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什么去了?”他瞪大眼睛,故作惊讶,望着老婆笑,吊她的胃口。半晌,慢悠悠地答:“阅卷去了!”
原来,县里拿出10名副科级领导职位,面向全市招考。
犯忌
新调来一市委书记,姓舒,名江洋。
在全市领导干部见面会上,市长向大家隆重介绍新书记,说,这位就是我们的江洋书记。以后,全市上下要在江洋书记的正确领导下,全面开创我市各项工作新局面。
台下就报以热烈掌声。
江洋书记,听着这个称呼,大伙儿既感亲切,又觉奇怪——这和以前称呼市委书记的表达方式不一样,以前都是书记前面加姓。
散会后,就有爱琢磨的人在找答案:新书记姓舒,舒输同音,舒书记不就是输书记吗,新书记初来乍到,就被你叫成输书记,这么不吉利,这不是小看了我们的新书记吗,你还想不想我们的书记高升啊?
全市上上下下,从领导到一般干部,从城市到乡村,无论男女长幼,通统都把新来的市委书记唤作江洋书记。好像新书记是自己的邻家大哥似的。
江洋书记工作很平民很深入。刚到这个城市,他要了解真实的现状,他想听到发自底层的声音,他便微服私访,悄悄地上路。他不要人陪。他不坐小轿车。他挤公交车。有时还步行。到任不久,他便发现,这个城市塞车厉害。
城建局长坐不住了。很快,道路改造方案摆上了局务会的议事日程。人车稠密的江洋路被列入旧街道改造的重中之重。
不出半年,江洋路焕然一新。道路扩宽敞了,也变笔直了。店面变靓丽了,也更具现代气息了。人车归行划道,秩序井然。
江洋书记欣喜。两次在大会上点名表扬城建局长的雷厉风行作风。
城建局长高歌猛进,一气呵成,把江洋路的其他配套设施一应俱全地安装好。江洋路成为一条高规格高标准的都市街道,也成为这座城市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街头巷尾坊间,有市民当起了业余组织部长:这下城建局长很快就要高升了!
某日,市电视台正在播放一则要闻。画面上,江洋书记在城建局长的陪同下,现场视察城市街道改造情况。城建局长满面春风笑容可掬地向江洋书记说着什么,滔滔不绝,边说边走边打手势。走到江洋路口处,细心的市民发现一个细节:江洋书记走在路牌前,稍稍停顿,凝眸片刻,然后皱皱眉头,返身上车。
不出半月,市委宣布一项人事变动:城建局长调任市档案局长。这项决定,像是从高空向池塘扔入一块巨石,激起万丈水花,人们的心海涟漪荡漾。
小道消息纷纷出笼,不胫而走。
有说,城建局长在改造江洋路时,动作过快过猛,引发一部分拆迁户群体上访。
有说,城建局长接受了施工方的请吃。
还有说,城建局长是老书记的人。
……
消息灵通人士则说,是那块路牌断送了城建局长的美好前程。
人们就重又联想起那个电视新闻画面——江洋书记看到路牌后的凝眸皱眉表情。细心的市民还记得,路牌上写着四个字——江洋大道。
爱琢磨的人就大腿一拍,说:没错,百分百,路牌坏事。
只盼着能在人前把话讲
这是他走马上任后的某一天。这一天就这样开场了。
从拉面馆出来,嘴里翘着根竹牙签,哼着小曲,踏着碎步,朝单位办公楼走去。
上得四楼,喀嚓,从屁股上摘下钥匙。插入锁孔,喀嚓,门开了。
把饮水机的插头接上电源。用鸡毛掸子打扫桌面。在水龙头前冲洗杯具。拿拖把把地面拖洗干净。一系列程序,有条不紊地进行。不看他脸,还以为是一保洁员在忙活着呢。
他一边做着事,一边哼着小曲。细听,不是小曲,是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里的唱段:“盼星星,盼月亮,只盼着深山出太阳,只盼着能在人前把话讲。”小常宝唱的。这是他的保留曲目。同事们把这戏称为“快乐工作法”。
他生来五音不全。可是,这句“只盼着能在人前把话讲”却被他打磨得字正腔圆,一如原唱。只是听起来是男常宝。也难怪,每次K歌,他都指着这首歌来练,多少年了,已经是千锤百炼,炉火纯青。他就是冲着这句唱词来的。
“只盼着能在人前把话讲”——他梦寐以求的夙愿终于变成了现实——坐上了今天这把交椅。多年媳妇熬成婆啊!只是,习惯成自然,当上一把手的他,每天仍旧跑前忙后,停不下来,事无巨细。上任后的第二天,他就把单位聘请来做保洁员的临时工给辞退了。
忙碌停当,给自己泡上一杯热气腾腾的乌龙茶。坐下,抬头,瞄一眼墙壁上的石英钟,离上班时间还差10分钟。他一边呼呼地对着保温杯吹气,云里雾里,一边翻看着报纸,哗啦哗啦。嘴里禁不住又把“只盼着能在人前把话讲”的唱腔哼出了声。
他上任后的每一天,都是这样鸣锣登场的。已程式化,惯性使然,想改也改不掉。
等他一切准备就绪,部下们陆陆续续来到单位。左一个“老大早!”,右一个“老板好!”直唤得他心花怒放,春风满面。
与他住一个单元楼的同事背地里议论,他的这个习惯是长期惯老婆给惯成的。他把老婆当金丝鸟侍,老婆则把他当金丝猴使。老婆有时气不顺,便扣他一顿:天天唱“只盼着能在人前把话讲”,这么喜欢唱,唱了这么多年,在单位还是个被人差遣的主儿。什么时候,你才能在人前把话讲呀?说得他脸上火辣辣的,比吃了朝天椒还辣。
老婆没有说错,这个“副“字,让自己俯首帖耳了大半生。所以,自己在单位要表现得出色。必须得表现出色。出色才有竞争的资本。出色才有可能出线。毕竟,自己没过硬的后台。所以,严格的讲,是小常宝把他塑造成了他今天这副模样。
现如今的他,当真能在人前把话讲了。他自然兴高采烈,老婆更是眉飞色舞。
他的这把交椅,名曰:廉政局局长。
嗯嗯,他干咳两声,清清嗓子,开始在纪检委常委会上把话讲了。为防止科级领导干部借机敛财,我提议,今后谁家要操办红白喜事宴请宾朋,必须向廉政局申报。这个提议,获与会常委的一致通过。
廉政局权力陡升。辖区内有一千多名科级领导干部,机关的,乡镇的,企业的,学校的,谁家婚丧嫁娶,生儿育女,考学参军,等等等等,通统不能瞒他,都必须向他申报,否则就是违纪。他说只能请几桌,就只能请几桌,超过了就是违纪。
于是,三天两头,便有科级领导干部毕恭毕敬地来找他,向他汇报。别的人当领导,只有比自己级别低的部下才会来汇报工作;他当这个局长,是与他平起平坐的单位部门领导来向他汇报,而且汇报的事情,一概是家里的“隐私”。管得够宽吧。这让他的心中充满了一种快感,一种沉甸甸的权力握于手中的快感,一种被人尊敬高山仰止的快感。
不过,话说回来,他是个很有人情味的局长。来找他办过事的科级干部,都这么说的。他会根据当事人所办事情的性质,喜怒哀乐,自动调整好情绪。喜形于色时,“恭喜恭喜”;悲容满面时,“节哀顺变”。末了,他还不忘打开抽屉,从里面掏出一个事先准备好的纸包包,里面装着礼金,塞到人家手里。这让来办事的人很过意不去,又分外感动。不过,也有因串帮闹得不愉快的时候。那天,孙镇长来报丧,他老爸突然过世。本来是要把个信封奉上前的,临走,他却从抽屉里摸出一个红包,也没瞅上一眼,就递到孙镇长跟前,遭孙镇长怒目圆瞪一顿唾骂。
当上廉政局长的他,不出半年,工资便开始入不敷出。对此,老婆很不高兴:“人家当官能发财,你当这个官,纵使家有金山,也会被你掏空。这样的官不当也罢。”
他只得低眉垂眼软声细气地哄老婆:“请老婆大人理解和支持。不一视同仁对待,人家会有意见的。”
某日,位高权重的某局廖局长驾到。这位局长是来申报办添丁酒宴的。他笑脸相迎,茶水以待。手续办妥,送至门口,他往廖局长手里塞上一个红包,“恭贺恭贺!”。廖局长欣然笑纳。
不久,传出消息:廖局长添的丁,是他包养的二奶所生。
他因廖局长违纪案,被组织上免去了廉政局长一职。理由是,审查把关不严。
这时的他,哪怕身上长出一千张嘴,在人前也难得把话讲清了。他心里一个劲地喊冤,真是比窦娥还冤呐!
小常宝的唱腔戛然而止,人们再也听不到他哼唱了。“只盼着能在人前把话讲”从此在他口中销声匿迹。
倒是他老婆,长吐一口气,好像是一种解脱。
陈能上访
村庄整治工作组组长一声令下,陈村屋角巷尾有碍观瞻的所有低矮搭建都被一扫而光。村民陈能家的猪栏鸡圈洗澡间也在这次突击风暴中拆得片甲不留。
猪没地方躺了,鸡也没个窝了。他家的房子又没个前院后庭的。一到晚上,只好人畜禽混居一室——人睡床上,猪卧床底,鸡蹲床前。
更难堪的是,没有了洗澡间,冲凉只有等到天色黑尽后,到隔壁二弟家的院子里搞“露天浴”。
一个月白风清的晚上,陈能从邻村喝完酒回家,行走在弯弯曲曲的村道上。朦胧夜色中,隐约看见二弟家的院墙外边有个黑影在蠕动。他脚一跺:“谁!”黑影旋即逃之夭夭。陈能以为遇上小毛贼了。走近刚才黑影蹲过的地方仔细察看,发现墙上有个小洞。脸贴上去,往里一瞄,一个白花花的裸体尽收眼底——他媳妇正在院子里洗澡。他便知道黑影的花花肠子了。
这样的日子咋过呀!陈能找到村主任,要求解决猪啊鸡啊的住宿问题,更重要的是人的冲凉问题。
村主任两手一摊,无奈地说:“我也没办法呀,这是上面这样搞的。”
陈能就去找“上面”。
他来到了乡政府。
“乡长,你们这些干部把我的猪栏鸡圈洗澡间给拆了。”
“整治脏乱环境,改善人居条件,拆了怎么不好?”乡长反问。
“怎么不好,算术书上有个趣味题叫‘鸡兔同笼’,现在我家是人猪共屋,谈不上一点趣味。连个洗澡的地方也没有了。乡里要帮我解决困难。”
“搞新农村建设是上面的决策。有困难你自己想办法解决。”乡长头也不回就走了。
三番五次去找乡政府,问题不但没有得到解决,还挨了几次骂。陈能决定,去找更大的“上面”:乡里不解决,就找县里;县里不解决,就去市里;市里不解决,就上省里,直至中央!
一来二去,水滴石穿,一个名上访户就这样炼成了。
上访成瘾的陈能,隔三差五就要往县里跑一趟。不跑完这趟,浑身不舒坦。每每陈能在两个大院赖着不走,县信访局总会打电话到乡里,要他们把人接回去。这把书记和乡长的头都搞大了。
那天,乡长亲自开车来接陈能回家。乡长好言好语劝了好几个钟头,直劝到大院下班的人都走光了,直劝得口干唇燥,可陈能硬是不肯上车。
“你不跟我们回去可以,可饭总得吃吧。走,吃了饭再说。”听乡长这么一说,陈能这才很不情愿的样子,上了车。
来到餐馆,“来瓶酒鬼!”陈能狮子大开口。不喝白不喝。
酒鬼,几百块钱一瓶啊。“酒鬼就酒鬼!”乡长一咬牙,答应。维护社会稳定比什么都重要。
饭吃完了。几个干部七手八脚,把烂醉如泥的陈能抬上车。一溜烟,送回家。
市“两会”即将召开,这是维稳敏感时期。上面指示,哪个地方出了问题,拿哪个地方领导是问。乡里连夜召开党政联席会,专题讨论如何把陈能控制住,不让他乱跑。如此这般,就这么决定了。
一大早,分管综治的副乡长带着几个干部,手里提着鱼啊肉啊什么的,像走亲戚似的来到陈能家。几个干部分成两组,一组陪陈能打牌,一组下厨房安排伙食。连续一个星期,天天如此。打牌坐累了,就陪他去钓鱼啊爬山啊什么的,只要陈能有求,乡干部就必应。
陈能天天酒醉肉饱。这天,乡干部提着菜篮刚进门,他伸长脖子一看,脸一扭,嘴一嘟:“怎么又是猪蹄呀!”确实,天天大鱼大肉的,不吃腻才怪呢。
陈能突然不见了。这下急坏了乡党政一班人,市“两会”还没闭会呀!乡党委书记马不停蹄赶到县里,向分管综治的郑副书记作了汇报。郑副书记是市里下来挂职的领导。他听了汇报后,胸有成竹地说:“陈能肯定去市里了。你们先回去,我有办法让他自己乖乖的回来。”
陈能真的回来了。第二天下午,脸青鼻肿的他一个人回到了村里。村邻们看到陈能这副狼狈相,一窝蜂围拢过来,你一言他一语,问发生了什么事。
“大城市啊去不得,那里的人蛮不讲理,心太黑了!”陈能感叹。
“怎么个黑法?”
“昨天我走在去市政府的路上,遇上一骑自行车的人,骑得很疯,向我猛冲过来。我躲闪不及,他连人带车翻倒在地,车把手上挂着的水果也滚落一地,有的滚进了路旁的阴沟里。他硬说是我没走偏,挡了他的路。不由分说,大拳头就向我劈头盖脸砸过来。”
“后来怎样?”
“我一看,这是个满脸横肉的家伙,长得五大三粗,凶恶得很。我腿都吓软了。他要我赔他1000块钱,说他的水果是进口货。”
“你赔了他吗?”
“我哪有这么多钱。拿不出钱,他的拳头又雨点般向我砸来。这不是敲诈我嘛!”陈能异常气愤,“我就拚命的跑,不停的跑,跑得气都快没了。跑到车站,一脚跳上了已起动的班车,这才摆脱了那家伙的追击,回到了家。如果迟一步,被他追上,怕是命都没了。”他仍心有余悸。
邻居们劝他:“以后别去了。”
“打死我也不去了。”陈能说。
乡书记及时来到县委郑副书记的办公室,把陈能去市里上访时的境遇从头到尾作了汇报。郑副书记听了,嘴角撇了一撇,意味深长地说:“哼,这个陈能,看他以后还敢再逞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