公务,你敢推我!”脚下一滑,又摔倒了。
金大筐一声不吭。金克玉趁机走上岸来。
“金大筐,我在指挥垫路,”王聚宝抹了一把脸,“我指挥垫路是要向塔镇靠拢,是要向政府靠拢,你竟敢推我!你把我推到水里是要淹死我。我就要被你淹死了!”
金大筐不动声色,倒是金克玉忘了自己刚才怎样被王聚宝撵着在水里奔跑,看着他狼狈不堪的样子扑哧笑了起来。
“村长,”王聚宝叫道,“村长,你说这不是暗害村干部是什么?问问他们是什么意图?要他们出劳力垫路,却都空着手看热闹。我看他们是不想我们把路垫起来,他们要把金佛寺变成独立政府,他们显然是要——是要另立中央!村长,”他站起来,他没听到村长的声音,他在人群里寻找着村长的身影。
金士魁就站在人群后面。他静悄悄的,像是正在消失。
“打手机!”王聚宝看见了他。王聚宝声嘶力竭起来,“打手机!给塔镇打手机!”
金士魁没应声,而人们也都板着面孔。
泥水顺着王聚宝的身体哗哗往下流。王聚宝哆嗦着,猝然蹲了下去,用手捂住了脸。他的手被水泡得白白的,人们惊异地想到,这才多大的工夫,就把他的手掌泡白了?人们看着他,都不说话。谁都闹不清王聚宝是怎么了。忽然,他们听到背后响起了脚步声。
金士魁像是发疯一样地向村外跑去。通往塔镇的路已被水淹没,但两旁的树木还在。金士魁很容易就能找到路面。他已经走进水里去了。水漫过他的膝盖,再往前走就漫到了他的屁股下面。一团团的泥水在他脚下咕噜咕噜地泛上来,他身后的水就变浑了。人们以为再往前走水就会漫到他的胸口,而实际上水一直只能漫到他的腰里。
金士魁在两行东倒西歪的树木之间走远了。这时候人们才意识到金士魁的一只手举得高高的,好像总在避免把这只手弄湿。人们看不清他手里举着什么。
王聚宝已经爬上岸来。他看清了。
“那是手机,”王聚宝说,“村长去给手机充电了。”
金士魁在茫茫的大水上变成了一个小黑点。人们久久地注视着,直到什么也看不见了。就像有人发布了一道命令,忽然,人们呼隆一声,四散而去。一眨眼工夫,人就走光了,只剩下王聚宝一个人站在原地。王聚宝脱下衣服,拧干了挂在树枝上,然后就坐在一块石头上耐心地等待村长归来。
12
“这真是太可笑了,”金大筐对李秀蔓说,“金士魁以为喊不动大伙儿是因为手机哑巴了。等他回来他照旧喊不动大伙儿,大伙儿看黑妮儿还没有看够哪!”
李秀蔓白他一眼。“那你怎么不去看黑妮儿了?”李秀蔓说,“你走来走去的,快把我的眼走乱了。”
金大筐嘴里咕呶着:“我在走来走去吗?”他出神似地摇了一下头。“我在自家的院子里,我想怎么走来走去,就怎么走来走去!”他高声说,“眉豆,爹这么走来走去碍着谁啦?”
“爹,你也快把我的眼走乱了。”眉豆说,“你看上去很不安。”
“我很不安?”金大筐说,他笑了一声,“我有什么不安的?”
“爹,你是很不安。”眉豆肯定地告诉他,“你从外面一回来就走来走去,像丢了魂儿一样。娘,你说我爹怎么了?”
李秀蔓停下手中的活计,盯着金大筐。金大筐觉得她的目光雪亮,一下子看到了他的心里。他不由自主地掩饰了一下。
“他爹,”李秀蔓说,“你别操那个心!管他金士魁的手机充上充不上电!再说大水总有下去的一天,金士魁总会跟塔镇联系上的。我倒是盼着大水下去,看你们爷儿俩每天这么闲逛,我心里发急。”
“你发什么急?”金大筐说,“大水不来,咱是越热越往地里钻。大水来了,咱也知道什么叫悠闲了。”
“我看你们这样悠闲下去!”李秀蔓越来越觉得金大筐脑子里的念头有些荒唐,“一个庄稼人不种庄稼,天天东游西荡,看着庄稼坏在水里也不心疼,算个好庄稼人?”
“庄稼人就不该悠闲吗?”金大筐说,“我思谋过了,庄稼人除了出力干活……”
“你不想出力干活,”李秀蔓打断他,“你喝西北风去!别说养活一家老小了,你养活自己试试!这一季没收成,亏得还有些积蓄,粮食够吃上两年三年,不然有你的饥荒打呢!”
金大筐的声音低下来。“除了出力干活,”他说,更像耳语了,“也该享受享受。”
李秀蔓笑了。“谁不让你享受了?”她说,“这里又没你做的活计,还不出去看你的黑妮儿去?”
“当然要去看了。”金大筐小声嘀咕着,慢慢向外走。
李秀蔓又要低头做活。“这么大了,竟像小孩子。”她抱怨了一声,也不知在说谁。眉豆疑心地看了她半天,而她却没有再说话。
13
金大筐一出门就发现,不光自己有些心事忡忡的样子,人人都看上去有些不安呢。大伙儿聚在一起,半晌也不说一句话,并不时有人轻轻叹息。他们听不到树叶的响动,空中的黑妮儿也是无声无息的,倏地飘来,又倏地飘去。可以说整个村庄都陷在寂静中了,一直到日晒西墙,才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那是王聚宝在奔跑。
人们像刚刚苏醒过来似地抬头张望。
“通了!通了!”王聚宝边跑边喊,“村长回来了,村长的手机通了!”
王聚宝一眨眼就跑得没影儿了,可人们还在看着。人们都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人们也都不说话,就那样朝着王聚宝跑去的方向看着,直到把自己的脖子看疼了。
人们相互看了一眼,“啧”一声。人们还不知道说什么。
“啧!”人们又开始面面相觑。“啧!啧!”
人们听到了金士魁洪亮的声音。
“嗯!嗯!”
金士魁走了过来,耳朵上贴着那只小巧的手机。他不住地点着头。人们惊异地注意到,他全身干干爽爽的,一点也不像刚从水里走上来。
“好好!”金士魁说,“嗯?也好也好。那就这样。嗯,嗯,我说……嗯!”金士魁脸上的神色一会儿庄重,一会儿轻松。“哈哈哈,有你这句话就行了。嗯,……嚄嚄嚄!”他笑逐颜开起来。“嗯,那好,嚄嚄嚄,再见!”他收起了手机。显然思绪还沉浸在通话里面。他沉着地环视一周,目光就落在人们身上。
“村长,”人们笑着说,“你回来了?”
金士魁微微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