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从领导岗位上退下后,心情很不好。一餐吃不到半碗饭,整日把自己丢在宽大的沙发里,烟一支连一支地抽,眼睛盯上什么就半天不眨巴一下。很快,父亲的背弯了,眼窝陷了,说话也衰老了许多,与半年前那个庄重又不乏活力的领导简直判若两人。
这也难怪,像很多有着父亲经历的人一样,几十年来,父亲除了有下乡视察、主持会议、发布指示的兴趣和能力外,对什么都没兴趣,什么也不会做。
母亲说:“你们都快想点法子,让你们的老头子多活几年吧。”但任凭我们想什么办法,对父亲都毫不奏效。一家人只能跟着干着急。
那天,一个艺人在小区门口捏泥人卖给孩子们玩。父亲看了,下午就到郊外挖来黄泥,在院子里捏起了盘子、笔筒和小动物一类的玩意儿。还别说,父亲还真有这方面天赋,他捏出的小玩意儿一个个都精致、逼真。父亲很高兴,又想起自己早年曾在家乡的土窑场做过烧窑工,就花了几天时间在院里建了个漂亮的小窑炉——父亲要在院子里烧窑呢。
烧窑最重要的是掌握火候。于是那两天里(土坯要两天才能烧好),父亲每夜都要起床无数次,添煤,控火,捅煤渣……很是繁忙。
第一窑出窑后,父亲又用石棉瓦在院子里搭了个小棚子,再把书橱搬进去,将烧出来的小玩意儿一件件摆上。此后,我们常常看到父亲一个人站在橱柜前,一件件欣赏、把玩他的作品,嘴里还不断发出“啧啧”赞叹声,一脸的得意劲。与此同时,父亲的食量大了,说话声响亮了,笑容也多了。我们终于放下心。
父亲一窑一窑地烧,一次比一次上心。
常言说“老小孩”——人老了,就像小孩子一样。父亲对他的小玩意儿甚是上心。开始时我女儿还可以在他的监视下当玩具玩,但自一次女儿不小心摔坏了一条小狗的后腿后,就再也玩不着了。再后来,父亲差不多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冬夜,哪怕正飘着雪花,只要听到院子里有一点儿声响,他都要急忙起床去看个究竟,生怕是老鼠或什么动物来搞破坏。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父亲这么折腾着,再好的身体也吃不消,于是感冒成了父亲的家常便饭。父亲又开始消瘦了。我们多次说他这样何苦呢,劝他别太上心,可没用。
那天,父亲刚进卫生间,就听院子里有响声,等他拎着裤子撵出来,邻居李大叔的大花猫已经在他的橱柜上了。大花猫逃跑时,将一个笔筒打碎了。父亲暴跳如雷,“咚咚咚”跑进李大叔院子,指着李大叔的鼻子骂。李大叔知道这些东西是父亲的命根子,一个劲地赔不是。但父亲分明已置几十年亲密的邻里关系于不顾了,越骂越气、越心疼,直到心脏病发作。
父亲在医院躺了十天。出院那天,就在我们办理好出院手续的时候,又出事了——李大叔那只猫这几天叫春,今天叫来了两只公猫。刚才,两只公猫竟然跑到父亲的橱柜上“决斗”,把父亲的那些宝贝差不多全打碎了。
这可怎么办?十天来,虽然我们总是劝父亲,一大把年纪了,什么事都要抱着“开心就好”的原则,别太认真。可谁都知道,父亲的倔脾气都一辈子了,谁也改变不了。现在,父亲的病才好,要是知道了可怎么办?我们不敢往下想。
思来想去,唯一的办法就是暂时向父亲隐瞒,以便慢慢想办法开导。然而任凭我们用什么理由来让父亲多住几天院,他都坚决不同意,坚持要立即回家。我们只得依了他。
一路上,我们的心“怦怦”地跳个不停。
到家了,父亲径直向小院走去,我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我和姐姐一左一右,准备随时扶住他。母亲也掏出了手机,就差没有连通120来急救……
父亲看到了——看到了满地的他的宝贝们的“尸体”。
我和姐姐紧紧抓着父亲的胳膊,哭着说:“爸,身体最重要。”
母亲拍着父亲的心窝,眼泪“哗哗”地流:“老头子,你要想开啊。”
父亲轻轻推开我们,指着地上的碎片:“你们说,我做这些玩意儿,为的是什么?”父亲见我们愣着,伸出两个手指,“两个字:乐趣!可是,这几年来,我虽然有了些乐趣,我的心却时时被这些玩意儿揪得紧紧的。你们说,这还能叫乐趣吗?”父亲红润的脸上荡漾开恍悟后的笑容,一把拉过我女儿:“点点,来,陪爷爷烧窑,爷爷烧个白雪公主给你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