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天保放开钱怀恩,踉踉跄跄冲到白文弱身边。
白文弱躺在地上,胸前一大片血迹。
秦天保的脑袋嗡的一下就懵了,他按住不断往外渗血的伤口,感觉到一阵跳动的热量。
这种用生命置换的温热,是秦天保再熟悉不过的。
他留下眼泪,想要说什么,喉咙却被一把无形的手紧紧锁住。
白文弱看着他,如同看着自己的孩子,充满了仁爱和慈祥。
这是全部的仁爱和慈祥,没有夹杂着半点痛苦和伤感,仿佛只是经历一次早已说好的离别。
“不要寻仇。”白文弱轻声说道,嘴里渗出鲜血。
秦天保也曾多次怀抱着即将死去的战友,但从未有像现在这样无助和悲伤。
他感觉身上一阵冰冷,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
白文弱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他用力攥住秦天保胸前的衣服,拉到自己面前,然后低声说道:“小心隋进……”
秦天保恍惚了,他分明听到了隋进的名字,他正要开口询问,却发现这句含混不清的话语成了白文弱和这个世界的诀别。
胸腔的伤口使得大量血液涌入肺部,并一路顶到了口腔,最后从鼻孔和嘴角喷到外面。
白文弱如同溺水的人,他呼吸不得,痛苦万分,最后挣扎了两下,终于停止了呼吸。
他的身体如同泄气的皮球,快速瘫了下去,口鼻处渗出最后的鲜血。
秦天保用手盖住他的眼皮,他虽然死不瞑目,却死得心安理得。
倘若要受到审判,那就来吧。
白文弱的嘴角甚至稍稍翘起,他早已做好了下地狱的准备。
秦天保跪在地上,身体剧烈地抖动着。
“三爷!三爷!”唐龙哭喊道,“你怎么了?你倒是说句话啊!”
“去把他拉开!”钱怀恩冲着赵家兄弟大声喊道。
两人这才如梦方醒,急忙跑过去,把秦天保从白文弱的躯体旁拽开。
秦天保直愣愣地看着两名穿着白大褂的日本兵把白文弱抬上担架,然后跑进大楼里。
他的悲伤和愤怒郁结在胸口,越来越大,似乎就要把他撑炸了。
“啪!”一声清脆的声响,钱怀恩一个耳光狠狠抽在秦天保脸上。
“喊出来!”钱怀恩瞪大了双眼喊道,他知道如果这时秦天保不发泄出来,会坐下心病。
“啊——”秦天保终于撕心裂肺地喊了出来。
喊声慢慢变成了哭声,秦天保趴在地上,双手不住捶打着地面,关节已经磨出了血迹。
赵家兄弟一人抓住一只手,把秦天保箍在他们身前,制止了他的自残。
看着秦天保的痛哭,其他人纷纷动容,就连钱怀恩都忍不住哭了。
这时,一个身穿日本将军礼服、配着军刀的中年人在人群的簇拥中快步走了过来。
翻译在他耳旁低声嘀咕了几句,他点了点头,也低声交代了几句。
“大木将军说他对这件事非常愤怒,为你们失去了朋友感到痛心,他想问你们有什么可以提供协助的?”翻译上前两步,语气和蔼地说道。
“报仇!”秦天保浑身颤抖着,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人群一片哗然,人们交头接耳,有人称赞秦天保的义气,竖起了大拇指;也有人摇头叹气,觉得他自不量力,又要搭上自己的性命了。
翻译转身又和中年人嘀咕了两句,后者点了点头,也低声说了几句话。
“大木将军说他看到了你复仇的决心,也看到了你的坚定和执着,他相信你一定会查到伤害你们朋友的凶手,将他们捉拿归案,接受法律的制裁。”翻译从秘书手中接过一份文件说道,“这是一本通行护照,持此护照者可在临时政府辖区内通行无阻,执行你们认为必要的任何任务。将军把这本护照送给你,祝你能达成自己的愿望。”
唐龙从翻译手中接过文书,鞠了一躬后退回到钱怀恩身后。
秦天保抬起头,脸上的悲戚已经被决绝的神色代替,他的双眼射出狠毒而冷酷的目光,然后拖着沙哑的喉咙说道:“谢谢将军成全,我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大木将军听完了翻译之后,带头鼓起掌来,周围的人群急忙也跟着鼓掌,场面一下变得热烈而悲壮。
“各位!”翻译抬起双臂做了个下压的姿势说道,“大木将军有几句话想跟大家说。”
人群中立刻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盯着这个戴着眼镜的斯文年轻人。
“大木将军说,今天本来是我们庆祝铁路开通的喜庆日子。为了华北地区长久的繁华,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各位不辞辛劳,克服种种困难,最终完成了铁路的建设,这种精神使得临时政府和华北陆军部深为感动。
“可是,就在这样一个夜晚,那些躲在暗处的懦弱敌人却用最卑鄙无耻的手段袭击了手无寸铁的文职官员,他们不敢在战场上与我们正面交锋,只能用这样肮脏的伎俩,妄图给我们造成伤害。我刚刚收到消息,我们已经找到了全部枪手,三个人被当场击毙,一个人被俘虏,这些人势必受到法律的审判,但这远远不够,他们的组织也要为此付出百倍的代价!
“今天的庆功会开不成了,因为铁路局长和我们当中最优秀的官员都在刚才的袭击中丧生了,与此同时,临时政府副主席也中弹负伤。在此,我宣布保定地区进入紧急状态,我们将全力搜捕枪手的同党,任何胆敢包庇他们的人都将与之同罪。
“我现在以华北陆军部长官的名义,授权安成县警备队为第一支参与搜捕行动的队伍,我相信他们最终会为死去的人报仇雪恨!”
第二天一早,各家报纸都在首版刊登了庆功大会遭遇袭击的新闻,一时间全城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坐在返回安成县的火车上,秦天保一个人坐在窗边发呆。
其他人也默不作声,车厢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忽然,秦天保站起身来,走到钱怀恩面前,然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钱怀恩叹了口气,此刻他也是左右为难。
“司令,现在没有外人,有些话我必须得说!”秦天保语气决绝地说道。
“你说吧。”钱怀恩点头道。
“当初您带着我们投降日本人的时候跟我们说过,就算是投降了,也不能把枪口对着中国人。我一直记得这句话,也一直把它作为我的底线。”秦天保说道,“但是这次不同,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就杀害了白县长,白县长干过一件伤天害理的事儿吗?白县长拿过安成县百姓的一分钱吗?白县长找过他们抵抗组织有半点麻烦吗?都没有!”
秦天保这几句话捅到了其他人的心窝子,大家不约而同地陷入悲愤。
“可是,白县长却被他们打死了!”秦天保语气颤抖地说,“就因为他是沦陷区的县长吗?沦陷了是他的错吗?他们不去打那些真正的汉奸,不去打临阵脱逃的黄满江,更不敢去打日本人,就拿白县长这样的好人出气吗?还是因为白县长站在他们身边,就活该跟着一起死?”
秦天保这些话虽然偏激,但却让在场的人无法反驳。
“这样的抵抗组织,和日本人有什么分别?”秦天保越说越激烈,“日本人杀中国人,是因为他们和我们不同种同源,压根就没把我们当人看。可是中国人杀中国人,为什么?不就为了拿回去邀功请赏,说我们锄掉了多少汉奸,在日本人的地盘上干出了多大功绩吗?
“这样的混蛋,无论是哪一头的,我都不能放过他们!”秦天保咬着牙说道。
“你说的都对,可你也要想好了,报仇并非儿戏,那是要压上你的身家性命的啊!”钱怀恩说道。
“我烂命一条,有什么好在意的。”秦天保冷笑道,“再说,就那些人,他们未必动的了我。”
“司令,我们和三爷一起去!”这时赵家兄弟站起身说道。
“我们也去!”唐龙、张汉也起身道。
“这他娘的比上战场还难受!”张汉嘀咕着,“还不如真刀真枪打一仗,死活是个痛快!”
“既然如此,你就带着本部人马去吧。”钱怀恩沉吟了片刻道,“上头发下来的重武器,你能拿多少拿多少,马匹车辆也尽随你调用。可有一样,绝不能冒险行事,自身安全为第一!”
“司令,您放心吧。若是我这条命都没了,拿什么替白县长报仇。”秦天保回答道。
第二天一早,钱怀恩把县城的各方头面人物叫来,商议着如何给白文弱操办丧事。
秦天保集合手下,每个班配重机枪一挺,轻机枪两挺,连同四门迫击炮安放在马车上;机枪手之外的其他人每人长枪一支,短枪一对,手榴弹若干;除了坐在马车上的炮手,所有人都配了马。
秦天保翻身上马,向天鸣了三枪,然后高喊一声:“出发!”
接着,这支火力比日军还要凶猛的队伍杀气腾腾朝着西山口而去。
到了山口处,秦天保止住了队伍,命唐龙、张汉带二十人进山查看,其余人原地警戒。
过不多时,唐龙独自回来,说前方没有警戒,张汉已经布下暗哨等待大部队会合。
于是整个部队开进山里,秦天保担心在山路中遇袭,不断派遣斥候四处侦查。
最终,张汉找到了一块平缓的高地,居高临下,对面几百米就是宋飞的石寨。
秦天保取出望远镜朝着石寨望去,只见寨门紧闭,院里有工人走来走去。
“就是现在!”秦天保低声喝道,“准备迫击炮!”
张汉是钱怀恩军中的炮术专家,他开炮比开枪还要准。
“开炮!”张汉喊道。
四枚炮弹越过山墙,准确地落在院子里,产生了巨大的爆炸。
人们四散奔逃,集合哨声隐隐约约传了过来。
“再来一排!”秦天保感觉心中出了一口恶气。
“是!”张汉兴奋地喊道,又亲自一一校对了刻度,然后命令道,“预备——开炮!”
两枚炮弹正好砸到房顶上,立刻炸出了一个大洞,四散飞溅的瓦片发出清脆的声音。
“三爷,他们要出来了!”唐龙叫道。
“机枪准备!”秦天保咬着牙说道。
石寨大门打开,几名士兵端着枪刚向外冲,又被一排机枪子弹打了回去。
“先把他的前院给我打烂了!”秦天保狠狠地道。
“是!”张汉兴奋地叫道,他已经很久没这么过瘾了。
接着两排炮弹落进院子,基本上已经是四处浓烟滚滚,房屋也摇摇欲坠,随时有塌掉的可能。
敌人躲没地方躲,冲又冲不出来,秦天保觉得进攻的好机会到了。
就在这时,石寨门口升起一幅白旗,一个声音高喊道:“先不打了,先不打了!请问是钱司令的部队吗?”
“告诉他,正是他爷爷秦天保!缴枪投降,给他们留个全尸!”秦天保对一旁的唐龙说道。
“对面的听着!这是安成县警备队秦队长的部队!你们缴械投降,秦队长答应留你们全尸!”唐龙手下一名大嗓门的士兵喊道。
“若是如此,宋某愿放下武器,出门与秦队长详谈,澄清误会。”一个浑厚的声音响起。
秦天保听出这个声音正是曾有一面的宋飞所发,于是高喊:“好,你一个人出来。”
大门再次打开,宋飞骑着一匹马独自走出石寨,停在了两军中间的位置。
“三爷,跟他费那劲干啥,直接一梭子过去撂倒了他,替白县长报仇!”赵占元在旁说道。
“不急,你们守好阵地,待我去和他会会!”说罢秦天保翻身上马,朝着坡下奔去。
两人在阵前相遇,宋飞抱拳道:“自那日一别,宋某一直谨守诺言,隐匿山林,从做出未得罪钱司令的事情,为何今日秦队长带兵来剿?”
“哼!”秦天保冷冷道,“大丈夫敢作敢当,你既然做出这种恶事,为何不敢承认?”
“宋某确实什么也没做,何来承认不承认?”宋飞皱眉道,“还望秦队长稍安勿躁,把话说清楚。”
“别******废话!”秦天保掏出快慢机,对准宋飞的胸口喊道,“我现在就收了你的狗命,为白县长报仇!”
“等等!”宋飞脸色突变,“你说白县长怎么了?”
“死到临头你还在这儿演戏!”秦天保冷笑道,“你下去找白县长演吧,看他能不能原谅你!”
“秦队长!”宋飞正色道,“宋某并非贪生怕死之辈,从孤身前来这龙潭虎穴,就没打算活着回去。只是咱们话没说清楚,秦队长就要大开杀戒,若是当真冤枉了宋某,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正好让人家看笑话!”
“好!我就让你死得明白!”秦天保把枪收起,然后将白文弱遇刺一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宋飞听罢沉默了半响,忽然低声问道:“秦队长所部,可有人知道那日咱们相会之事?”
“没有。”秦天保听他这么问,倒有些意外。
“那么,可有人知道宋某的真实身份?”宋飞又问道。
“我还没和他们说起。”秦天保回答道。
“既然如此,尚为时不晚。”宋飞出了口气道,“请秦队长随宋某找个僻静地方说话。”
然后他掉转马头,朝着旁边密林处跑去。
秦天保打马跟在随后,不多时,两人来到了一处静地站定。
“秦队长,宋某在此向天立誓,此事绝非宋某派人所为!”宋飞说道。
“我如何信你?”秦天保问道。
“虽然宋某与钱司令身处不同阵营,但一直听说钱司令和白县长的事迹,因此抛开大是大非的原则不谈,宋某对他两位甚是尊重!”宋飞诚恳地说道,“因此从来没有起过刺杀的念头。”
“哼!”秦天保嗤鼻道。
“宋某知道单凭这一番说话,秦队长绝难善罢甘休。”宋飞想了想说道,“白县长被刺一事,确实也应该给各位一个交代。”
“如果你说不是你派人干的,那么就告诉我是谁干的。”秦天保扬着马鞭说道,“冤有头债有主,我秦天保不是不懂理的人,只要你说出来,我绝不难为你。但是如果你说不出来,那我只能从你这里着落了。”
“这却令我难办了。”宋飞皱眉道。
“我好歹还给了你两条道让你选,白县长被杀的时候,有人给过他道儿吗?”说到此处,秦天保的情绪又激动起来。
“如果宋某果真不知情?”宋飞问道。
“那就只好让你和你的弟兄们替真凶顶罪,下去陪白县长了。”秦天保狠狠地说道。
“可否容宋某几日?”
“几日?”
“七日!”
“三日!”
“好,三日之后,咱们孙家屯见。”宋飞说道。
“若是你食言背信,我就炸平你这石寨!”秦天保发狠道。
“三日后见!”宋飞抱拳道,然后打马径自走开。
秦天保撤兵回到了西山口,拨出五十人守在口外,由手下四位排长轮流值守,一经发现有人出没,当即击毙。
“在此坚守两天,第三天一早,到孙家屯与我汇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