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们同时伸下筷子去,同时夹出一块蛇肉来,——不不,蛇肉究竟太奇怪,还不如说是鳝鱼罢。那么,这碗“龙虎斗”是蛙和鳝鱼所做的了。他们同时夹出一块鳝鱼来,一样大小,五五二十五,三五……不管他,同时放进嘴里去,”他不能自制的只想回过头去看,因为他觉得背后很热闹,有人来来往往的走了两三回。但他还熬着,乱嘈嘈的接着想,“这似乎有点肉麻,那有这样的家庭?唉唉,我的思路怎么会这样乱,这好题目怕是做不完篇的了。——或者不必定用留学生,就在国内受了高等教育的也可以。他们都是大学毕业的,高尚优美,高尚。男的是文学家;女的也是文学家,或者文学崇拜家。或者女的是诗人;男的是诗人崇拜者,女性尊重者。或者……”他终于忍耐不住,回过头去了。
就在他背后的书架的旁边,已经出现了一座白菜堆,下层三株,中层两株,顶上一株,向他叠成一个很大的A字。
“唉唉!”他吃惊的叹息,同时觉得脸上骤然发热了,脊梁上还有许多针轻轻的刺着。“吁。”他很长的嘘一口气,先斥退了脊梁上的针,仍然想,“幸福的家庭的房子要宽绰。有一间堆积房,白菜之类都到那边去。主人的书房另一间,靠壁满排着书架,那旁边自然决没有什么白菜堆;架上满是中国书,外国书,《理想之良人》自然也在内,——一共有两部。卧室又一间;黄铜床,或者质朴点,第一监狱工场做的榆木床也就够,床底下很干净,”他当即一瞥自己的床下,劈柴已经用完了,只有一条稻草绳,却还死蛇似的懒懒的躺着。
“二十三斤半,”他觉得劈柴就要向床下“川流不息”的进来,头里面又有些桠桠叉叉了,便急忙起立,走向门口去想关门。但两手刚触着门,却又觉得未免太暴躁了,就歇了手,只放下那积着许多灰尘的门幕。他一面想,这既无闭关自守之操切,也没有开放门户之不安:是很合于“中庸之道”的。
“……所以主人的书房门永远是关起来的。”他走回来,坐下,想,“有事要商量先敲门,得了许可才能进来,这办法实在对。现在假如主人坐在自己的书房里,主妇来谈文艺了,也就先敲门。——这可以放心,她必不至于捧着白菜的。
““Comein,please,mydear.”
“然而主人没有工夫谈文艺的时候怎么办呢?那么,不理她,听她站在外面老是剥剥的敲?这大约不行罢。或者《理想之良人》里面都写着,——那恐怕确是一部好小说,我如果有了稿费,也得去买他一部来看看……”
拍!
他腰骨笔直了,因为他根据经验,知道这一声“拍”是主妇的手掌打在他们的三岁的女儿的头上的声音。
“幸福的家庭,”他听到孩子的呜咽了,但还是腰骨笔直的想,“孩子是生得迟的,生得迟。或者不如没有,两个人干干净净。——或者不如住在客店里,什么都包给他们,一个人干干……”他听得呜咽声高了起来,也就站了起来,钻过门幕,想着,“马克思在儿女的啼哭声中还会做《资本论》,所以他是伟人,”走出外间,开了风门,闻得一阵煤油气。孩子就躺倒在门的右边,脸向着地,一见他,便“哇”的哭出来了。
“阿阿,好好,莫哭莫哭,我的好孩子。”他弯下腰去抱她。
他抱了她回转身,看见门左边还站着主妇,也是腰骨笔直,然而两手插腰,怒气冲冲的似乎豫备开始练体操。
“连你也来欺侮我!不会帮忙,只会捣乱,——连油灯也要翻了他。晚上点什么?”
“阿阿,好好,莫哭莫哭,”他把那些发抖的声音放在脑后,抱她进房,摩着她的头,说,“我的好孩子。”于是放下她,拖开椅子,坐下去,使她站在两膝的中间,擎起手来道,“莫哭了呵,好孩子。爹爹做“猫洗脸”给你看。”他同时伸长颈子,伸出舌头,远远的对着手掌舔了两舔,就用这手掌向了自己的脸上画圆圈。
“呵呵呵,花儿。”她就笑起来了。
“是的是的,花儿。”他又连画上几个圆圈,这才歇了手,只见她还是笑迷迷的挂着眼泪对他看。他忽而觉得,她那可爱的天真的脸,正像五年前的她的母亲,通红的嘴唇尤其像,不过缩小了轮廓。那时也是晴朗的冬天,她听得他说决计反抗一切阻碍,为她牺牲的时候,也就这样笑迷迷的挂着眼泪对他看。他惘然的坐着,仿佛有些醉了。
“阿阿,可爱的嘴唇……”他想。
门幕忽然挂起。劈柴运进来了。
他也忽然惊醒,一定睛,只见孩子还是挂着眼泪,而且张开了通红的嘴唇对他看。“嘴唇……”他向旁边一瞥,劈柴正在进来,“……恐怕将来也就是五五二十五,九九八十一!而且两只眼睛阴凄凄的。”他想着,随即粗暴的抓起那写着一行题目和一堆算草的绿格纸来,揉了几揉,又展开来给她拭去了眼泪和鼻涕。“好孩子,自己玩去罢。”他一面推开她,说;一面就将纸团用力的掷在纸篓里。
但他又立刻觉得对于孩子有些抱歉了,重复回头,目送着她独自茕茕的出去;耳朵里听得木片声。他想要定一定神,便又回转头,闭了眼睛,息了杂念,平心静气的坐着。他看见眼前浮出一朵扁圆的乌花,橙黄心,从左眼的左角漂到右,消失了;接着一朵明绿花,墨绿色的心;接着一座六株的白菜堆,屹然的向他叠成一个很大的A字。
一九二四年二月一八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四年三月一日上海《妇女杂志》月刊第十卷第三号。)
窥园先生诗传
——许地山
窥园先生的祖父永喜公是个秀才,因为兄弟们都从事生产,自己便教育几个学生,过他的书生生活。他前后三娶,生子八人。子侄们,除廷乐公业农,特斋公(讳延璋)业儒以外,其余都是商人。道光中叶,许家兄弟共同经营了四间商店,是金珠,布匹,鞋帽。和鸦片烟馆。不幸一夜的大火把那几间店子烧得精光,连家谱地契都毁掉。家产荡尽,只弟们才闹分居。特斋公因此分得西定坊武馆街烬余的鞋店为业。咸丰五年十月初五日,特斋公在那破屋里得窥园先生。因为那间房子既不宜居住,更不宜做学塾的用处,在先生六岁时候,特斋公便将武馆街旧居卖掉,另置南门里延平郡王祠边马公庙住宅,建学合数楹。舍后空地数亩,任草木自然滋长,名为窥园,取董子下帷讲诵,三年不窥园的意思。特斋公自在宅中开馆授徒,不久便谢世。遗下窥园给他的四个儿子。
窥园先生讳南英,号蕴白或允白。窥园主人,留发头陀,龙马书生,昆仑耶客,春江冷宦,都是他的自号。自特斋公殁后,家计专仗少数田产,蓝太恭人善于调度,十数年来,诸子的学费都由她一人支持。先生排行第三,十九岁时,伯兄梓修公为台湾府吏,仲兄炳耀公在大穆降办盐务,以所人助家用。因为兄弟们都已成人,家用日绌,先生也想跟他二兄学卖盐去。谢宪章先生力劝他勉强继续求学,于是先生又跟谢先生受业。先生所往来的都是当时教大馆的塾师,学问因此大进。吴樵山先生也是在这几年间认识的。当时在台湾城教学的前辈对于先生的品格学问都很推许。二十四岁,先生被聘去教家塾,不久,自己又在窥园里设一个学塾,名为闻樨学舍。当时最常往来的亲友是吴樵山(子云),陈卜五、王泳翔,施云舫(士洁),丘仙根(逢甲),汪杏泉(春源),陈省三(望曾),陈梧冈(日翔)诸先生。他的诗人生活也是从这个时候起。
自二十四到三十五岁,先生都以教学为业。光绪丙戌初到北京会试,因对策陈述国家危机所在,文章过于伤感,考官不敢录取,己丑再赴试,又因评论政治得失被放。隔年,中恩科会魁,授兵部车驾清吏司主事职。先生的志向本不在做官,只望成了名,可以在本乡服役。他对于台湾的风物知道很多,绅民对他也很有信仰,所以在十二月间他便回籍服役。
先生二十三岁时,遵吴樵山先生的遗嘱,聘他的第三女(讳慎),越三年,完婚。夫妇感情,直到命终,极其融洽。在三十三岁左右,偶然认识台南一个歌伎吴湘玉,由怜生爱,屡想为她脱籍。两年后,经过许多困难,至终商定纳她为妾,湘玉喜过度,不久便得病。她的母亲要等她痊愈才肯嫁她。在抑郁着急的心境中,使她病加剧,因而夭折。她死后,先生将遗骸葬在荔支宅。湘玉的母亲感激他的情谊,便将死者的婢女吴逊送给她。他并不爱恋那女子,只为湘玉的缘故收留她。本集里的情词多半是怀念湘玉的作品。
台湾于光绪十一年改设行省,以原台湾为台南府,台湾县为安平县。自设省后,所有新政渐逐推行。先生对于新设施都潜心研究。每以为机器、矿务或其它实业都应自己学会了自己办,异族绝靠不住。自庚寅从北京回籍,台南官绅举他管理圣庙乐局事务。安平陈县令聘他做蓬壶书院山长,辞未就,因为他愿意帮助政府办理垦土化番的事业。他每深人番社,山里的番汉人多认识他。甲午年春,唐巡抚聘他当台湾通志局协修,凡台南府属的沿革风物都由他汇纂。中日开战,省府改台南采访局为团练局,以先生充统领领两营兵。黄海之败,中枢当局以为自改设台湾行省以来,五六年间,所有新政都要经费,不但未见利益,甚至要赔垫许多币金。加以台湾民众向有反清复明的倾向,不易统治,这或者也是决意割让的一个原因。那时人心惶惶,希望政府不放弃台湾,而一些土棍便想乘着官吏与地权交代的机会从中取利。有些唱“跟父也是吃饭,跟母也是吃饭”的论调,意思是归华归日都可以。因此,民主国的建设虽然酝酿着,而人心并未一致。住近番地的汉人与番人又乘机混合起来扰乱,台南附近有刘乌河的叛变。一重溪,菜寮,拔马,锡猴,木同,南庄,半平桥,八张犁,诸社都不安静。先生领兵把匪徒荡平以后,分兵屯防诸社。
乙未三月,中日和约签定。依约第二条,台湾及澎湖群岛都割归日本,台湾绅民反对无效,因是积极筹建民主国,举唐巡抚为大伯理玺天德,以元武旗(兰地黄虎)为国旗。军民诸政先由刘永福,丘逢甲诸人担任,等议院开后再定国策。那时,先生任筹防局统领,仍然屯兵番社附近诸隘。日本既与我国交换约书于芝罘,选任桦山资纪为台湾总督,会见我全权李经方于基隆港外,接收全岛及澎湖群岛。七月,基隆失守,唐大伯理玺天德乘德轮船逃厦门,日人遂入台北。当基降告急时,先生率台南防兵北行,到阿里关,听见台北已失,乃赶回台南。刘永福自己到安平港去布防,令先生守城。先生所领的兵本来不多,攻守都难操胜算。当时人心张惶,意见不一,故城终未关,任人逃避。先生也有意等城内人民避到乡间以后,再请兵固守。八月,嘉义失守,刘永福不愿死战,致书日军求和,且今台南解严,先生只得听命。和议未成,打狗,凤山相继陷,刘永福遂挟兵饷官帑数十万乘德船逃回中国。旧历九月初二日,安平炮台被占,大局已去,丘逢甲也弃职,民主国在实际上已经消灭,城中外商都不以死守为然,力劝先生解甲。因为兵饷被刘提走,先生便将私蓄现金尽数散给部下。几个弁目把他送出城外。九月初三日,日人人台南。本集里,辛丑所作《无题》便是记当日刘帅逃走和他不能守城的愤恨。又,乙未《寄台南诸友》也是表明他的心迹的作品。
民主国最后根据地台南被占领后,日人悬像编索先生。乡人不得已,乃于九月初五日送先生到安平港,渔人用竹筏载他上轮船。窥园词中《忆旧》是叙这次的事。日人登船搜索了一遍,也没把他认出来。先生到厦门少住,便转向汕头,投宗人子荣子明二位先生的乡里,距鱼它浦不远的桃都。子荣先生劝先生归宗,可惜!日家谱不存,人台一世祖与揭阳宗祠的关系都不能而知,这事只得罢论。子荣昆季又劝先生到南洋去换换生活。先生的旅费都是他们赠与。他们又把先生全家从台湾接到桃都,安置在宗河边的别庄里。从此以后,先生的子孙便住在中国,其余都留在台湾,现在把先生的世系略记于下,表示住在台湾的族人还很多。(世系表略)
先生在星嘉坡,曼谷诸地漫游,足够两年。囊金荡尽,迫着他上了宦途。但回到兵部当差既不可能,于是“自贬南交为末史”去了。先生到北京投供支部,自请开去兵部职务,降换广东即用知县,加同知衔。他愿意到广东,一因是祖籍,二因朋友多。又因漳州与潮州毗邻,语言风俗多半相同,于是寄籍为龙溪县人。从北京南下,到桃都把家眷带到广州,住药王庙兴隆坊。丁西戊戌两年中帮广州周知府与番禹裴县令评阅府县试卷。已亥,委随潮州镇总兵黄金福行营到惠潮嘉一带办理清乡事务。庚子,广州陈知府委总校广州府试卷。不久,又委充佛山汾水税关总办。辛丑,由税关调省,充乡试阅卷官。试毕,委署徐闻县知县。这是他当地方官的第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