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夜那时候他和夜融合在一起。
他背靠着黑黢黢的古城墙，仰着头，凝望着暗蓝色的夜空。他觉得天空是一个深邃的湖泊，稀疏的星星，在湖底闪烁。
古城墙的垛口清晰地嵌在天上。淡淡的星光从头顶泼下来，涂了他一身。四周是一片死样的沉寂，只是偶尔从黑暗里传来一两声微弱的虫鸣。夜色就在他身边流动，他茫然沉浸在宁静的夜中，一无所思，一时间，仿佛自己跟着夜色流走了。
风凉凉地从脸颊掠过去，青草的气息沁人心脾。他听到了大地的呼吸，向前望去，朦胧夜色中，有几棵树在无声地舞蹈。护城河如同一条静卧着的巨蟒，身上闪着奇妙的荧光。
他舒展着四肢，心想，只有在这种纯净的夜里，才能消除人生的疲惫呵！
夜渐渐地深了。他看见几对恋人的身影隐隐地飘走了。他仍一动不动，一只手抚着那古老的墙。真想一辈子都待在这阔大无边深不见底的静夜里！
午夜已过，虫们也进入了梦乡，夜静得愈发深沉，远处的灯光都已寂灭，头顶的星空却无声地灿烂起来……
他从胸的深处，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叹息，迈开了脚步。他得离开这静夜了。
他慢慢地走着，明显地觉出夜在吻他的裸露着的肌肤。弯弯曲曲的小径依稀地游向他的脚底。
这时，他觑见前面那块光滑的岩石上，有个白色的东西。是什么呢？他凝视着，那岩石上原本是什么也没有的。
那白色凝固着，幽幽地闪光，似是一尊雕像，夜似乎因此而生动了。
他轻轻地走近，于是看清了，是一个年轻女子端坐在岩石上。她侧对着他，白色连衣裙恍如一挂瀑布从她身上无声地泻下来，覆盖在那块青色巨石上。她四周的夜色变得黯淡了。
他惊讶她那种安宁的气质，与这个静夜是如此契合。他默默地欣赏着，当夜风吹来，他竟然看得见她的头发的飘拂，还有，她的身体的曲线，也在墨色的夜里优美地波动。
他情不自禁地又走近了几步。他似乎嗅到了她身体里弥散出来的温馨的气息。
她忽然徐徐地侧转头，注视他。她的眸子幽幽的，安宁而略带忧伤。那张美丽的脸几乎与她裙裾一样白。
在这样的夜里，他几乎觉得眼前是一个梦，或者是一个幻觉。他凝视着女子的脸，忽然有一种莫名的慌乱和恐惧，急忙把眼光收了回来，似乎再多看一眼，就成了一种亵渎似的。
他垂下头，绕过那块巨石向前走去。脚步迟疑，呼吸显得不安。他觉得那女子的目光投在他背上，但他不敢回头证实。
渐渐地，离女子远了。但他愈发不安起来。古城墙下一片晦暗，黑糊糊地蹲着一些树丛。夜的深沉和宁静里似乎还藏着另外的东西。他终于停下步子，转过身来。
那一团白色变得很小了，却仍闪着幽光。隔远看，才知道有许多星光投射在上面。
他想了想，趟着夜色走回去。
为了不引起她的误会，他在距她十来步的地方停住。又为了不惊吓了她，他不重不轻地咳嗽了一声。
他听见自己的咳嗽声响出去很远，滑进夜的深处。
白色的身影似乎颤抖了一下，旁边的夜色漾动着，姑娘的脸转了过来。
“姑娘！”他唤道。
姑娘不吱声，只是幽幽地看着他。
他忽然有一些紧张，看了看四周。包围着他的是朦胧的无边无际的静。他定了定神，又道：
“姑娘，太晚了，你一个人在这儿，不安全呢！”
姑娘好像没听见他的话，目光穿过夜色落在他脸上。
他往前走了几步：“姑娘，回去吧！”
他的声音响了许久，碰在身后的古城墙上，又反射过来。姑娘仍缄默不语，只是盯着他。他一阵恍惚，觉得世界凝固了，时间停止了，只有姑娘的目光在运行，在透视他的全身。
一只萤火虫很悠闲地从他面前滑过去，树影不再摇摆，笼罩大地的只是静，似乎能听见星星眨眼的声音。
在这无边的静里飞过来一个声音：
“你过来。”
他稍稍一怔，只见坐在岩石上的姑娘在向他招手。浓稠的夜色似乎于她的手并无什么阻碍。他不由自主地走拢去。
他能听见她平稳的呼吸了，并且，看清了她的面容；那是一张看一眼就让人不能忘记的脸。
姑娘平静地看着他，把一只手抬起，伸到背后去。到了后来，他才明白她在干什么。他听见了轻轻的一声“哧——”他懵然无知地站立着，犹如在梦里。
连衣裙变作一片柔软无力的云，从她肩头缓缓地滑下来，滑下来，围簇在她的腰部……
她的上身完全赤裸在他的目光里了。
他惊呆了，心跳蓦地停止，世界在一瞬间消失，在他的视界里，在他的意识中，已没有什么夜色，没有什么时间，甚至也没有了他自己，只有一个女子的绝美的上身在庄严地呈现着。玲珑的脖子，光滑的肩膀，胸脯上，两只丰腴而坚挺的乳房微微地颤动着，迷离星光下，闪着圣洁迷人的光彩，它雪白，润滑，如同玉石做成……
姑娘紧盯着他，两只手抬到胸前托住两只乳房，颤声问：“你说，它美不美？”
他喉头发紧，嘴唇嚅动了半天，才答道：
“美，美极了！”
“真的？”姑娘直视着他。
“真的！”他斩钉截铁地回答，只觉脑子里一片嗡嗡作响。
“谢谢你！”
姑娘胸脯大起大伏，眼里忽然泛起一星亮光，她转过身去，很快将连衣裙穿好，从岩石上跃了下来。
姑娘落到地上，却没有一点声音，他只感到有一股温馨的风扑到脸上。他的意识模糊不清，处于一种似梦非梦的状态中。他呆呆地看着那个辐射着青春气息的白色人体从面前掠过去，沿着墙根飘向远方，眼见得越飘越远，越飘越小，最后完全溶化在夜色之中……
这时，这个难以置信的静夜才渐渐围拢，重新把他抛进无边无际的沉寂中，让他与夜色化为一体。
第二天夜里他又来到了古城墙下，又来到了那块岩石旁。
是的，他想找回那个逝去的夜，找到那个姑娘。他没有任何不洁的想法，他只想再见到那个姑娘。那个夜晚，对他来说是无比圣洁的。
一样的沉寂，一样的安宁，一样的星空，一样的夜风……不一样的，是没有那个白色的精灵似的人影。
第三天，他又来了，还是没有。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也还是没有。也许，那姑娘不是这个城市的人吧？他想。可他仍坚持每天晚上去那儿，只要不下雨。
不知多少个静夜在他的徘徊中逝去了，他的心却总在希望着。姑娘虽然没有出现，但那个夜晚的境界却还在。他可以在宁静的夜色里回味，想象，慰藉自己的孤独和落寞。
在一个有月亮的夜里，他又来到了古城墙下。月光很亮，使古城墙投下一大片阴影。他在阴影里走着，忽然感到一股寒意。就在这时，他看到那块岩石上坐了一个人。
那人背对着他，一头乌黑的长发，穿一件长长的蓝条住院服。但他一眼认定，就是那个姑娘。只有她，有这种优雅的姿态和安宁的气质。
他快步走过去，感觉自己在夜色中飞行。
他走到那人正面——正是那姑娘！那张他永世难忘的脸惊诧地望着他。
“你，你好！”他因激动而结巴了。
姑娘的神色安稳了一些，但默不作声，并且，把眼睛看着别处。
“你不认识我了吗？”他急切地说。
“是的，我不认识你。”姑娘冷冷地回答。
“可是我认识你！”
“你也不认识我！”姑娘大声说。
“我认识！我一辈子都认识！那天晚上，你不是……你不是还谢谢我吗？”他凝视着她。把目光投进她的眸中，想勾起她的记忆；在他眼里，那个夜晚离得这么近，看得见，摸得着。
“你看错人了，那不是我！”姑娘狠狠地瞪他。
“不，是你！下一辈子我都认识！”情急之中，他不禁拉住了姑娘的手。
“你……”姑娘甩掉他的手，突然脱掉那件住院服，裸着上身喊道，“你看看！我说了那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他愣住了，怯怯地瞟瞟她。她的胸脯跟男人的一样平坦，还裹着一层纱布。夜色涌了过来，他的眼神模糊了，天地间是一片不可思议的静……
“我……恨你！”
姑娘从齿缝里迸出一句话，一转身，捂着脸奔向远处。眨眼之间，她就被古墙的阴影吞没了。
他木木地走着，不时地打着寒噤。月光虽然很亮，眼里的一切却都模糊不清。他把手放进风里，明显地感到阵阵凉意。
他浑身上下都流动着一种疲惫感，于是走近古城墙，把身子靠在上面休息。夜的宁静一如既往地包围了他……忽然，从墙里传来嘈杂的铿锵的声响，他听出来了，那是锋利的刀刃的碰击声！他感到毛骨悚然，一条冰凉的蛇从他脊椎骨里爬了过去。他惶恐地离开了古城墙，穿过月光，逃离了这个不该进入的夜晚。
他再也没有去过那儿，他知道，对他来说，从此之后所有的夜晚都是一个，都是那个初秋时节的残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