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摸清了规矩,服侍杜嬷嬷其实是个轻松的工作,一日三餐,早晚洗漱,日常采买,偶尔做些针线活,比起大柳树村的日子,其实更要舒服不少,十来天下来,小碗的脸色都红润不少。
事实上,她每天投入精力最多的地方,不是干活,反倒是听杜嬷嬷给她讲规矩,譬如走路的姿势,布菜的讲究,衣料的种类,菜品的搭配,等等等等。更在发现小碗竟懂得算筹,并轻松就能流利背诵《女论语》之后,开始教她固定每日教她一个时辰,学的内容增加了如何记账、管家。
对杜嬷嬷知识渊博的感慨之余,不管杜嬷嬷是出于什么考量才会这样事无巨细的教导她,小碗都对此感激不已,她更加如饥似渴的吸收这些知识。
所以,几天前,当表哥秋实找上门来,坚持要带小碗回家的时候,小碗毫不犹豫的拒绝了,她现在甚至感激香桂耍的小聪明,把这个弥笃珍贵的机会让给她。虽说不知道杜嬷嬷这么做的原因,不过,即使这是个肥美的鱼饵,自认一穷二白,没什么好让别人图谋的小碗,也是毫不犹豫地一口吞下。
如此,她暗自将杜嬷嬷看做老师,服侍起来更加尽心尽力,若不是被她偶然撞见杜嬷嬷发病,小碗还真以为自己已经是尽善尽美了。
那天入睡前,小碗口渴多喝些水,半夜被尿憋醒,在床底下摸了个空,这才想起白天刷干净的夜壶还放在院子里没收回来。
无奈之下,只好披了棉袄去后院小解,就在回来的路上,忽然听到正房那边传来“嘣”一声闷闷的重物倒地的声音,若不是夜深人静,她离的又近,根本不可能听到。
小碗一个激灵,瞬间清醒过来,正屋里可就杜嬷嬷一个人,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儿吧,她打着灯笼迅速从回廊绕到正屋的大门前,轻轻叩击了两声,并无回应。
要不要进去?杜嬷嬷三番五次强调过,没有她的许可,绝对不能入其中一步,若是犯了这个错,可就得卷了包裹走人。她好容易能拜到一个博识的老师,可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被赶出去。
可是,杜嬷嬷年纪不小了,又是一个人独住,万一有个好歹可怎么办?小碗焦急地在门口来回踱了两圈,不死心又使劲儿敲门,几次呼唤“嬷嬷”还是没有回应。
思量再三,把各种可能性都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最后小碗还是发现她没办法放手不管,她眼睛一闭,不管了,万一是中风什么的可就是关乎人命的事情,拼了,咬紧牙关,一脚把门踢开,提着灯笼就往内室冲,嘴里还唤着:“杜嬷嬷,您没事儿吧,我过来了!”
待到她推开房门,借着灯笼的火光往里一看——地上躺着一根拐杖。再往床上瞧,杜嬷嬷平躺在床上,眼神冰冷,直刺过来。
小碗不自觉的抖了一下,磕磕碰碰往后退,“杜嬷嬷,您没事儿吧,没事儿继续睡,我以为,误会,误会。”
“滚出去。”杜嬷嬷声音黯哑冰冷。
小碗从善如流,立马就要往后撤退,可刚走几步,就灵感一闪,不对啊,以嬷嬷的讲究程度,就算是骂人,至少会坐起来骂呀,怎么会也不可能平躺着跟她说话!还有碰倒的拐杖,之前听到的声音,不对,这立马肯定还是有问题。
她又折回来,走到杜嬷嬷塌边,顶着她愈发冰寒的视线,仔细上下打量,果然,嬷嬷面色苍白,嘴唇发青,鬓角处隐隐有汗。
“出去!”见小碗不但没走,反而把屋里的油灯一一点亮,想到自己狼狈的模样再也无从遮掩,杜嬷嬷更加眼神阴冷,“你敢不听,给我立刻滚回乡下!”
“嬷嬷,你哪儿不舒服啊。”小碗压根没把杜嬷嬷的责骂放在心上,内疚的感情压倒了一切,因为杜嬷嬷没有表现出来,她也根本就没把她当成病弱的老人看待,可现在灯光下的嬷嬷,头发花白,面容疲惫,王管事都说了,杜嬷嬷身体不好,她这个猪脑子竟然没当回事儿。
“不用你管,回你的地方去。”
既然发现了问题,小碗毫不退缩,她抓住背角,威胁道:“杜嬷嬷,您再不说清楚,我可要掀被子啦。”
“住手!”杜嬷嬷按住被角,抿了抿干裂的唇,终于低声道,“痹症,老毛病了,大惊小怪,成何体统!”
痹症,不就是风湿关节炎吗?这种病她还真知道一些,前世的时候,邻居家的奶奶也有这毛病,算是老年人易得的慢性病,症状之一就是关节肿痛,如果严重了,可能会无法行走和抓握。难怪杜嬷嬷的手指关节有些粗大呢,原来如此,定是夜间容易发作的痹症,导致行动不便,又痛苦难忍,杜嬷嬷要强又倔强,为了避免发病的丑态被人看到,才定下自己不得随意入内的规矩,甚至于都不许自己住在临近的房间。
“我明天一早就搬到耳房来住,这样才方便照顾您。”不等杜嬷嬷反对,她立刻转了话题,“杜嬷嬷,怎么没见您吃药呢?”
这个病应该是要长期坚持用药才对。小碗扶着杜嬷嬷坐起身,披上外衣,又在背后放了引枕。
“那些庸医,吃了他们的药只会更严重,不如不吃,还能多活两年。”杜嬷嬷冷嘲。
看样子,是有心结了,也难怪,这种慢性病又没有特效药,总也好不了,又要吃药来回折腾,这病人不信任医生的情况也常见。
小碗耐心劝说:“杜嬷嬷,之前那也许是庸医,这到了我们安阳,说不定就能遇到名医了呢。别不相信,虽然是小地方,但说不准就有民间偏方,还是看看大夫吧。”
“你当我是没脑子的乡下老太太呢?”杜嬷嬷冷笑。
得,小碗觉得自己的笑脸都要碎裂了,她差点忘记,这位可不是一般人,不过没关系,既然礼讲不通,那她也不介意用兵了。
小碗直起腰杆,叉着手,抬起小下巴,“好嘞,那我懂了。敢情您都想好了,再熬俩月,等到全身瘫痪,卧床不起,就让我伺候您在床上吃,在床上拉,是吧?我说呢,这月钱怎么这么多。”
杜嬷嬷被这一番大逆不道的话差点气背过去,这小丫头,哪来的胆量,竟敢嘲讽她,有多少年都没人赶这么对她了。不过,小碗的目的她知道,她心里其实也明白,自己是有些讳疾忌医了。
“你可知道咱们一个月就五两银子,你打算拿什么请大夫?”杜嬷嬷讥讽地说道,小丫头,想要拿住我,你还嫩着呢。
“那就不用您来操心啦,山人自有妙计,您老把家都交给我了,我自然会想办法,您就等着大夫上门吧。”小碗脖子一梗,不自觉地就开始大放厥词,刚说完就觉得有点不对,撂下狠话就速速撤退了。
等回到自己房里,越琢磨越是不对劲儿,不是自己先使的激将法嘛,怎么最后把自己绕进去了。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她刚趁着杜嬷嬷体弱狼狈的时候,占了一会儿上风,就被嬷嬷迅速压制回来了。不过,不管怎么说,看病是必须的,钱的事情她只能再合计合计,走一步看一步了。
正房内室里。
那一阵剧烈的疼痛已经过去了,被小碗一闹,杜嬷嬷此时也无意睡眠,她披衣起身,来到案前,熟练的铺开信纸,右手执笔。
自从来到安阳这座空荡荡的宅院里,她就已经习惯于将想法述之笔端,她将笔尖浸了墨,略一思量,就提笔写道:“……小碗其人,所见篇牍,多能诵记,精于算筹,本分懂理,其心良善,更为难得。与其为伴,吾甚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