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退之间
刚过不惑之年的他从副县长的位子上调任县政协副主席。虽然是平调，但在人们的思维定式中，与退居二线差不多。他自己表现得很是淡定，情绪平稳如常。倒是社会民调沸沸扬扬，拿他的调整说事，揣测猜度，热议了好一阵子。好些人为他惋惜，认为他这个年龄还没到退的时候；相反，凭工作能力，他的事业应该如日中天才是。
也有幸灾乐祸的。幸灾乐祸者不是别人，却是他的一帮亲戚朋友。
“当上副县长后就六亲不认，这么大的官，什么忙不能帮？他就是不乐意帮咱。”亲戚甲说这话时，心怀不满。
“这下好了，靠边站了，不用他帮了。”亲戚乙接过话头，脸露悦色，满心欢喜。
“有权不用，过期作废。也就这个样了吧，基本告别官场人生。”老同学调侃道，话语里很有点落井下石的意思。
当然，亲戚朋友说这些话的时候，都是背着他的。
在他调到政协以后，似乎一夜之间，这些亲戚朋友，个个都患上了面部神经麻痹症。再见到他时，脸上以往的那股亲热劲儿寻不见踪影了。
凭心而论，在他担任副县长期间，也帮过一些人的忙，但也确实没能满足所有人的要求。他一个副职，权力有限，不是他分管的系统，他的话人家不一定会买账；即便他分管的工作，也不可能无原则的乱来。可是，那些亲戚啊朋友啊，可不这么想，总以为一个副县长权力可以通天，没有办不到的事。偏偏是，“富在深山有远亲”的古语在他当上副县长的几年里得到不折不扣的应验。在自己的家乡当副县长，亲戚朋友简直是呈几何级数增长，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老到小学学前班的同学，无论什么事，大大到人命关天，小小到鸡毛蒜皮，一股脑的都来找他。他成了一块大磁铁，亲戚朋友则是那些碎铁屎，吸附在他身上，想赶都赶不走，想甩也甩不脱。这着实让他为难。找他办事没如愿的七大姑八大姨们，便在他老婆面前这个那个的含沙射影。小夫妻俩的感情也因此危机四伏。他苦恼极了。
无奈之下，他作出了一个惊天之举。
对于他的职务调整，亲戚朋友们都蒙在鼓里。其实是他自己写了辞呈，要求调到县政协的。连自己的老婆他都先没告诉。他不想因为当这个副县长，一个一个，最后把所有的亲朋好友都得罪殆尽。只是他的辞呈没有打鼓直报写明真实原因，里面写的当然都是些冠冕堂皇的顺溜话。
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
在他工作清闲、耳根清静、嘴巴清淡了不长的一段时间后，“向领导干部的楷模×××同志学习”的活动自中央而地方轰轰烈烈的开展。市里要求县里树立本地区“×××式的好干部”时代先锋人物典型。经过组织摸底严格筛选，主动让贤的他名列榜首。县委向市委上报了他的事迹，概括起来，大意如下——
该同志具有鲜明的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人生价值取向，能正确对待名利地位，思想境界高，淡泊“官位”，对“做官”有一颗难得的“平常心”。在他的身上，充分体现了一种高尚的道德情操、优良的人格品行和宽广的抱负胸襟。
不久，县乡两级换届，市委顺理成章地把他这位好干部列为重点提拔人选，任命他为某县人民政府代县长，只等该县人代会召开时例行公事投票选举转为县长。
过去说了他坏话的那些亲戚啊朋友啊，此时个个傻了眼。他们关在自家的屋子里，闭门思过，对着镜子，照着自己的腮帮子，左右开攻，一顿狠抽：“叫你乱说！叫你乱说！”抽完，急着要去办的一件事，就是去找他，承认错误，作出检讨，修复关系，重续情缘。
回归
“铁蛋，铁蛋！”狗娃站在铁蛋家门口，大声疾呼。
睡眼惺忪的铁蛋，一骨碌翻身起床，一看太阳晒屁股了，说声“不好！”，饭也不吃，抓起两个地瓜径直往外跑。
“狗娃，我……不记得醒了。”铁蛋摸着自己的后脑勺，不好意思。
“快，上车。”狗娃催铁蛋。
铁蛋就手往狗娃的自行车后座上一撑，脚一掂，顺势一跳，稳稳当当地坐了上去。
狗娃把踏脚板踩得不停的旋转，自行车轮子便呼呼生风。不大一会，两人就消失在了黄尘飞扬的土路尽头。他们摸鱼去。
铁蛋是李村人，狗娃家在王庄。李村和王庄相隔一条清澈的河流，河里鱼虾成群。铁蛋和狗娃同一年出生，同一年读书，又分在同一个班，而且还同桌，所以很快成了好朋友。在学校，铁蛋不叫铁蛋，狗娃也不叫狗娃，他们都有学名。因为叫顺溜了，所以不管在学校还是回到家，他们都互唤小名，亲如兄弟。
他们形影不离。假期简直成了他们的节日。这个假日，去摸鱼虾；下个假日，去搜田鸡；再下个假日，上山摘野果……他们的假日生活丰富多彩，开心快乐无比。
一晃，他们都长大成人。
再一晃，他们都事业有成。
铁蛋不再是铁蛋，他成了某局的李局长。狗娃不再是狗娃，他成了某委的王主任。官场上，没有谁知道李局长的小名叫铁蛋，也没有人知道狗娃是王主任的小名。
这天，两人不期而遇。是在度假村的垂钓中心碰上面的。打小养成的喜欢钓鱼的嗜好，两人都没丢掉，有空就一试身手。只是，小时候钓的是河溪里的野生鱼，而今钓的则是池塘里的放养鱼。
从两个不同的方向，开过来黑白两辆轿车，吱的一声响，几乎同时停在了垂钓中心门口。黑轿车里钻出来个西装革履的人。白轿车里钻出来的人皮鞋锃亮。两人一抬眼，四目接光。
“来了，李局长！”王主任向李局长礼节性地挥挥手。
“王主任，来了！”李局长向王主任很矜持的点点头。
然后，两人手握钓竿，各自向池塘走去，各钓各的鱼。
一晃，他们都到了退居二线的年龄。
再一晃，他们都到了退休告老的年龄。
李局长不再是李局长。王主任不再是王主任。他们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安度晚年。
两个人重又频频奔走于李村与王庄之间。他们重又捡拾起了“铁蛋”和“狗娃”的小名。昨天是铁蛋背着把锄头，在狗娃家门口喊着：“狗娃，走，到后山挖盆景去！”。今天是狗娃握着根钓竿，在铁蛋家门口唤声“铁蛋，快走，去河溪钓鱼！”
铁蛋和狗娃重又成为形影不离的好兄弟。
倡廉
年终，省厅吴处长带队到基层县局检查指导工作。检查组一行四人，除吴处长外，还有科长、科员、司机各一人。
为迎接这次检查，县局的赖局长着实忙碌了好一阵子。岂止忙碌，更有紧张。你想想，即便是平时的检查，省里一竿子插到底，那也非同小可，何况这次又是年终总检。不过，紧张是必须的，没有紧张就没有效率。这个道理，赖局长懂。这段时间，他带领全局一干人马，马不停蹄，夜以继日，在紧张中忙碌，在忙碌中紧张，认真开展自查。
这时的赖局长事无巨细。他把每个需要向检查组汇报和接受检查的阿拉伯数字都一字不漏地过了一遍。他还亲自跑到宾馆，把安排给检查组住宿的房间也统统摸了一遍，连浴室水龙头会不会漏水呀，门栓插销牢不牢固呀等等这样的琐事，他都不放过，以确保万无一失。现在是，万事俱备，只等检查了，回到办公室的他，靠在真皮转椅上，闭目养神一会。
赖局长闭目是事实，但人家不是在养神，他是在想问题。他想的问题可多了，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连串，像冰糖葫芦。这串问题不便示人，有点棘手：吴处长是个什么样的领导？他喜好什么？宜采取怎样的攻略搞定检查组……接着还有一连串的小冰糖葫芦也需考虑周全。
检查组如期而至。吴处长很勤政，到达后便带领一行人立马投入工作。赖局长没想到，检查组这么认真。局里自查时该补的漏洞都补上了，自觉万无一失，却还是被检查组挑出了毛病。
“你看下这张表。”笃笃笃，吴处长边说边用手指头点点。
赖局长看啊看，横直左右斜地看，看了足有五分钟，没发现问题。
吴处长这才说：“要求保留两位小数，你这里只保留到了整数位。”
赖局长恍然大悟，忙解释：“哦，最后累计的结果正好是整数。”
“即使整数，小数点后面也必须加上两个零。”吴处长严肃地指出。
接下来吴处长又问了几个意想不到的问题，赖局长支支吾吾，难得自圆其说。赖局长找来分管副局长，还是说不明白。赖局长额头上的汗珠子就呼啦啦直往外冒。他一边抹汗一边想：你这不是吹毛求疵么，提出这样刁钻的问题。不过他还是暗自佩服吴处长对业务的精通和对工作的认真。
检查结束，县局设宴隆重款待了检查组一行。之前的几顿饭，吴处长明确指示吃工作餐。觥筹交错间，吴处长表现得很是亲和，宴会场面其乐融融。推杯换盏若干个来回后，宾主都有些醉眼朦胧了。这时，赖局长开始实施他的“转椅”计划。
红到脖子的赖局长，笑容可掬地说：“各位省厅领导辛苦了，吃过晚饭，请各位领导去洗下面，轻松轻松。”基层干部就是这么纯朴，只要是省里来人，哪怕是司机也当省领导高看。
吴处长头一仰，脸一拉，眼一瞪：“洗下面？什么乱七八糟的！”
其实赖局长说的并不是乱七八糟的事，而是吴处长听糊涂了，产生了误会。这个县的方言，把“脸”说成“面”，赖局长是叫检查组一行吃过晚饭后去美容院洗脸。只是赖局长的普通话说得太糟糕，近乎方言。
赖局长看吴处长一脸的严肃，就慌了神，一嘴的舌头，不知说啥好。他的副局长不错，灵活，很快明白是吴处长听错了，忙解释：“吴处长，赖局长是说，请大家去洗脸，去美容院洗个脸。”边说边用双手在自己脸上上下比划。
经这么一解释，满桌的人都忍不住笑了。
吴处长面部表情就有了歉意的意思，两团腮帮子肉一骨碌就上去了，恢复了原状，语气也缓和了许多。他看着赖局长说：“不要去，你们听我说，什么洗脸泡脚呀，喝茶唱歌呀，都不要去安排。给检查组送红包这类败坏党风的事更不能去搞。”接着又在每个检查组成员脸上扫了一眼，说：“吃完饭，我们就回自己的房间去休息。”他又看看赖局长：“局里的同志这段时间也辛苦了，也早点回家休息。”
检查组一行听顶头上司这么一说，只好跟着说：是是是，回房间。最不情愿的是司机，刚还满心欢喜的他，这会脸上的肌肉绷得老紧。他心里肯定在骂娘。
赖局长便望着吴处长，一脸的高山仰止：“省厅领导勤政廉洁的作风，为我们做出了榜样，是我们基层干部学习的楷模。”作陪的其他县局领导忙争着说，是啊是啊，榜样榜样，楷模楷模！
把检查组一行送回房间安顿好，赖局长叫财务科长等他一起走。路上，赖局长神情有些沮丧，他的“转椅”计划还没实施就告流产。他从公文包里取出四个红包，交回给科长，说：“明天把这两万块钱存回去……”正说着，赖局长的手机响了。接完话，赖局长说：“你先回去。吴处长叫我去趟他房间。”
赖局长一进房间，吴处长立马关好门，再拉上窗帘，给赖局长泡茶。受宠若惊的赖局长忙从吴处长手里抢过茶杯：“处长，不敢不敢，自己来自己来。”就分别给处长和自己沏了一杯。
吴处长说：“赖局长，你们辛苦了。”
赖局长说：“没有，处长辛苦。”
“检查的事，你放心好了，年终排名不会让你们落后的。”
“感谢处长的关照厚爱。”
“有个事，你帮我处理一下。”吴处长边说边从皮夹里取出一叠票据，“这里有几张发票，处里不便出账。”
赖局长赶忙伸出双手，一边接发票，一边虔诚地表态：“处长放心，一定办好。”一加数额，三万有余，眉头皱一下，但瞬间又舒展开来：“明天就办，明天就办。”
“行！”吴处长拍一下赖局长的肩膀：“走，泡澡去。”
赖局长亲自驾车，载着吴处长，神不知鬼不觉地向着十公里开外的温泉山庄驶去。
吴处长一行搞完年终检查，离开这个县时，两袖清风，没接受县局一丁点物质馈赠，哪怕是一箱土特产都没带走。吴处长清正廉洁的好形象，一时间在全局干职工中传为佳话。
辟谣
夜深人静，街巷空无一人。老赵踉跄着脚步，往家的方向走。昏黄的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
他摸出钥匙，插了半天都找不着锁孔，只好拍着门喊老婆的名字。
门呀的开了。醉眼熏熏、满口酒气的老赵刚踏进屋，就啪地挨了老婆一个耳刮子，令他猝不及防。脸上顿感火辣辣的，酒也醒了一半。
“你干啥你，发神经了？”老赵斥问老婆。说是斥问，语调却是有气无力的。老赵这个“妻管严”，即使挨了一耳光，照样不敢对老婆雄起发火。
“你这个没好死的，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老婆骂道。
“你胡说八道啥你？”
“下午有人打电话来，说你去进发廊嫖娼，被公安逮住，把你绑在街道旁的路树上示众，赤膊裸体的，就剩一条短裤。”老婆说着说着就眼泪一把鼻涕一把。
老赵愤怒了：“放屁！”说这两个字时，才看出老赵身上还有一股子男子汉气势。
说起进发廊，老赵确实去过，而且最近几个月不是进了一次两次，而是常去。不过，人家去进发廊，根本不是去嫖娼，而是去体验生活。
老赵是位作家，他最近在省里的某法制刊物上发表了一篇小说《情动发廊妹》。小说写的是一位大学生爱上一位发廊女阿娇的故事。创作期间，老赵狠不得自己的头发能噌噌噌地疯长，以便借理发的机会多与发廊妹接触聊天，把作品人物塑造得更丰满更真实。后来老赵想到了一个深度了解发廊妹的好法子：与老板娘搞好关系。每次去发廊理发时，他都顺便捎上几斤肉，或买上一条鱼，理完发，留下来与发廊妹们共同进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