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赵的小说在当地引起一阵轰动。借助当地法制部门的支持,这期杂志几乎发行到了全县娱乐服务行业的角角落落。老赵成了家喻户晓的公众人物。就在杂志发行不久,老赵去到某乡镇采风,刚从班车上跳下来,就被几位围坐在店门口的发廊妹认出来了:“哟,这不是写《情动发廊妹》的赵大哥吗?”原来,老赵的小说发表时,还配发了他与小说主人公原型之一的湘妹子阿娇的合影作题头照。
老赵喝的是闷酒。自从下午他接了县委余书记的电话后,心情就一直郁闷烦燥。书记说:“老赵啊,你一个科级党员领导干部,怎么可以进发廊嫖娼呢?”老赵想像得出,电话那头的书记,此时正紧绷着一张严肃的脸对着他。
老赵不寒而栗。
“书记,这是冤枉呀!”
“你没去吗?我可是接到了举报电话。”
“书记呀,发廊我是进过,但绝对没有嫖娼。如果嫖了娼,别说开除我党籍,就是开除我公职我也认了。”
“那你去发廊这种肮脏的地方做什么?”
“我是去体验生活,我写了一个发廊妹题材的小说。”
“你好好检讨一下自己吧。”说完书记就挂了电话。
老赵就联想起这段时间,自己上下班时走在路上发生的情景。自打小说发表后,他熟悉的人见到他,都会走上前来恭维一句:“《情动发廊妹》,祝贺大作发表!”之后便是玩味一笑;他不认识的人打他身边走过,也会用一种怪异的眼神打量他一眼,像看天外来客似的;更可气的是,老赵那天走在大街上,围坐在商店门口打麻将的几个人,还一个劲的戳着他的脊梁骨指指点点。
老赵明白过来了:原来是有人在造他的谣,对他恶意中伤。
就在老赵一筹莫展的当儿,县委余书记的电话又来了:“老赵啊,考虑到你的特长爱好,组织上决定把你调文联工作。这样吧,你先去上班,你不是文联兼职副主席吗?下个月召开文代会时走个程序,安排选举你为专职副主席好吧?”
老赵想了想,答:“好。”领导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不好也得好。
县委关于免去老赵原任职务的文件很快发到了各个单位,可是文代会却迟迟召开不了。县文联主席早不病迟不病,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生病住院。老赵一打听,那一万元用来开会的费用,已被挪作主席的医疗费。
最近老赵几乎不敢出门,他忍受不了人们异样的目光。熟悉和不熟悉的人现在还真的以为,老赵因为进发廊嫖娼而被免职。
好长一段时间没见到老赵了。刚才在路上偶遇,他的举动让我好生奇怪。远远的,他扫见我的影儿,就三步并作两脚,追上前来发名片。
在我的印象当中,老赵虽然离退休还有好几年,但看起来已是个糟老头。也难怪,爬格子是很费心力的。他是从来不印名片的。以往,他看见别人的名片,还笑话人家:就你赶时髦,又不是老板又不谈生意,一个科级小官,你是想去接见外宾还是怎么的,印个名片显摆自己。那次他就是这么说我的。
我接过他递过来的名片,说:“怎么,老赵也学会赶时髦了?”
老赵说:“我印发名片,不是赶时髦。我是为了辟谣。“
我第一次读到这样内容的名片,想笑,但忍住了。读着读着,心就酸了。
名片是这么写的:赵文才,县文联兼职副主席(副科级,共产党员)。
老赵啊,真是难为你了。
审画
农村部部长办公室。
桌面铺陈着一幅画。这不是一幅名画,也不是一幅古画。这是一幅招贴画。
部长坐桌前。小李站桌旁。
部长不是在欣赏这幅画,而是在审阅这幅画。画是由小李执笔构图完成的。此时的小李,正在接受部长对这幅画的评判,谨小慎微,噤若寒蝉。
这幅画的名称,叫“新农村建设宣传招贴画”。按照“五新一好”的内容,画面分成了六个板块,每个板块由若干幅图画组成,分别突出了建设新村镇、发展新产业、培育新农民、组建新经济组织、塑造新风貌和创建好班子等六个主题。
部长非常仔细地一幅画一幅画看过去,边看边用铅笔在画面上勾勾划划。
看完了。部长用手指打了个手势,小李知道部长要作指示了,立马趋前一步,毕恭毕敬地站到部长身边,立定。
“小李啊,这幅画要改一改。”部长用铅笔指着一幅村民坐在院坪里开会的画说。部长还没说怎样改,小李就一个劲地点头,唯唯诺诺的。
“你看,村民代表们在这里开会,评议村干部的工作,这本来是件严肃的事,对吧?”小李鸡啄米似的“对对对”。“可是,会场里鸡也有狗也有,不严肃。”
小李就红着脸,把这幅画原来的构思说与部长听:地上画只小鸡散步,画只黑狗静卧,为的是说明新农村的适意与和谐,同时也给会议场景带来点生气。部长就说:“你可以在天空中画几只小鸟飞过嘛,这样不就有生气了。”小李就又是一阵鸡啄米。
“再看这张,”部长用铅笔的橡皮头敲敲“塑造新风貌”板块里的一幅画:“劳动之余,农民们搞什么活动不好,打乒乓球、下棋、跳舞、弹琴,什么都行,非要在活动室耍拳弄剑?刀光剑影的,不利于平安和谐社会的创建。”小李作出若有所思的样子,静默片刻,应道:“是的是的,安排他们下棋弹琴去。”
“还有,”部长接着说:“把‘争先创优’几个字调个顺序,改为‘创优争先’。”小李愣在那里,看着部长,不解地问:“这几年不是一直都这么叫的吗?”小李顶嘴,部长不高兴了:“年轻人啊,要有政治敏感性。最近不是换了书记么,新书记来了,改了新的提法。不先创造优异成绩,哪有资格去争这个先进?先进是干出来的,不是争出来的。”小李羞愧地低下了头,这次脸红得一直到脖子。
部长咳嗽一声。小李知道部长要作总结性讲话了。
果然。部长稍稍提高嗓门儿,说:“这幅宣传招贴画,总的来看还是可以的。刚才我指出的几处不足,你回去后认真作好修改。等画定稿付印后是要进村入户,发送到乡村每个家庭的。要让全体农民受教育,我们就必须创作出精品。”小李忙不迭地说道:“是的是的,请部长放心,我一定认真对待这项工作。”
“再就是,要使这幅画送达农民手里后,他们能自觉主动地往自己家的墙壁上张贴,一定要把年历给配上去。”部长最后交待。
“是!我再作出整体设计。”小李态度坚决地表示。
“部长还有什么指示吗?”小李又问了一句。
“没有了。”
“那我走了,马上去落实。”说完小李就退出了部长办公室。
走在过道里的小李,低头瞅一眼手里的画,心里就对部长佩服得五体投地:领导的水平就是高,我想不到的他能想到。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几年后的某一天,我和小李到乡下坑旮旯一个叫墩头的村子去采风。这时的小李不再是小李,已经叫李主任了。这时的部长也不再是部长,早已高升到市里去当更大的官了。
进了村,一位村民热情地把我们迎进了他家的厅堂,他与李主任熟识已久。墙上贴着的一幅画立刻引起了李主任的注意,虽然这幅画老得已经泛黄,可还是把李主任的两眼看得放光,像是遇见了久别重逢的老部长。
李主任兴奋地说:“看,这就是我当年创作的那幅画。”
目不转睛凝望着这幅画,半晌,李主任感慨唏嘘道:“老部长太高明了!要不是他当初提出把年历印上去,这幅画还能保存到今天吗?恐怕早就成包装纸了。”
焚棺
乡里把殡葬改革试点定在强子所在的李屋。强子想:要为摒弃土葬、实行火葬铺平道路,当务之急需做的事,就是动员父老乡亲们把堆放在宗厅的那些空棺材焚烧掉。
李屋的宗厅分三进,下厅,中厅,上厅。在中厅靠墙的两侧,整齐地排放着一长溜的空棺材,总共有二十多副。这是屋场里各家各户为自己家的老人生前预备好的寿器,用破旧竹垫搭遮盖着,上面落满了厚厚一层灰尘。竹垫搭呈长方形,比席子长大,原本是用来晒稻谷花生的,用的时间久了,上面洞洞眼眼多,不能再晒东西,正好用来遮盖这些空棺材。
宗厅里棺材的摆布是有讲究的,就像单位大院里的泊车位排序一样。单位的小车按官职的大小来排列,这屋场宗厅里的棺材则依主人的辈份和年龄来放置,从棺材的排位可看出谁的辈份最高、年龄最长。瞧,排在第一位的这副棺材,就是强子奶奶的,她今年已八十高寿。
强子是谁?他是村里的支部书记。三年前从部队退伍,回到家乡。强子是个孝顺的孩子,每天忙完工作转到屋里,第一件事情就是去看望奶奶,与老人家拉拉家常唠唠嗑。这不,今天奶奶又要强子牵着她去一趟宗厅,去瞧上一瞧她的宝贝。
奶奶把她的寿器看得很重,除了这条老命,就是它了。也是,它是这条老命的归宿之所啊。这是当年爷爷在世时就已备置好的棺材。爷爷的骨头早已打了二十年的鼓了,而奶奶的身子骨看起来还很硬朗。当年预置寿器时,强子的爸爸专门到深山老林挑选来两棵上好的木料,再请来本坊最有名的木匠师傅,精雕细凿七七四十九天,方才大功告成。
此时,奶孙俩已来到中厅。他们站在棺材前,细细地端详起来。这真是一具好棺木啊,时令已过去二十多载,奶奶的棺材仍散发着一股幽幽的木香气,老远就能闻见。可见棺木的质材非同一般。在中厅摆放的所有棺材中,奶奶的这副外形也最出众,它气宇轩昂,显出一股王者之气。奶奶双手轻轻抚摸着棺材,从上到下,从左到右,把通体摸了个遍,这才心满意足地拉着强子的手说,强子,咱们回去。
新农村建设从环境整治进入到移风易俗阶段。在全乡转段动员大会上,乡党委书记发出号召说,我县农村殡葬改革的序幕已经拉开,试点村组要以深入开展新农村建设为契机,发动群众,依靠群众,解放思想,转变观念,摒弃土葬,倡导火葬,探索总结出一套殡葬改革的新路子好做法,之后加以推广。
回到村,强子马上召开了村“两委”班子会,传达了乡会议精神。当晚,他又召集李屋各家户主,开了个村民议事会。可是,延续了几千年的土葬说废止就废止,与会村民一时半会转不过弯来。任凭强子唾沫横飞,说了一大通实行火葬的好处,大伙儿思想还是不通。会议就这么僵持着。寂静了一阵,强子突然起身,宣布散会。
强子退缩了吗?没有。遇事就退缩,哪像一名退伍军人?这不是强子的性格。强子自有主意。
这天,强子没有像往常一样,吃过早饭就匆匆忙忙去村部,而是来到奶奶屋前转悠,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奶奶看见,心疼地问:强子,咋一早起来就蔫巴巴的?他就把上级实行殡葬改革的精神向奶奶作了细说,又把召开村民议事会的情况告诉了奶奶。奶奶听了,也不同意废除土葬。强子又回到无精打采的样子。
奶奶问强子:火葬有啥好的?
强子答:咋不好呢,火葬可以少占耕地。
奶奶说:地是自家的地,又没占别人家的。
奶奶又说:加上是葬在山上,谁的耕地都不占。
强子说:火葬好,老人百年之后火化,骨灰盒存放在殡仪馆。殡仪馆就像宾馆,住在那可舒服了,有空调。
奶奶说:空调有啥好的,睡在山上不更好,自然风,空气新鲜。
强子又说:土葬用棺材,浪费木材,火葬就不用。
奶奶想了想,说:这倒是。
奶奶又说:我们的寿器早就做好了的,空棺材不用又不能长回到山上去。
强子想想,奶奶说的也对。不过,强子接下来说,后面的老人不会跟样吗?他们也叫自己家的后生去山上砍树预做好棺材。这样下去,山里生长了好几百年的大树要不了几年就被砍光了。奶奶扁扁嘴,没再说啥。
强子愁眉苦脸的对奶奶说:这个事办不好,乡里会怪我没能力,我这个干部就当不成了。算了,我这就去乡里找书记,自己打个辞职报告,别到时搞得我一点面子都没有。说完就要去骑摩托车。
奶奶拦住他:强子,这招使不得!你别去这么快,让奶奶好好想想,啊。
吃过午饭,奶奶一把拉过强子:强子,走,带奶奶去宗厅看看。
到了宗厅,奶奶深情地抚摸着自己的寿器,目光里透出深深的眷恋。之后,转过身,落地有声地说:强子,你去通知各家各户,今晚在这里集合,奶奶有话要跟大伙儿说。
吃罢晚饭,全屋场的男女老幼一百多号人,一起聚集在宗厅。先是叽叽喳喳的,嘈杂声一片。奶奶嗯地咳嗽一声,会场马上变得鸦雀无声。
只见奶奶端坐在上席的藤椅上,左手自然垂落于扶手,右手柱着龙头拐杖,目光炯炯地看着黑压压的人群,神情慈祥而庄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