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生轻飘飘地回到家中。家中到处充满该死的麻味,令人窒息的麻味。六百多斤干麻丝捆得整整齐齐码在堂屋里。这些麻是他一根根地种大,又一根根地从麻秆上刮下来的。他走过去,把头伏在麻捆上,全身瘫软,死了一般。
一担担麻向临时搭起的货棚里汇集。麻经过甄老板面前的磅秤,又在他身后小山一样堆起。整个村子麻味弥漫。整个村子都在谈论麻和一个与麻有关的妹子。送麻的人喜不自胜,颠颠颤颤,走成一根根风中摇曳的麻秆。
雨生挨到太阳下山才把麻送去。他一眼也不看那张麻脸,不管它笑得多么和蔼。他把麻扔下就走。无处不在麻的气息叫人恶心。他真忍受不了这麻的世界,真忍受不了。
可他只有忍受。他沉默地眺望那一片一片刚收过麻的田地,颓败的麻叶星星点点,远远送来腐烂的气味。他不明白,为什么要种这么多麻?
他嚼着米饭,口里溢着一股麻香。他看见夕阳被熏下了西山,而青蛙在麻田里烦躁地叫了起来。夜色匆匆模糊了麻田时,雨生匆匆出了屋门。
在秀娥家禾场里,他被丢弃的麻秆绊了一下。秀娥妈在灶房里问:谁呀?灶里头麻秆烧得毕剥作响。他不吱声,悄悄走到秀娥的房门口。
从窗口看见秀娥在灯下发呆,雨生的鼻子就酸了一下。推开虚掩的门,他走到秀娥眼皮下。
秀娥惊讶地张张嘴,没说话,就把眼帘垂下去。秀娥的睫毛好长,齐刷刷像一排苎麻长在池塘边。
雨生有一肚子话,一想到麻半句也说不出来。他和她原本是习惯用手说话的,于是他轻轻捉住了她的手。
秀娥却不自在了,挣脱了。他又抓住,因为他有很多话说。
秀娥不再拒绝,手在他掌心不安地动了动。
雨生的手捏了捏。
秀娥一动不动。
她为什么不回答?
她难道就不懂他的意思了?雨生又捏了捏。她还是不动。雨生加大力气又捏。她动了,手用力一抽。当然没能抽回去。但她这是什么意思呢?这回是他不懂了。他想起那块麻田,他们坐在麻堆上,知道对方任何细小动作里包含的意思。他们在麻田打滚,那时候麻的气息多么清新诱人……
雨生毫不放松地抓着那只手,那手上还沾着麻的汁液。也许是这个缘故,她听不懂他的手语。可恶的麻!雨生竭力嗅着她身体的气息,他觉得那令人迷醉的气息正逐渐淡下去,就要被愈来愈浓的麻味代替。
“你真的——?”雨生颤声问。
秀娥不易察觉地点点头,恰如一株麻在轻风的询问下点点头一样。
“你真的要给那麻子当堂客?”
秀娥沉默不语。雨生心乱如麻,他弄不懂秀娥的沉默。
“你妈同意?”
“她说……愿意我过好日子。”
“那么你呢?”
“我……”秀娥咬着唇。
“难道你自己愿意?”雨生摇着秀娥的手。
秀娥的手摆了摆,作为回答。可雨生弄不懂她回答的什么。他被一口呛人的麻味噎住了。
门吱呀一声响。两手相接的链条倏地断开。村长无声地移过来。村长额头很多皱褶,细而深,像是用麻线勒出来的。
村长看看他,又瞅瞅她,无言,卷起一支烟,嗞嗞地抽。烟里有股麻味。
“你们俩相好,我晓得,”村长瞟瞟秀娥,“你娘也晓得。可是我们乡下人,不是有相好就能过好日子的。这是没办法的事。你们要想开点。”
雨生像被麻绳捆住,喘不过气来。秀娥的头发松松散散地垂下来,遮住了半张脸。
二人无言。村长亦不做声了,静静地抽完一支烟,把烟蒂一摔:“我去跟秀娥娘打个招呼,今夜你们就当一夜夫妻吧!不能让那家伙占那么多便宜!”
村长转身而去,随手带上门。
雨生浑身一震,一看秀娥,正把眼睛慌乱地搬开。雨生心里腾起一团火,火烧沸了全身的血液。他猛地抓过秀娥的手。他总是先抓她的手。他喜欢她是从她的手开始的。他发觉她在战栗,胸前波涛汹涌。难道这充满生命之美妙的波涛不再属于他了?他紧紧地,搂住那波涛。蓝天下,无边的麻田,麻苗荡起银绿色的波浪,他在波浪间起起伏伏……麻被收割了,他什么也没有了……不,他有!他将灼热的脸贴在那温热的波涛上,狂热地蹭着……他迷醉于那身体的异香……那一大片麻都是我种的,都是我自己的!他被苎麻的波浪湮没了……又浮出来了。他的手抚在柔软的波涛上。哦,麻香四溢的田野……他疯狂了,放肆地舔着那波谷,吮着那波峰……他听见整个田野在绝望地呻吟!他在打滚,他晕眩了,许多麻压在身上,他不堪重负,他挣扎,他拼命站起,他看见一轮红日向着麻田滚滚而来……
“秀娥,不,我不要这样偷别人的东西吃!我要你明媒正娶地当我的堂客!秀娥,听清白了么?你到城里后,等他把麻款付清就跑回来!我等着你!”雨生低低地号叫着,“你听清白了么?!”
“嗯、嗯……”秀娥梦呓般低语着,无力地瘫在他怀里。
雨生再一次沉入那片柔软起伏的波涛,再一次抚爱和吮吸,然后毅然抬起身子,揭起她的衣襟,万分珍爱地掩在那片波涛上。他走出门去,迎着麻田里吹过来的风向家里跑。他满嘴是清苦的麻味。
秀娥走了,坐着那辆装麻的大卡车走了。她低着头,一言不发。甄老板坐在她身边,把一张麻脸从车窗里伸出来,极灿烂地笑,与整个村子告别。
雨生什么也没看见,卡车上小山一般的麻堵住了他的视线。那座麻山摇晃着,渐渐小下去,小下去,小成一个黑点,一只爬进田野里的小甲虫……这时他才想起看看秀娥,但已经看不见了。
他紧张而焦灼地等待秀娥跑回来。她当然会跑回来的。他对那条穿过田野的黑色公路寄予殷切希望。他得了两千多元麻款,清点时,他觉得每张票子上都有秀娥的影子。他用这钱买了一台电视机,他觉得荧屏上活动的每一个人都是秀娥。秀娥并不遥远,她渗透在每一缕麻香里。
秀娥你快回来我等着你等着你你不是答应跑回来的吗你快回来快回来吧……
太阳在他的等待中一次次掠过麻田上空。
秀娥没有回来。
二茬麻在他的等待中绿茵茵地长起来了。
秀娥却没有回来。
雨生绷紧的心就渐渐松弛下来,偶尔忆起和秀娥的麻田里打滚的事,觉得遥远而朦胧。那片柔软的波涛则凝固在心底,似乎永远也不再汹涌起伏。他茫然地劳作在麻田里,看苎麻拔节,听麻叶喁喁私语。他自己却像一株没浇肥水的麻,活得没精打采。
因为不再愁干麻没处卖,村里的麻田又扩大了。转眼到了第二年,满眼的麻无边无际地长起来。村里人天天泡在麻田里,说笑的话题也离不开麻和一个与麻有关的妹子。不晓得秀娥过得怎么样,我们发家致富可得搭帮她呢!我看她的功劳不比王昭君和文成公主小。什么功劳不功劳的,她自己愿意到城里过好日子嘛!愿意?鬼才愿意呢,亲着那张麻脸,心里舒服?嗨,有什么不舒服的,关了灯都一样……雨生从不参与这些议论。他经常懵懵懂懂的,不明白这一垅一垅的麻为何蓬蓬勃勃地长起来。他莫名其妙地恨这些绿色植物,他的麻田却又被他侍候得莫名其妙的好。
有天夜里他做了个梦,梦见秀娥凄凄惨惨地喊他。他看见秀娥跌跌撞撞地从麻丛中奔过来。一个麻脸巨人在后边追她,高叫着:打死你这乡下婆娘!打死你这乡下婆娘!他赶紧跑过去,把秀娥搂在怀里。秀娥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眼泪簌簌往下流。雨生哥,你救救我!你救救我!他抚慰她:别怕,秀娥,有我哩!他将秀娥揽到身后。麻脸巨人大喝一声:好呀,你这乡里野汉子!扬起一把雪亮匕首迎面刺来!他就地一滚,把秀娥掩在身下……
梦醒时天已亮,晨风中浮着麻叶清新的气味。他以为这梦是某种预兆。他早早地吃了饭,来到靠近公路的自家麻田里。
他无心劳动,漫不经心地拔掉几根杂草,就坐在田埂上。麻已长到半人高,快要收割了。阳光在麻叶的茸毛上闪烁着。麻的气息清醇至极,直透进他心底。越过麻叶的尖梢,他看见一辆公共汽车戛然而止,车上下来一个打扮时髦的城里女子。蝙蝠衫,健美裤,一双脚裹得细细的。女子向麻田走来。这样一个女子走在麻田里真是滑稽。她嗅得惯这扑鼻的麻味吗?
雨生有点好奇地瞪着她。她渐渐走过来,怀里抱样什么东西。她四处张望,后来她看到雨生了,脚步就快起来。
她到了雨生面前。雨生张大嘴,惊诧万分地站起来,耳里充满麻叶的喧响。半天,才喃喃地:“你……是秀娥?”
“嗯!雨生,你不认识我了?”秀娥红润的脸快乐地笑着。
“哦,是认不出来了。”雨生呼吸困难,被麻味儿窒息了。
“今年麻长得不错呀!”
“嗯……”
“老甄说,过个把月又要开始收麻了。”
“嗯。”
“他会给村里好价钱的,若亏了乡亲们,我可饶不了他!”
“嗯。”
“哎,这是我的儿子,才两个多月呐!”秀娥把怀中婴儿向雨生一递,眼里闪烁着做母亲的自豪。
他没有去接,愣怔着,后来怯怯地伸出那根粗糙的食指,拨了拨婴儿胖乎乎的腮。婴儿的脸白嫩光滑得令人难以置信。
“哦,我回了,夜里来我家耍啊!”秀娥转身,摇摇摆摆地进了村。他看见,路边的麻叶不时扫着了这个城里女人的腿。
雨生重新坐下,身子向后仰。麻被压倒了几株。没倒的麻森林一样包围着他。麻们笔直地长向蓝天,郁郁葱葱,茂茂盛盛;麻叶在风中纷扬起无数面白绿两色的旗帜;麻味儿洪水一样漫过来,彻底湮没了他。
不知过了多久,雨生撑起身子,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一片阔大的麻叶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脸颊,似乎在说:不管怎样,你的麻长得不错吧?
雨生站起来,拍拍屁股,望了望麻田,脸上总算开朗了一些。他的麻确实长得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