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啊!他撒湿我的衣服,还不讨厌,还不该打!”
“干吗要给你打,我养的?”
“不怕丑!”
夫妻俩常为孩子吵,但不曾决裂过,其原因是镜梅君担负家庭间大半经济的责任,他常觉自己是负重拉车的牛马,想借故吵着好脱离羁绊,好自个儿在外面任情享乐,幸而他的夫人会见风转舵,每每很审慎的闹到适可而止,因而夫妻的感情始终维系着,镜梅君也就暂时容忍下去。那时,他觉着过于胜利,静默了一会,又觉着夫人的责备不为无理,同时便心平气和的感到有一种文明人的高玄的理想不能不发表出来似的,因为文明人的智识和态度不能落后于妇女们,见笑于妇女们的。于是他用半忏悔半怀疑的语气说:“不知怎样,我心里不快乐时,就爱在孩子身上出气;其实我也知道尊重孩子的地位,知道哭是满足他的欲求的工具,爱吵爱闹是他天赋的本能。他的一切是自然的,真实的,我也想细心观察他,领导他,用新颖而合理的教育方法陶冶他,使他的本能顺遂的在多方面健全的发展,但我不知如何,一听见他哭,或看见他撒屎撒尿撒了满地,就不高兴!”
“是呀,你就爱这样,我知道是你肝火太盛的缘故,明天上医院去看看吧,老是吵着也不是事。”
好,孩子被毒打了一顿,已归罪于肝火,一切便照旧安静。培培瞌睡来了,他妈将他安置在床上,自己也在旁边睡了,镜梅君也一个人占一头,睡了。
不管天气闷热不,到了晚上,在培培便是凄惨黯淡的晚上。蚊子臭虫在大人的身上吮吸点血液,他们不觉着痛痒,即令觉着了,身体一转,手一拍,那蓬饱的小生物,可就放弃了它们的分外之财,陈尸在大的肉体之下;但它们遇着培培呢,自己任意吃饱了还雍容儒雅的踱着,叫它们的伙伴来。培培不敢奈何它们,只知道哭,在床上滚,给全床以重大的扰乱,而镜梅君之陶冶他,处理他,也就莫过于这时来得妥当,公道,严肃而最合新颖的教育原理!
五尺宽的床本不算很窄,但镜梅君爱两脚摊开成个太字形的躺着,好像非如此,腋下胯下的一弯一角的秽气无由发挥,而疲劳也无由恢复似的。那时培培睡得很安静,连镜梅君的闲毛都没冒犯过,镜梅君得恬静的躺着,于是悠然神往的忆起白天的事,众流所归的脑海忽然浮起一支“白板”来。那是C家麻雀席上的下手放出的。当时,他如中了香槟票的头彩一般,忙将自己手里的“中风”“白板”对倒的四番牌摊开,战栗恐惧的心得到无穷的快慰,可是正等着收钱进来,对门也将一支“白板”晾出来,自己的“四番”给他的“念八和”截住了。那次是他的末庄,捞本的机会错过了,一元一张的五张钞票进了别人的袋,于是他血液沸腾的愤懑的睁着眼睛瞧着对门。他回忆到这里,不觉怒气磅礴的。这时候,培培不知天高地厚的像一条蚯蚓样在他的脚边蠕动了,“嗯——嗳——”的声浪破静寂而传入他的耳膜,愤懑的情绪里搀入了厌恶,于是所有的怨毒都集中在这小蚯蚓的身上,直等床上不再有什么扰乱,于是,“蚯蚓”“对门”随着那支“白板”漂漂荡荡的在脑海里渺茫了,继之而起的是一阵漾动着的满含春意的微波。
那微波也是C家麻雀席上起的:一位年轻的寡妇是他的上手,她那伶俐的眼睛时时溜着他,柔嫩的手趁着机会爱在他的手上碰,那似是有意,在她的枯燥生活中应该是有意。他的手好像附在她的手下蚁行前进着,到腋下,到胸膛,由两峰之间一直下去。想到了玄妙的地方,他便俯着身体想寻求满足,在没得到满足时,那怕半颗灰尘侮辱了他,也足够惹起他那把肝火的,漫说那末大的培培在他的脚边有扰乱的行为。
那时,夫人被挤在一边倒是静静的,可是培培竟又昏天黑地莽撞起来,左翻右滚,在床角俨然是个小霸王,但这是小丑跳梁,在镜梅君的领域里是不作兴的。起首,镜梅君忍着性子,临崖勒马似的收住脚力,只将培培轻轻的踹开,诚虔的约束起自己那纷乱的心,将出了轨的火车一般的思潮,猛力一挟,挟上正轨,然后照旧前进着;可是不久培培仍是毫无忌惮的滚,他可就加力的踹着,开始烦起来啦:“讨厌的东西,闹得人家觉都不能睡!”
“好,又起了波浪啦,我真害怕!”夫人恐惧的说,连忙唱着睡歌想稳住培培,但培培受了镜梅君的踢,更加叽嘈了。
“我不是爱起波浪,我的肝火又在冒啦,我告你!家里叽叽嘈嘈,就容易惹起我的肝火,我真是不希望有家庭,家庭于我有什么?”镜梅君已经仰转身体睡,想寻求满足的目的地已给夫人和孩子扰乱得满目荒凉了!“你总爱说这种话,我知道你早有了这付心肠,你要如何就如何吧,我不敢和你说话,反正我是天生成的命苦!”
“来啦,鬼来啦,来了这末一大串!哼,晚上吵得这样安不了生,就只想压住我不说话,我早有了这付心肠!就有了你要怎么样?这小畜生……”镜梅君手指着培培,一条小蚯蚓,“你瞧,一个月总得花八九块钱的代乳粉,吃得饱饱的还要闹,屎尿撒得满屋臭熏熏的,光是娘姨服侍他还不够!”
“唉,那家没有孩子,那个孩子不这样,像他还是顶乖的,你怪三怪四的埋怨干什么?”“我埋怨,我埋怨我自己当初不该……”这时培培又在镜梅君的脚边滚,他不由得使劲的踹着说,“喏,你瞧,这家伙还在我脚边讨厌,他好像爱在人家肝火盛的时候故意来呕人,九点吃的粥,滚到现在……”说着他坐起,在培培的腿上捏了两把,又继续的嚷,“你寻死吗,老是滚来滚去的。”培培不但不静止,反而“哇”的哭起来,镜梅君的肝火的势焰也随着冲到了极地。“你哭,你哭,我打死你,小畜生,闹得人家觉都不能睡,我花钱受罪,我为的什么,我杀了你,可恶的小杂种!”他口里一句一句的数,巴掌一记一记的在培培的脸上股上拍。夫人起首忍着,渐渐心痛起来了:“唉,他连苍蝇站在脸上都得哭一阵,蚊子臭虫想咬他还找他不着呢,这么大的孩子,那能受得起这样粗重的手脚踢啊,打啊!欺侮孩子罪过的!”
“放屁,放屁,我不懂得这些!谁讨厌,我就得解决谁!女人,我知道很清楚,很会瞎着眼睛去爱孩子,宠得他将来打自己的耳巴,除此之外就会吃醋争风,吃喝打扮,有的是闲工夫去寻缝眼跟丈夫吵嘴。你当然不是这种人,受过教育的,我知道,但是,你还是收起你的那张嘴巴强。”镜梅君压服了夫人,便专心来对付培培:“这杂种,他什么地方值得爱?像这打不怕的畜生,将来准是冥顽的强盗,我说的错不错,到那时候你会知道。现在我得赶早收拾他,你瞧,他还往我这边滚!”镜梅君想使孩子的罪恶有彰明的证据,颤着手指给夫人看,顺势将那只手纷纷的打培培。“轻轻的打你几下就送了你的终吗?你这该杀的,我就杀了你也并不过分啊!”
培培只是拚命的哭,夫人闷着一肚子的气,本想不睬不理,但她抑制不住母亲对孩子的慈悲,终于伸出手去抱,但她的手给镜梅君的拦回了。
“不行,不行,我不能让谁抱起他!我要看他有多末会哭,会滚!我知道他是要借着吵闹为消遣,为娱乐;我也要借着打人消遣消遣看,娱乐娱乐看。”镜梅君阻住了夫人又向着培培骂:“你这世间罕有的小畜生,你强硬得过我才是真本事!你哭,你滚,你索兴哭个痛快,滚个痛快吧!妈妈的,我没有你算什么,我怕乳粉没人吃,我怕一人安静的睡得起不了床!”他很气愤,认真的动起武来了,打得培培的脸上屁股上鲜红的,热热的,哇一声,隔了半天又哇一声。夫人坐在旁边没办法,狠心的溜下床,躲开了。她不忍目睹这凄惨的情景,一屁股坐在邻室的马桶盖上,两手撑着无力的头,有一声没一声的自怨着:“唉,为什么要养下孩子来,我?——培培,你错投了胎啦,你能怪我吗?——这种日子我怎么能过得去,像今晚这日子——我早知道不是好兆头,耗子会白天跑到我的鞋上的,唉!”
这种断续的凄楚的语音,在镜梅君的拍打声中,在培培的嚎叫声中,隐约的随着夜的延续而微细,而寂然。培培愈哭愈招打,愈打愈哭;打一阵哭一阵之后,他竟自翻身爬起来,身体左右转动,睁开泪眼望着,希冀他妈来救援,但他妈不知去向了,在他前面的只有镜梅君那幅阎罗似的凶脸,在惨淡的灯光之下愈显得吓人,黯灰的斗室中,除泰然的时钟“踢踏”的警告着夜是很深了而外,只有他这绝望的孤儿坐以待毙的枯对着夜叉,周围似是一片渺茫的黄沙千里的戈壁,耳鼻所接触的似是怒嚎的杀气与腥风。于是,人世的残酷与生命的凄凉好像也会一齐汇上他那小小的心灵上,他伏在席上本能的叫出一声不很圆熟的,平常很难听到的“姆妈”来,抬头望了一下又伏着哭,等再抬头看他妈来了不的时候,眼前别无所有,只镜梅君的手高高的临在他的额前,一刹那就要落下。他呆木的将眼睛死死的钉住那只手,又向旁边闪烁着,似乎要遁逃,但他是走不动的孩子,不能遁逃,只得将万种的哀愁与生平未曾经历过的恐惧,一齐堆上小小的眉头,终于屈服的将哭声吞咽下去。微细的抽噎着;惨白而瘦削的脸上的泪流和发源于蓬蓬的细长的头发里的热汗汇合成一条巨大的川流,晃晃的映出那贼亮贼亮的灯光的返照,他像是个小小的僵尸,又像是个悲哀之神,痉挛似的小腿在席上无意义的伸缩,抖战的小手平平的举起,深深的表现出他的孤苦与还待提抱的怯弱来。
人穷了喊天,病倒了喊妈,这是自然的,培培喊“姆妈”算得什么,然而在这时的镜梅君的心上竟是一针一针的刺着一样。他蓦然觉着刚才的举动不像是人类的行为;用这种武力施之于婴儿,也像不是一个英雄的事业,而且那和文明人的言论相去太远,于是他的勇气销沉了,心上好像压了一块冰。他感到自己也是爹妈生的。爹虽活着,但那是在受磨折,勉强的度着残年,和自己年年月月给迢迢万里的河山阻隔着,连见一面也难。许多兄弟中,他独为爹所重视,他虽则对爹如路人一般,但爹容忍的过着愁苦日子,毫无怨言,至今还满身负着他读书时所欠的巨债;岂仅无怨言,还逢人饰词遮掩儿子的薄情,免避乡人的物议,说:“这衣服是镜梅寄回的。这玳瑁边眼镜值三四十元,也是镜梅寄回的。”妈呢,辛苦的日子过足了,两手一撒,长眠在泥土里,连音容都不能记忆。她曾在危险的麻豆症中将他救起,从屎尿堆里将他抚养大,而他在外面连半个小钱都没寄给她缝补缝补破旧的衣服,逢年过节也不寄信安慰安慰她倚闾念子的凄愁,于今感恩图报,可还来得及?爹妈从来不曾以他对付培培的手段对付他过,将来培培对他又应怎样?培培的将来虽不能说,或许也如他对爹妈一样,应遭天谴,但他对于仅十个月大的培培,那有像爹妈对他那末的深恩厚德!何况这么小的培培还吃不住这种苦啊!反复的推敲,他的眼泪几乎潮涌上来,立即将培培抱起,轻轻的拍着在室内踱着,凶残的硬块似已溶解于慈祥的浓液中了,但偶然听见一声啼哭时,他觉着又是一种扰乱来了,那又是一种该处罚的忤逆行为,慈祥的脸子骤然变了,不肯轻易放弃的威严又罩下来,口里又是:“还哭啊,还哭啊,我打你!”的威吓着。他好像不这样便示了弱,失了自己的身份似的。培培在他的怀里缩做一团的低声抽噎,经过许久也就打起瞌盹来了。夫人悲哀得够了,也就上床睡了,于是镜梅君将培培放在夫人的身边,自己也尽兴的躺着,随着肝火的余烬,悠悠的入梦,更深夜静,只有培培在梦中断断续续的抽噎的声音。
第二天,清早,第一个醒的是培培。他那肉包子似的小拳在自己的脸上乱擂了一阵,头左右摇几下,打了一个呵欠,小眼睛便晶明透亮的张开了。他静静的看看天花板,看看窗上的白光,渐渐的,小腿儿伸了几伸,小手在空中晃了几晃,便又天真烂漫的跟窗外的小鸟儿一样,婉转他的歌喉,散播着乐音如快乐之神一般的,昨宵的恐惧与创伤便全然忘却了,他眼中的宇宙依然是充满着欢愉,他依然未失他固有的一切!
第二个醒的是夫人,她也忘了一切,高兴的逗着培培玩,格支格支的用手轻轻的抓着他的腰胁,有时抱着他狂吻。培培发出婴儿的尖脆的笑声,非常好听!最后醒的是镜梅君。他是给大门外的粪车声惊醒的,他当那是天雷。那雷是从昨宵那满堆着乌云的天空中打出的。但他张着眼睛向窗边一闪,射入他的眼帘的不是闪电,却是灿烂的晨光,那光照出他的羞惭的痕迹,于是他怯生的将眼门重新关了,用耳朵去探听;培培的笑声,夫人的打趣声,一阵一阵传送进来,室内盈溢着母子自由自在的在乐着的欢忭。镜梅君觉着那又是故意呕他享受不到那种天伦之乐,心中起了些恼愤,但同时又反衬出其所以致此之由,全然是自己的罪恶,情绪完全陷入懊悔的漩涡里,不好意思抬头望夫人,更难为情看那天真烂漫的孩子;但又不能长此怯羞下去,于是念头一转,重要的感觉却又是:犯不上对属于自己统治之下的妻儿作过分踦踦的丑态;犯不上在妇孺之前露出文明人的弱点来。他只得大胆的将眼门开了,故意大模大样的咳嗽着,抬头唾出一泡浓痰,望了培培几眼,又嘻皮笑脸的逗他玩:“Hello,Baby!Sorry,Sorry!”
“不要脸的!”夫人斜着眼,竖着眉头,啐了他一口。培培听了奇怪的喊声,旋转头来向镜梅君愕眙的瞧了一眼,他认识了那是谁,便脸色灰败的急往他妈的怀里爬!
一九二七,八,一九,三次改作。
(原载一九二七年九月《民铎杂志》九卷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