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天保看着对面身穿粗布棉袄的赵占元,他看起来饱经风霜,但是眼神却格外明亮。
两天前,秦天保让张汉把赵占元夫妇请过来吃饭,一方面他很想念这个老兄弟;另一方面,他现在身兼北平的差事,可用之人实在是不够了。
吃过午饭,吴佳惠领着赵占元的女人到跨院说话,房间里就剩下秦天保、赵占元和张汉。
“这么久都没你的消息,你小子也太绝情了吧。”秦天保半开玩笑地说道。
“迫于生计,经常要往外面跑。”赵占元简单地回答道。
“忙什么呢?”张汉递给赵占元一根烟,“吃饭的时候你也没细说。”
“跟我大舅哥跑些古董的生意。”赵占元一边说一边点上了烟。
“生意好做吗?”张汉继续问道。
“凑乎吧。”赵占元顿了顿,然后说道,“够吃饱饭。”
“弟妹现在身子有点笨,是不是有喜了?”秦天保笑着问道。
“你看出来啦?”赵占元笑了起来,两眼眯成了一条缝。
“你嫂子偷偷告诉我的。”秦天保回答道,“我哪儿能看出这个来。”
“哟,你小子都要当爹了!”张汉踹了赵占元一脚,“这好事不跟我们说。”
“想着等孩子生下来,抱到你那认干爹呢。”赵占元望着张汉笑道。
“别,我可当不起。”张汉急忙摆手,“要认也得认三爷啊。”
“孩子生下来,我给他当干爹。”秦天保笑着说。
“那我先谢谢你了。”赵占元站起来给秦天保鞠了一躬。
“你这么客气干什么?”秦天保皱眉道,“这段日子不见,怎么越来越生分了。你是不是遇着什么事儿了,有什么事儿也别跟我们这儿瞒着,咱们可是一块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交情。”
“就是!”张汉叫道,“三爷什么人你不知道,我什么人你不知道!”
“也没什么事……”赵占元搓着手说道。
“行了吧你。”张汉打断他,“我还不知道你小子,一瞅你这样就知道你肯定遇窄了,说吧,怎么回事?”
“真没事。”赵占元摇了摇头。
“占元,咱们之间就别藏着掖着了。”秦天保说道,“是遇到什么难事了,还是手头紧了。”
“没事,谢谢三爷请我们过来吃饭。”赵占元站了起来,“您公事繁忙,我们就不打搅了。”
说话间,赵占元就要往外走。
”站住。“秦天保大喝一声,也跟着站了起来。
张汉见这个情势,急忙飞起一脚把赵占元踹了个趔趄,然后大骂道:“你小子是他妈涨行势了,跟我们这儿不说实话,还说走就走,找我揍你呢?”
张汉作势要打赵占元,却被秦天保拦下了。
“今天你把话说清楚了再走。”秦天保望着赵占元说道,“我秦天保从来都对得起兄弟,所以受不了兄弟跟我较劲。你要是不拿我们当兄弟了,你也说出来个子丑寅卯,说不清楚,你甭想走。”
“就是,说不清楚,我一个电报把你兄弟叫过来,让他收拾你。”张汉在旁边叫道。
“行了,你少说两句。”秦天保摆了摆手,然后坐回到椅子上说道,“你说吧。”
秦天保坐在椅子上看着赵占元的后背,张汉站在赵占元旁边看着他的侧脸,赵占元站在门口望着远处的影壁,房间里陷入沉默。
过了很久,赵占元忽然转过身,两步走到秦天保面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三爷,那我可就说了。”赵占元低着头说道。
“说吧。”秦天保望着赵占元说道。
“三爷,我觉得您不应该当这个大队长!”赵占元抬起头说道,“就是这个事儿!”
“就是这个事儿?”秦天保探过身子问道。
“对,就是这个事儿!”赵占元点了点头。
“没别的事儿了?”秦天保又问道。
“没别的事儿了。”赵占元摇了摇头。
“那好,你起来说。”秦天保靠回到椅背上,“我为什么不应该当这个大队长。”
“您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不能干这种畜生干的差事!”赵占元鼓足勇气说道。
“你他妈傻了!”张汉急忙跑过来,朝着赵占元后脑勺就是一巴掌。
“你别打岔。”秦天保摆了摆手,“占元,你站起来,坐椅子上说。”
“这话我不敢站着说。”赵占元回答道。
“张汉,把椅子搬过来。”秦天保说道,然后站起身把赵占元搀扶了起来。
“说吧,这个差事怎么就是畜生干的了。”秦天保一边说一边附下腰,伸手掸了掸赵占元腿上的尘土,然后把赵占元按在椅子上。
“是不是你家老娘们跟你说啥了?”张汉又忍不住说道。
“不是她和我说的。”赵占元摇了摇头,“这都是我心里想的。”
“好,我就听你心里想的。”秦天保点了点头,然后说道,“占元,你有什么话敞开了说。你能和我说这些,就足以证明你对我是真好,我能分清好歹。”
“那是汉奸干的事情!”赵占元梗起脖子说道,“我不想您变成汉奸!”
“你接着说。”秦天保点了点头。
“以前跟着您干,还不知道日本人和汉奸有多坏。”赵占元说道,“但是自从我来到了北平,每天都会和鬼子汉奸打交道。我这才体会到,那些混蛋真是连畜生都不如,把咱们中国人已经欺负到家了。尤其是那些汉奸,他们比日本人还坏,抢男霸女,勒索敲诈,真是坏事做尽,歹事做绝了。你可以去看看,全城的老百姓没有一个不戳着脊梁骨骂他们的。您知道这个大队长是干嘛的?就是那些汉奸的头儿!”
“胡说八道!”张汉急忙戳了下赵占元的脑袋,提醒他不要再说了。
“你别捣乱。”秦天保倒是很平静,“让占元把话说完。”
“其实您刚到北平那会我就知道您来了。”赵占元说道,“报纸上有您的照片,我都看着了,我还让媳妇帮我把新闻念出来听。后来我听说您在北平置下宅子了,打算在这儿常驻,便和媳妇商量着过来拜访您。可是再往后,我从那些常在街面上横行霸道的汉奸嘴里听说您要担任什么治安整治大队的队长,还是他们的头儿。您想,那些都是什么东西,您当了他们的头儿,那不是等着全天下老百姓骂您吗!”
“那些汉奸,有没有欺负过你们?”秦天保问道。
“他们倒是不敢。”赵占元摇头道,“托您的照顾,我手上毕竟还有两把快慢机。刚来北平的时候他们也想过欺负我们家,但他们一见我有枪,就知道我不是好惹的,便来和我攀道。那时候他们虽然没有听过您的名字,但是钱司令的名字他们还是听说过的。所以我们两口子在这里生活得倒也安稳,没人过来生事。”
“这就好。”秦天保点了点头,然后说道,“所以你觉得我要是当了这个大队长,就成了汉奸的头头儿了,是吗?”
“就是这个意思。”赵占元点头道。
“那我们在安成县、在仁和镇的时候,不也是汉奸吗?”秦天保问道。
“对,按理说所有给鬼子办事的中国人都是汉奸。”赵占元说道,“可是汉奸和汉奸也不一样。咱们虽然在安成县和仁和镇给鬼子办事,但是咱们不欺负老百姓,所以我没听过老百姓骂咱们。就连我媳妇都说,秦三爷这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别竟说好听的。”张汉又忍不住戳了一下赵占元的脑袋,“你这种思想很危险我告诉你!”
“弟妹既然觉得我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你们又商量着过来看我。”秦天保笑着说,“可是你们却一直没来,是不是因为我当了这个汉奸头子。”
“那倒不是。”赵占元摇了摇头,“我不是那样的人,有什么话我都会跟三爷您当面说清楚,不管您爱听不爱听。”
“那你刚才还磨磨唧唧的?”张汉在一旁说道。
“我是看着今天大家都很高兴,不想说这些扫兴。”赵占元说道,“我想着过两天再来找三爷说这些话。”
“既然不是,你为什么一直不露面?”秦天保问道。
“因为我给三爷您办差去了。”赵占元回答道。
“办差?办什么差?”秦天保探过身子问道。
“张汉已经和您说过了吧。”赵占元看了一眼张汉,然后说道,“我看见蛤蟆关和周妈了,就在琉璃厂那条街上。”
“张汉和我说了。”秦天保点头道,“我还打算问你这个事儿呢。”
“蛤蟆关和周妈都是黄满江身边的人。”赵占元说道,“我是先看见蛤蟆关的,当时我就想黄满江不会来北平了吧。那样的话可真是老天有眼,让我们能报仇雪恨了。然后我就悄悄跟着他,您知道我盯梢的功夫,他一直没发现我。就这样我顺藤摸瓜找到了他住的地方,您猜怎么着,他竟然和周妈住在一起了。”
“啊!”秦天保和张汉对望了一眼,眼神中写满了惊诧。
“我当时也特别蹊跷,所以一连跟着他十几天。”赵占元说道,“在这中间,我还假装查户口的到他们房东家问了问,果然就是蛤蟆关和周妈两个人住在这里。蛤蟆关每天就在琉璃厂转悠,也不买东西,也不问价,就是东看看西看看,像是在淘什么宝贝。他有几次来我大舅哥的店里,还和我打过照面,但是他没认出我来。我原本想从他嘴里打听点消息出来,但是这个老家伙口风特别紧,什么都问不出来。”
“他们两人在一起,那黄满江呢?”秦天保皱眉道。
“这就奇怪的地方了。”赵占元说道,“我觉着有两种可能,一种是黄满江出事了,蛤蟆关强带着周妈私奔,跑到北平来落脚;另一种是蛤蟆关是受了黄满江的命令到这边淘宝贝,周妈是黄满江赏给蛤蟆关的。因为房东告诉过我,周妈自打来了就一直没个笑脸,好像很不情愿和蛤蟆关在一起。要说也是,周妈虽然岁数挺大了,但好歹风韵犹存,怎么可能主动和蛤蟆关好呢。”
“我觉得第二种可能性比较大。”秦天保点了点头说道,“这小子来北平,肯定又是给黄满江踅摸什么好东西,让他孝敬上面的人呢。”
“蛤蟆关的住处,我已经告诉张汉了。”赵占元说道,“我在琉璃厂盯着他,您要是想拿他,随时可以动手。”
“占元,辛苦你了。”秦天保望着赵占元说道。
“这是我应该做的。”赵占元低下头说道。
“你今天和我说的这些话,我都明白。”秦天保说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感谢你。”
“三爷能体谅我的一番心意,我就心满意足了。”赵占元站起来说道。
“但是我不同意你的说法。”秦天保说道,“第一,我是这个治安整治大队的队长,但是我不是那些汉奸的头儿,不仅不是,等我腾开手,我还得把他们一个个都法办了。北平的治安是怎么败坏的,我想那些人起的作用比那些乱党还要坏得多,他们才是治安整治的对象。第二,同样一个职务,不同的人做就有不同的结果。咱们在安成县的时候,虽然没有老百姓真心赞美咱们,但是好歹没让人戳了脊梁骨,可是你看看其他地方呢?有多少个县都被八路搅得天翻地覆,有多少县长、守备司令被人打了冷枪,咱们有过吗?所以说,事在人为,你是什么样的人,就能办出什么样的事。我敢说,如果把那些汉奸放到安成县、仁和镇,让他们掌权,不出一个月,他们就得被八路端了老窝。”
“三爷,您的话我明白了。”赵占元说道,“听您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你不是怕我被人戳脊梁骨,你是怕我真当了汉奸,是吧。”秦天保笑着说。
“三爷!”赵占元扑通一声又跪在地上,“这回我真放心了!”
“占元,你起来。”秦天保说道,“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赵占元在张汉的搀扶下又坐回到椅子上,然后说道:“三爷,您请说。”
“我今天找你来,一是叙旧,二是想让你回来。”秦天保望着赵占元郑重说道,“咱们开门见山地说吧,我现在刚接任这个大队长,刘司令让我从上到下全用自己的人。我哪有那么多人啊,满打满算也就五百人,这还算上安成县和仁和镇的守备部队。刘司令给我半年的时间,让我组建一支五百人的队伍,负责北平治安的整治,再过半年,这支队伍要扩大到一千人。你想想,这么大一支队伍,如果混进来一些人品恶劣的人,不仅会带坏队伍的风气,还得让老百姓受罪,所以我们必须在选人上把好关。现在这个差事由你兄弟赵占魁负责,可是他一个人忙不过来,你要是愿意的话,就过去帮帮他。”
“我娶了个乱党的媳妇,三爷您不避讳吗?”赵占元问道。
“要么是乱党,要么是汉奸,我看这北平城里是没他妈好人了!”秦天保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