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争着答应:“爱!”
“谁能把花生底好处说出来?”
姊姊说:“花生底气味很美。”
哥哥说:“花生可以制油。”
我说:“无论何等人都可以用贱价买他来吃;都喜欢吃他。这就是他底好处。”
爹爹说,“花生底用处固然很多;但有一样是很可贵的。这小小的豆不像那好看的苹果、桃子、石榴,把他们底果实悬在枝上,鲜红嫩绿的颜色,令人一望而发生羡慕底心。他只把果子埋在底,等到成熟,才容人把他挖出来。你们偶然看见一棵花生瑟缩地长在地上,不能立刻辨出他有没有果实,非得等到你接触他才能知道。”
我们都说:“是的。”母亲也点点头。爹爹接下去说:“所以你们要像花生,因为他是有用的,不是伟大、好看的东西。”我说:“那么,人要做有用的人,不要做伟大、体面的人了。”爹爹说:“这是我对于你们底希望。”
我们谈到夜阑才散,所有花生食品虽然没有了,然而父亲底话现在还印在我心版上。
爱流汐涨
——许地山
月儿底步履已踏过嵇家底东墙了。孩子在院里已等了许久,一看见上半弧底光刚射过墙头,便忙忙跑到屋里叫道:“爹爹,月儿上来了,出来给我燃香罢。”
屋里坐着一个中年的男子,他底心负了无量的愁闷。外面底月亮虽然还像去年那么圆满,那么光明,可是他对于月亮底情绪就大不如去年了。当孩子进来叫他底时候,他就起来,勉强回答说:“宝璜,今晚上不必拜月,我们到院里对着月光吃些果品,回头再出去看看别人底热闹。”
孩子一听见要出去看热闹,更喜得了不得。他说:“为什么今晚上不拈香呢?记得从前是妈妈点给我底。”
父亲没有回答他。但孩子底话很多,问得父亲越发伤心了。他对着孩子不甚说话。只有向月不歇地叹息。
“爹爹今晚上不舒服么?为何气喘得那么厉害?”
父亲说:“是,我今晚上病了。你不是要出去看热闹么?可以教素云姐带你去,我不能去了。”
素云是一个年长底丫头。主人底心思、性地,她本十分明白,所以家里无论大小事几乎是她一人主持。她带宝璜出门,到河边看看船上和岸上各样底灯色;便中就告诉孩子说:“你爹爹今晚不舒服了,我们得早一点回去才是。”
孩子说:“爹爹白天还好好地,为何晚上就害起病来了?”
“唉,你记不得后天是妈妈底百日吗?”
“什么是妈妈底百日?”
“妈妈死掉,到后天是一百天底工夫。”
孩子实在不能理会那“一百日”底深密意思,素云只得说:“夜深了,咱们回家去罢。”
素云和孩子回来底时候,父亲已经躺在床上,见他们回来,就说:“你们回来了。”她跑到床前回答说:“二舍,我们回来了。晚上大哥儿可以和我同睡,我招呼他,好不好?”
父亲说:“不必。你还是睡你底罢。你把他安置好,就可以去歇息,这里没有什么事。”
这个七岁底孩子就睡在离父亲不远底一张小床上。外头底鼓乐声,和树梢底月影,把孩子嬲得不能睡觉。在睡眠底时候,父亲本有命令,不许说话;所以孩子只得默听着,不敢发出什么声音。
乐声远了,在近处底杂响中,最激刺孩子底,就是从父亲那里发出来底啜泣声。在孩子底思想里,大人是不会哭底。所以他很诧异地问:“爹爹,你怕黑么?大猫要来咬你么?你哭什么?”他说着就要起来,因为他也怕大猫。
父亲阻止他,说:“爹爹今晚上不舒服,没有别的事。不许起来。”
“咦,爹爹明明哭了!我每哭底时候,爹爹说我底声音像河里水声泶潲泶潲地响;现在爹爹底声音也和那个一样。呀,爹爹,别哭了。爹爹一哭。教宝璜怎能睡觉呢?”
孩子越说越多,弄得父亲底心绪更乱。他不能用什么活来对付孩子,只说:“璜儿,我不是说过,在睡觉时不许说话么?你再说时,爹爹就不疼你了。好好地睡罢。”
孩子只复说一句:“爹爹要哭,教人怎样睡得着呢?”以后他就静默了。
这晚上底催眠歌,就是父亲底抽噎声。不久,孩子也因着这声就发出微细的鼾息;屋里只有些杂响伴着父亲发出哀音。
(录自《空山灵丽》,商务印书馆1925年6月版)
我们的“家长”
——邹韬奋
我现在要谈谈我们的“家长”。
稍稍留心中国救国运动的人,没有不知道有沈钧儒先生其人。我认识沈先生还在前年(1935)12月底组织上海文化界救国会的时候。我记得那时是文化界救国会开着成立大会,沈先生做主席。我那时还不知道他的年龄,也不详细知道他的平常,只看见他虽有着长须,但是健康的体格,洪亮的声音,热烈的情绪,前进的意识,都和青年没有两样。后来我因为参加救国会,和沈先生来往比较多一些,我更深深地敬爱沈先生的为人。最近因共患难,更有机会和他接近,更加深了我对于他的敬爱。他不但是我所信任的好友,我简直爱他如慈父,敬他如严师。我生平的贤师良友不少,但是能这样感动我的却不多见。我现在要很简要地介绍这位赤诚爱国的“老将”的历史。
沈先生号衡山,浙江嘉兴人,生长在苏州。七八岁时入家塾,十六岁进秀才,三十岁中举人,三十一岁中进士。但是沈先生却忽然脱离了科举的束缚,就在这一年到日本去进法政大学求学。他三十四岁时回国,在北京办过短时期的日报,几个月后回到浙江。当时立宪运动正在发展,他便在浙江筹备地方自治,筹备咨议局,当选为副议长。同时兼任浙江的两级师范监督(即校长),鲁迅先生就在这个时候在该校教授理科。后来他加入孙中山先生所领导的同盟会,辛亥革命成功后,他担任浙江教育司司长,后来辞职应选国会议员(因官吏不得应选)。袁世凯称帝,沈先生奋起反对洪宪,几为所害,回到南方。广州的护法政府成立的时候,他到广州,任参议院议员,兼总检察厅检察长。后来护法政府取消,北京政府改组,他北上重任参议院议员,兼该院秘书厅的秘书长(时在民国11年)。后来曹锟贿选,沈先生也是激烈反对的一人。民国15年回到南方,参加国民革命,组织苏、浙、皖三省联合会,反对孙传芳。同时冬季受蒋介石氏(这时做总司令)委任组织浙江临时省政府,中经反动的军队反攻,处境非常危险。民国16年浙江全在国民政府统辖之下,分政务和财务委员会,分科无厅,除主席一人和秘书长一人外,其余四科的科长也由省府委员分任。沈先生当时任政务委员兼秘书长。“清党”后因误会被拘七天,到南京后因谅解恢复自由。回到上海以后,法学院因副校长潘大道被刺,聘沈先生担任该校教务长,直到现在。民国17年起并执行律师职务,被选任上海律师公会常务委员,已有五年多了。
我们看了这样的经过事实,虽尽管说得简单,但已可看出沈先生二三十年来总是立于国家和民众的立场,作继续不断的奋斗,一直到现在还是丝毫不懈地向前迈进。他参加过辛亥革命,参加过讲护法之役,又参加过国民革命。他曾有过三反:反对袁世凯称帝,反对曹锟贿选,反对孙传芳阻碍国民革命。他在行动上实行这“三反”的过程中,冒着出生入死的危险,都在所不顾。我们一方面感到沈先生政治经验——革命经验——的丰富,一方面感到沈先生百折不回的毅力。现在这位赤诚爱国的“老将”,又用着同样的精神,参加当前的最艰危阶段的救国运动了!我们为着民族解放的前途,要竭诚爱护我们的这位“老将”!
我觉得陶行知先生的《留别沈钧儒先生》一首诗,很能说出这个意思,我现在就把它写在这里:
(一)
老头,老头!
他是中国的大老;
他是同胞的领头。
他忘记了自己的头,
要爱护别人的头。
惟一念头,
大家出头。
(二)
老头,老头!
他是中国的大老;
他是战士的领头。
冒着敌人的炮火,
冲洗四十年的冤仇。
拼命争取,
民族自由。
(三)
老头,老头!
他是中国的大老;
他是大众的领头。
他为老百姓努力,
劳苦功高像老牛。
谁害老头?
大众报仇。
(四)
老头,老头!
他是少年的领头。
老年常与少年游,
老头没有少年愁。
虽是老头,
不像老头。
在这首诗的后面,陶先生还加有一段附注,也很值得介绍:“沈钧儒先生,六十三岁的老翁,上海领导救国运动,亲自参加游行示威,走四五十里路,不觉疲倦。今年“一二八”到庙行公祭沪战无名英雄,我曾追随先生参加游行。现读“永生”,见一照片,知为公祭“五·卅”烈士之影,前排有个老少年,仔细看来,知道是先生,回寓即想写一首诗表示敬意。但行色匆匆,诗思不定,到新加坡前一日才写成。现飞寄先生请览,并致联合战线敬礼。”
这段附注里的“老少年”三字,我觉得是形容沈先生的最好的名词。沈先生这次在上海被捕之后,曾在捕房的看守所里冰冷的水门汀上静坐了一夜——在那样令人抖颤的一个寒夜里!但是这种苦楚在他是丝毫不在乎的。自从我和沈先生同被拘捕以来,每看到他那样的从容,那样的镇静,那样的只知有国不知有自己的精神,我不由得受到了很深的感动;反顾我自己这样年轻人,为着爱国受些小苦痛,真算是什么!这样一来,我的心也就安定了许多。
沈先生有四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都是很贤孝的,他们父子间的亲爱,也是令人歆羡不置的;沈先生伉俪情爱极笃,他的夫人去世以后,他于慈父之外,还兼有着慈母的职务。他的大儿子是留学德国的医生,二儿子是留学德国的土木工程师,他们两位都在国内为社会服务了;三儿子在日本学习商业管理,四儿子在德国学习电机,女儿在金陵女大理科。以沈先生的地位,尽可以做“老太爷”享福了,但是这位“老少年”为着救国运动,宁愿含辛茹苦,抛弃他个人的一切幸福。
我们不但要学沈先生的为国牺牲的精神,还要学他的至诚的爱;他以至诚的爱爱他的子女,以至诚的爱爱他的祖国,以至诚的爱爱他的朋友,以至诚的爱爱他的同志!我深深地感觉到沈先生的全部生命都是至诚的爱造成的!
我为着中华民族解放的前途,虔诚地为我们的“家长”祝福。
(原载1937年4月上海生活书店《经历》)
父亲
——彭家煌
仲夏的一晚,乌云棉被似的堆满在天空,风儿到海滨歇凉去了,让镜梅君闷热的躺着。在平时,他瞧着床上拖踏的情形,就爱“尺啊,布啊,总欢喜乱丢!”的烦着,但这晚他在外浪费回来,忏悔和那望洋兴叹的家用的恐慌同时拥入他的脑门,恰巧培培又叽嘈的陪着他丧气,于是他那急待暴发的无名火找着了出路啦,眉头特别的绷起,牙齿咬着下唇,痧眼比荔枝还大的睁着,活像一座门神,在床上挺了一阵,就愤愤的爬起来嚷:“是时候啦,小东西,得给他吃啊!”
照例,晚上九点钟时,培培吃了粥才睡。这时夫人闻声,端了粥来,抱起培培。培培在母亲怀里吃粥,小嘴一开一闭,舌头顶着唇边,像只小鲫鱼的嘴。镜梅君看得有趣,无名火又熄灭了,时时在他的脸上拨几下,在屁股上敲几下,表示对孩子的一点爱。粥里的糖似乎不够,培培无意多吃,口含着粥歌唱,有时喷出来,头几摇几摆,污了自己的脸,污了衣服,夫人不过“嗯,宝宝,用心吃!”的催着,羹匙高高的举起来等,可是镜梅君又恼起来啦,他觉着那是“养不教父之过”,不忍坐视的将培培夺过来,挟着他的头一瓢一瓢的灌。培培也知道一点怕,痴痴的瞧着镜梅君那睁大的眼和皱着的眉,将粥一口一口的咽,吃完了,镜梅君将他放在席子上。
培培肚子饱了,就忘记一切,攀着床的栏杆跳跃着站起来,小眼睛笑迷迷的,舌儿撑着下巴颚开开的,口涎直往胸部淌,快乐充满宇宙的尖脆的叫声在小喉里婉转,镜梅君的威严的仪表又暂时放弃了,搂起他在怀里紧紧的,吻遍了他的头颈,只少将这小生物吞下去,毛深皮厚的手又在他那柔嫩的股上拍。培培虽则感着这是一种处罚的不舒畅,但究竟是阿爹的好意,镜梅君也很自慰,即刻就想得到报酬似的命令着:“嗨,爹,爹,爹!培培,叫我一声阿爹看。”培培不知道服从,只是张着口预备镜梅君来亲吻似的。颇久的抱着玩,培培可就任意撒尿了,小鸡鸡翘起来不辨方向的偏往镜梅君的身上淋,这是培培一时改不掉的大毛病,也可以说是一种过分的扰乱,而在镜梅君的脑中演绎起来,那可断定培培一生的行为与成就,于是他的面孔就不得不板起,牙齿从兜腮胡子里露出来:“东西,你看,你看,迟不撒,早不撒,偏在这时撒在我身上,忤逆胚!”他骂着,手不拘轻重的拍培培。培培起首惊愕的瞧着他,即刻扁着嘴,头向着他妈哭。但这怎么能哭?“你哭,你哭,我敲死你,讨厌的东西!”镜梅君更加严厉了,培培越哭他越使力打!打完了,扔在席上。培培,年纪十个月大的男孩,美观的轮廓,为着营养不足而瘦损,黯黄的脸,表现出血液里隐藏着遗传下来的毒质,容颜虽不丰润,倒还天真伶俐。他常为着饿,屁股脏,坐倦了就“嗯——嗳——”的哭,但必得再睡了一觉醒才得满足他的需求,因此,他妈非常可怜他。“他懂什么,你没轻没重的打他?你索兴打死他啦!也没看见这样不把孩子当人的!”培培遭了打,夫人看得很心痛,等到自己抱着培培在怀里,才敢竖着眉毛向着丈夫咒。
“不抱走,你看我不打他个臭死!讨厌的东西!”镜梅君本懒于再打,但语气里却不肯收敛那无上的威严。
“讨厌!你不高兴时,他就讨厌;你高兴时,他就好玩,他是给你开玩笑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