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闻在雷州半岛南端,民风醇朴。先生到任后,全县政事,只用一位刑名师爷助理,其余会计钱粮诸事都是自己经理。每句放告,轻的是偷鸡剪钮,重的也不过是争日赖债。杀人越货,罕有所闻。“讼庭春草荫层层,官长真如退院僧”,实在是当时光景。贵生书院山长杨先生退任,先生改书院为徐闻小学堂,选县中生员人学。邑绅见先生热心办学,乃公聘先生为掌教,每旬三六九日到堂讲经史二时。有清以来,县官兼书院掌教实是罕见。先生时到小学堂,与学生多有接触,因此对于县中人情风俗很能了解。先生每以“生于忧患,死于晏安”警策学生。又说:“人当奋勉,寸晷不解,如耽逸乐;则放僻邪侈,无所不为。到那时候,身心不但没用,并且遗害后世。”他又以为人生无论做大小事,当要有些建树,才对得起社会,“生无建树死嫌迟”也是他常说的话。案头除案卷外,时常放一册白纸本子,如于书中见有可以警发深思德行的文句便抄录在上头,名为补过录,每年完二三百页。可惜三十年来浮家处处,此录丧失几尽,我身边只存一册而已。县衙早已破毁,前任县官假借考棚为公馆,先生又租东邻三官祠为儿辈书房,公余有暇,常到书房和徐展云先生谈话,有时也为儿辈讲国史。先生在徐闻约一年,全县绅民都爱戴他。
光绪二十九年,广东乡试,先生被调人内帘。试毕,复委赴钦州查办重案。回省消差后,大吏以先生善治盗,因阳春阳江连年闹匪,乃命他缓赴三水县本任,调署阳春县知县。到阳春视事,仅六个月,对于匪盗,剿抚兼施,功绩甚着,乃调任阳江军民同知兼办清乡事务。在阳江三年,与阳江游击柯壬贵会剿土匪,屡破贼巢,柯公以功授副将,加提督衔;先生受花翎四品顶戴的赏。阳江新政自光绪三十年由先生渐逐施行,最重要的是遣派东洋留学生造专门人材,改濂溪书院为阳江师范传习所以养成各乡小学教员,创办地方巡警及习艺所。
光绪三十二年秋,改阳江为直隶州,领恩平,阳春二县。七月初五日,习艺所罪犯越狱,劫监仓羁所犯人同逃。那时,先生正下乡公干,何游击于初五早晨也离城往别处去。所长莫君人虽慈样,却乏干才,平时对于所中犯人不但未加管束,井且任外人随时到所探望。所中犯人多半是礅犯,徒刑重者不过十五年,因此所长并没想到他们会反监。初五日下午,所中犯人突破狱门,登监视楼,夺守岗狱卒枪械,拥所长出门。游击衙门正在习艺所旁边,逃犯们便拥进去,夺取大堂的枪枝和子弹。过监仓和羁所,复破狱门,迫守卒解放群囚。一时城中秩序大乱,经巡警,和同知衙门亲兵力击,匪犯乃由东门选去,弃置莫君于田间。这事情本应所长及游击负责,因为先生身兼清乡总办,不能常驻城中,照例同知离城,游击便当留守。而何游击竟于初五早离城,致乱事起时,没人负责援救。初六日,先生自乡间赶回,计逃去重犯数十名,轻罪徒犯一百多名,乃将详情申报上司,对于游击及所长读职事并未声明。部议开去三水本任,撤职留缉。那时所中还有几十名不愿逃走的囚徒,先生由他们知道逃犯的计画和行径,不出三个月,捕回过半。于是捐复翎顶,回省候委。十二月,委办顺德县清乡事务,随即委解京饷。丙午丁未两年间可以说是先生在宦途上最不得意的时候。他因此自号春江冷宦。从北京回广州,过香港,有人告诉他阳江越狱主犯利亚摩与同伴都在本岛当劳工,劝他请省府移文逮捕归案。先生说:“上天有好生之德,我所以追捕逃犯,是怕他们出去仍为盗贼害民。现在他们既然有了职业,当要给他们自新的机会,何必再去捕杀他们呢?况且我已为他们担了处分,不忍再借他们的脂血来坚固自己的职位。任他们自由吧。”
光绪三十三年五月赴三水县任。三年之中,力除秕政,向例各房吏目都在各房办公,时间无定,甚至一件小案,也得迁延时日,先生乃于二堂旁边设县政办公室,每日集诸房吏在室内办公,自己也到室签押。舞弊的事顿减,人民都很愉快。县中巨绅,多有豢养世奴的陋习,先生严禁贩卖人口,且促他们解放群奴,因此与多数绅士不协,为事甚形棘手。县属巨姓械斗,闹出人命,先生秉公办理,两造争献贿赂,皆被严辞谢绝。他一生引为不负国家的两件事,一是除民害,一是不爱钱。《和耐公六十初度》便是他的自白之一。当时左右劝他受两造赂金,既可以求好巨绅,又可以用那笔款去买好缺或过班。贿赂公行是三十年来公开的事情。拜门,钻营,馈赠,是官僚升职的唯一途径。先生却恨这些事情,不但不受贿,并且严办说项的人。他做了十几年官,未尝拜过谁的门,也未曾为求差求缺用过一文钱。对于出仕的看法,他并不从富贵着想。他尝说:“一个人出仕,不做廊庙宰,当做州县宰。因为廊庙宰亲近朝廷,一国人政容我筹措;州县宰亲近人民,群众利害容我乘除。这两种才是真能为国效劳的宰官。”他既为公事得罪几个巨绅,便想辞职,会授电白县,乃卸事回省。将就新任,而武昌革命军起,一月之间,闽粤响应。先生得漳州友人电召回漳,被举为革命政府民事局长。不久,南北共和,民事局撤消,先生乃退居海澄县属海沧墟,号所居为借沧海居。
住在海沧并非长策,因为先生全家所存现款只剩那用东西向汕头交通银行总办押借的500元。从前在广州,凡有须要都到子荣先生令嗣梅坡先生行里去通融。在海沧却是举目无亲,他的困难实在难以言喻。陈梧冈先生B授秘鲁使臣后,未赴任,蛰居厦门,因清鼎革,想邀先生落发为僧,或于虎溪岸边筑室隐居。这两事都未成功。梧冈先生不久也谢世了。台湾亲友请先生且回故乡,先生遂带着叔午叔未同行。台南南庄山林尚有一部分是先生的产业。亲友们劝他遣一两个儿子回台人日籍,领回那一大片土地。叔未本有日籍,因为他是庶出,先生不愿将这产业全交在他的手里,但在华诸子又没有一个愿意回乡人籍。先生于是放弃南庄山林,将所余分给留台族人,自己仍然回到厦门。在故乡时,日与诗社诸友联吟,住在亲戚吴彼霞先生园中。马公庙窥园前曾赁给日本某会社为宿舍,家人仍住前院,这时因为修筑大道定须拆让。先生还乡,眼见他爱的梅花被移,旧居被夷为平地,窥园一部分让与他人,那又何等伤心呢!
借沧海居地近市集,不宜居住,家人仍移居龙溪县属石美黄氏别庄。先生自台南回国后,境遇越苦,恰巧同年旧友张元奇先生为福建民政长,招先生到福州。张先生意思要任他为西路观察使,他辞不胜任,请任为龙溪县知事,这仍是他“不做廊庙宰当做州县宰”的本旨。他对民国前途很有希望,但不以武力革命为然。这次正式为民国官吏,本想长做下去,无奈官范民风越来越坏,豪绅劣民动借共和名义,牵制地方行政。就任不久,因为禁止私斗和勒拔烟苗事情为当地豪劣所忌,捏词上控先生侵吞公款。先生因请卸职查办。省府查不确,诸豪劣畏罪,来求先生免予追究。先生于谈笑中表示他的大度。从此以后,先生便决计不再从政了。
卸任后,两袖清风,退居漳洲东门外管盾巷。诸子中,有些学业还未完成,有些虽能自给,但也不很丰裕。民国四年,林叔臧先生组织诗社,聘先生为社友,月给津贴若干,以此,先生个人生活稍裕,但家境困难仍未减少。故友中有劝他人京投故旧谋差遣的,有劝他回广东去的,当时广东省长某为先生任阳春知县时所招抚的一人。柯参将幕客彭华绚先生在省公署已得要职,函召先生到广州,说省长必能以高位报他。先生对家人说:“我最恨食人之报,何况他从前曾在我部属,今日反去向他讨啖饭地,岂不更可耻吗?”至终不去。
民国五年移居大岸顶。四月,因厦门日本领事的邀请,回台参与台湾劝业共进会,复与旧友周旋数月。因游关岭轻便车出轨,先生受微伤,在台南休养。那时,苏门答拉棉兰城华侨市长张鸿南先生要聘人给他编辑服官三十五年事略,林叔减先生荐先生到那里去,先生遂于重阳日南航。这样工作预定两年,而报酬若干并未说明。先生每月应支若干,既不便动问,又因只身运行,时念乡里,以此居恒郁郁,每以诗酒自遣。加以三儿学费,次女嫁资都要筹措,一年之间,精神大为沮丧,扶病急将张君事略编就,希望能够带些酬金回国。不料欧战正酣,南海航信无定,间或两月一期。先生候船久,且无所事,越纵饮,因啖水果过多,得痢疾。民国六年,旧因十一月十一日丑时卒于寓所,寿六十三岁。林健人先生及棉兰友人于市外买地数弓把先生的遗骸安葬在那里。
先生生平以梅自况,酷爱梅花,且能为它写照。在他的题画诗中,题自画梅花的诗占五分之三。对人对己并不装道学模样。在台湾时发起崇正社,以崇尚正义为主旨,时时会集于竹溪寺,现在还有许多社友。他的情感真挚,从无虚饰。在本集里,到处可以看出他的深情。生平景仰苏黄,且用“山谷”二字字他的诸子。他对于新学追求甚力,凡当时报章杂志,都用心去读。凡关于政治和世界大势的论文,先生尤有体会的能力。他不怕请教别人,对于外国文字有时问到儿辈。他的诗中用了很多当时的新名词,并且时时流露他对于国家前途的忧虑,足以知道他是个富于时代意识的诗人。
这《留草》是从先生的未定本中编录出来。割台以前的诗词多半散失,现存的都是由先生的记忆重写出来,因而写诗的时间不能断定。本书的次序是比较诗的内容和原稿的先后编成的。还有原稿删掉而编者以为可以存的也重行抄人。原稿残缺,或文句不完的,便不录入。原稿更改或拟改的字句便选用其中编者以为最好的。但删补总计不出十首,仍不失原稿的真面目。在这《留草》里,先生历年所作以壬子年为最多,其次为雨辰年。所作最多为七律,计四百七十五首,其次,七绝三百三十五首,五律一百三十二首,五绝三十八首,五古三十五首,七古二十三首,其它二首,总计一千零三十九首。在《留草》后面附上《窥园词》一卷,计五十九阕。词道,先生自以为非所长,所以存的少。现在所存的词都是先生在民国元年以后从旧日记或草稿中选录的,所以也没有次序。次序也是编者定的。
自先生殁后,亲友们便敦促刊行他的诗草。民国九年我回漳州省母,将原稿带上北京来。因为当时所入不丰,不能付印,只抄了一份,将原稿存在三兄敦谷处。民国十五秋,革命军北伐武昌,飞机弹毁敦谷住所,家中一切皆被破坏。事后于瓦砾场中搜出原稿完整如故,我们都非常喜欢。敦谷于十五年冬到上海。在那里,将这全份稿本交给我。这几年来每想精刊全书,可惜限于财力,未能如愿。近因北京频陷于危,怕原稿化成劫灰,不得已,草率印了五百部。出版的时候,距先生殁已十六年,想起来,真对不起他。这部《留草》的刊行,承柯政和先生许多方面的帮助,应当在这里道谢。
作传,在原则上为编者所不主张。但上头的传只为使读者了解诗中的本事与作者的心境而作,并非褒扬先人的行述或哀启,所以前头没有很恭敬的称呼,也没请人“顿首填讳”,后头也不加“泣血稽颡谨述”。至于传中所未举出的,即与诗革内容没有什么关系或诗注中已经详说的事情。读者可以参看先生的《自定年谱》。年谱中的《台湾大事》与《记事》中的存诗统计也是编者加入的。
愿
——许地山
南普陀寺里的大石,雨后稍微觉得干净,不过绿苔多长一些。天涯底淡霞好像给我们一个天晴底信。树林里底虹气,被阳光分成七色。树上,雄虫求雌底声,凄凉得使人不忍听下去。妻子坐在石上,见我来,就问,“你从哪里来?我等你许久了。”
“我领着孩子们到海边捡贝壳咧。阿琼捡着一个破具,虽不完全,里面却像藏着珠子底样子。等他来到,我教他拿出来给你看一看。”
“在这树荫底下坐着,真舒服呀!我们天天到这里来,多么好呢!”
妻说:“你哪里能够……”
“为什么不能?”
“你应当作荫,不应当受荫。”
“你愿我作这样底荫么?”
“这样底荫算食么!我愿你作无边宝华盖,能普荫一切世间诸有情。愿你为如意净明珠,能普照一切世间诸有情。愿你为降魔金刚杵,能破坏一切世间诸障碍。愿你为多宝盂兰盆,能盛百味,滋养一切世间诸饥渴者。愿你有六手,十二手,百手,千万手,无量数那由他如意手,能成全一切世间等等美善事。”
我说:“极善,极妙!但我愿做调味底精盐,渗入等等食品中,把自己底形骸融散,且回复当时在海里底面目,使一切有情得尝咸味,而不见盐体。”
妻子说:“只有调味,就能使一切有情都满足吗?”
我说:“盐底功用,若只在调味,那就不配称为盐了。”
落花生
——许地山
我们屋后有半亩隙地。母亲说,让他荒芜着怪可惜,既然你们那么爱吃花生,就辟来做花生园罢。我们几姊弟和几个小丫头都很喜欢——买种底买种,动土底动土,灌园底灌园;过不了几个月,居然收获了!
妈妈说:“今晚我们可以做一个收获节,也请你们爹爹来尝尝我们底新花生,如何?”我们都答应了。母亲把花生做成好几样底食品,还吩咐这节期要在园里底茅亭举行。
那晚上底天色不大好,可是爹爹也到来,实在很难得!爹爹说:“你们爱吃花生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