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驻扎营地的酒宴延时开席,却并不影响酒宴上的热闹气氛,青稞酒的香气伴着喧闹的声音,从营帐的缝隙里传出来,莫梨君看着那帐子,不过一层布帐,几步的距离,却像隔了一个世界。
回到自个儿帐子的时候,御医宫女们正忙着给北堂逸诊治伤口,帐内外忙碌着的人很多,随行御医诚惶诚恐,没想到到这的第一天就出了这么多岔子,先是太子妃怀胎不稳,这边九皇子又被雪狼咬伤,真是多事之时,唉……
见人多,回来后的莫梨君坐在帐门口附近,远远看着那些人忙来忙去,不经意间对上北堂逸望来的眼神,两人对视良久,久到莫梨君都想,是不是该做些什么,御医忽然下手重了些,北堂逸邹眉低头去看。
莫梨君立刻低眉咬唇,忽觉脸上有些发烫,这么莫名……
御医为九皇子包扎好伤口,准备离去时偷瞟了瞟九皇妃,听闻九皇子遇上雪狼的时候,九皇妃也在身旁,现在看见九皇妃的衣上也满是血迹,就肯确信这传言了,可她又一个妇道人家,跑去危险的猎场作甚?轻轻叹了口气,带着收拾妥当的宫女太监们退了出去。
偌大的营帐里只剩他们两人,北堂逸靠在软榻上默默无言的望着帐顶,仿佛在思考着什么事情,莫梨君起身走了过去,坐到软榻边的凳子上,看了看他脚上的伤口,“伤到筋骨了?”
“没有。”北堂逸转眸静静看着她,眸子沉得发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莫梨君闻言松了口气,她不敢想,柔弱如他,危机时刻竟会那样奋不顾身毫不犹豫的保护自己,久久才说了一句,“那就好。”
“好什么?”北堂逸轻笑了笑,自嘲道:“担心我会变成瘸子吗?”
莫梨君抬眸望着他,倔强道:“我怕你会死得不够痛快。”
北堂逸不答话了,淡淡的微笑,拢着被子静静打量面前的女人。
“痛不痛?”莫梨君探头瞧了瞧伤口,被雪狼咬伤,就算没伤筋骨肉也得重新长,御医诊治的时候,虽然远远看着,知道他诊治的仔细,也就没上去添乱了。
北堂逸老实的点头,“当然痛,不过你可以帮我减轻一些负担。”
“怎么帮?”莫梨君疑惑的问。
北堂逸也不答话,抿着笑朝她张开怀抱,一切都不言而喻了。
莫梨君没好气的翻了翻白眼,但见他还能这么开玩笑,紧绷的情绪总算放松一点,“你手无缚鸡之力的,那种紧要关头,你应该先顾好自己才对!”
帐子里很暖和,烛影婆娑魅动,莫梨君一身泥渍的衣裳还没来得及换,坐在软榻旁细细的回顾战况,摸索出无数个可能性,每一个都比现实那个更具可行性。
“谁说我手无缚鸡之力,”北堂逸微带不满的反驳,“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怎么可能杀掉三只雪狼!”
莫梨君柳眉微蹙,稍稍妥协,“好吧,可你能对付掉几只狼已经很不错了,其他的应该留着给我对付才是。”怎么说她都是黑风寨的寨主,十几年的功夫不是白练的。
“让我看着心爱的女人送死吗?”北堂逸的眸子暗了暗,幽幽的说道:“我可做不到……”
心爱的女人,莫梨君闻言一顿,第一次听这么肉麻的称呼,可心头却泛起莫名的暖流,又是莫名,一阵一阵的,低头筹措良久,有些底气不足的喃喃,“我能保护自己!”
帐子里变得安静了,见他没答话,莫梨君抬眼去看,才发现他已经睡着了,显然是累到了,这样睡着眉心还是轻邹着。
伤口,一定很痛吧?发觉其实一点都不了解他,就算知道他的身份和身世,也还是,不够了解……
莫梨君坐在小凳上,晃晃悠悠的想起他们相识时候的一些事情,一幕幕的,几乎都是吵架拌嘴的画面,莫梨君轻扬嘴角,望着安静沉睡的北堂逸,清清淡淡的微笑,还好,还好你没事……
后半夜又下起了雪,冷风伴着萧萧落雪在勉西林中吹撒,酒宴上的喧闹声渐渐淡了下来,几日疲惫的跋山涉水,总算有个可以安稳的半眠夜。
唯独李少将的营帐里还亮着明灯,简单宽敞的帐厅里,主位上坐的是花甲之年的李丞相,身上系着黑亮的厚实披风,半倚在靠椅上,拢眉抿茶,沧桑精明的眼睛半眯着,盯着门口的方向。
伴着铠甲沉重的摩擦声,布帐被人掀起,冷着面色的李谨霖走了进来,看见坐在他帐中的人后,波澜不惊的走到桌案旁,放下抱着的头盔,又走回主位前微微低头,“父亲。”
李丞相沉沉的恩了一声,抬眼正视威武高大的儿子,舒了舒眉后缓缓说道:“谨霖,明日晌午我就先回京都了。”
“明日?”李谨霖微楞,今日才刚到明天就要回去,为何走的这么急?
“我接到消息,司徒将军病情又加重了,我必须尽早赶回去做准备,”李丞相放下手中的茶杯,“我这趟出来,也是为了你今后的前程。”
李谨霖并未答话,习惯性的将目光投向地面后,静静的听着,脚底下,藏蓝色地毯好似溢出沉重的氛围。
“剿贼一事,虽然是跟九皇子去办的,但也总算没出什么岔子,”李丞相缓声说着抬了抬低垂的眼角,压低声音说道:“司徒将军这回要真的不行,再过不久,爹的几位同僚就会推举你接任大将军之位,到时太子也一定会为你举荐的。”
李谨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好似说着的事情跟他无关似得。
“这几天你要好好保护太子,”李丞相起身踱步走到儿子的身旁,身高只到儿子的耳边,“以后九皇子的事,你莫要再插手。”
李谨霖肃声说道:“生死攸关,不能见死不救。父亲,这是您教的。”
“别人是这个理,可九皇子不同,他是太子的眼中钉,惹恼太子就等于是自毁前途。”李丞相微带怒意的轻责,“今晚过来就是要跟你说这事,日后,你莫要再理就是了。”
别人是这个理?李谨霖自嘲的扯了扯嘴角,良久才道:“是,父亲。”
见儿子乖乖答应后,李丞相满意点了点头,“嗯,早些休息吧。”说着拢了拢披风,掀开布帐走了出去,帐外透进一股萧索的冷风,寒雪盈盈飘落在藏蓝地毯上。
李谨霖低眸看着角落的片片雪花,跌坐在一旁的椅凳上,忽的陷入一阵无法抽离的回忆当中。
父亲的话好似言犹在耳,“谨霖,你要学文还是学武?”年幼的李谨霖左看看书本,右看看重剑,好奇心使然,驱使他拿起利剑,可谁曾想,这一拿起,就再没能放下……
亦是这样一个寒冷冬夜,八岁的他站在雪地里练剑,身上只有轻薄的单衣,大雪在漆黑的夜里漫天飞舞着落下,仰头望去时,就有种被掩埋的恐惧,母亲抱着暖厚的衣裳远远站着不能靠近,冰冷的剑柄几乎比他整个人还要沉。
威严如斯的父亲站在屋檐角下,庄重严厉的开口,“既然你选择学武,今后就一定要坐上将军之位,男人自当为国效力!若无位列人臣之才,就不配做我李皓的儿子,也妄为我李家的子孙!”
他是人人艳羡的丞相之子,他有不可一世的家世背景,可有谁体会过他心中那份悲凉,自抱起重剑的那一刻起,多少个艰辛日夜,他按照父亲的指示一步步努力着,想要达到他预想的那个位置,当他终于站到朝堂之上,曾经耳提面授的道理,却又不能一概而论了。
他李谨霖心心念念坚持了十五年信念,原来只如轻薄雪片一般,能那么轻而易举,转眼即逝……
转一日,风雪未停,驻扎营帐迎来寒气逼人的新一天。
软榻上的北堂逸睁开眼,刚想挪动手臂,却发觉右手有点发麻,转头一看才发现是莫梨君枕在他的手上,北堂逸微微一惊,难道她昨夜就这么靠在床边睡着了?
细小的一个动作,不小心便唤醒了原本的酣睡的人儿,莫梨君睡眼朦胧的疑惑道:“怎么了?是伤口太痛了吗?”
“不是,”北堂逸无视手臂上的麻感,凝着眸子问道:“娘子,你是不是担心了我一夜呢?”
揉了揉眼,莫梨君这才发觉自己竟这么坐着睡着了,嘴硬道:“才不是,我是不小心睡着的!”对,绝不是痴痴看了他许久后才睡的!
北堂逸清俊的脸颊转向一侧,意味深长的温和道:“娘子,其实,你可以上来跟我一起睡的。”
“不用,这里这么大,我睡哪都行。”莫梨君一口拒绝,正准备逃去梳洗更衣,哪知还没起身,手腕就被人紧紧握住了。
“怎么会不用呢?娘子,我昨夜救了你的,”北堂逸微带戏谑的认真说道:“难道你都没想过要报个恩?”
“报恩,想我以身相许是不是?”莫梨君顺藤摸瓜的问,见他还拼命点头,顿时没好气的甩开他,“就算我肯献身,你现在也没福气要,免了”
“娘子……”北堂逸可怜巴巴的躺在软榻上,看着她渐渐走远。
军鼓隆隆作响,营地里,伺候的太监卫兵们早已经忙碌开了,辰时过后,北堂景会带众人去勉西东林狩猎,北堂逸受了伤,自是没有他的份,隔着布帐就能听见远远传来的脚步声马蹄声,莫梨君与北堂逸悠闲的坐在帐子用早膳。
清淡小米粥,配了几个较好的小菜送来,帐里站着两个伺候的宫女。
躺在软榻上的北堂逸看了看早膳,心知有外人在,莫梨君不会怎么发脾气,于是艰难的坐起身,朝她眼神示意,很明显在说:来,你喂我。
莫梨君拢着眸子当没看见,咳了两声提醒他自己注意。
北堂逸不罢休,慵懒出声道:“爱妃,你过来喂我吃吧。”
莫梨君咧了咧嘴角,很想当做没听见,可那边的男人,竟然还死皮赖脸的不停歇叫唤,“爱妃……爱妃爱妃”
莫梨君凌厉的挑了挑眉,意思也很明显:走着瞧……随即端着桌上的小米粥靠近,重重的做到椅凳上,勺粥递到他面前,“喏。”
“太烫了,你吹吹。”北堂逸极不害臊的说了一句,一旁站在的宫女掩嘴偷笑,直道九殿下跟九皇妃竟然这么恩爱,实在令人羡慕。
得寸进尺是不是!这么肉麻的话,他竟然还说着面不改色!莫梨君听的头皮发麻,咬牙切齿的回道:“好。”然后噗的一口吹过去,一勺的热粥全洒在对面那人的脸上了……
场面忽的一僵,一会后伺候的两个宫女憋笑,脸都憋红了。
北堂逸很淡定的抹去满脸热粥,“爱妃,粥是不能这么吹的……”莫梨君呲的一下笑出声,帐外飞雪曼舞,帐内却别有惬意之暖。
这时,御医过来给九皇子换药,见九殿下夫妻正在用膳,于是躬身在帐外等候着,传话的宫女进来通报,“起禀九殿下、九皇妃,吴御医来给九殿下换药了。”
“让他进来吧。”莫梨君开了口,端着小米粥站起身,把位子让了出来。
宫女带着吴御医走了进来,吴御医拜过九皇子之后,拆开伤口看了看,稍稍松心道:“九殿下,伤口恢复的不错,这几日你莫要走动,好好保养几天,再过两三月应该就能完全好了。”
北堂逸点点头,其实昨夜,他就已经开始考虑回京的事了。
御医给九殿下换好伤药后,收拾一番正准备告退,却被九皇妃唤住了。
“吴御医稍等,本宫有一事相问。”
吴御医躬身拱手回道:“九皇妃请讲。”
莫梨君踱步来到他的跟前,心知这次随行就带了一个御医,于是出声问道:“昨日太子妃身体不适,现在是否好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