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人静,域华城再度恢复以往的平静,却也是极为不平静的时候。
皇城四个城门口都驻守着赤鸣军的人,赤鸣军人数不多,分散他们,威力看似弱了许多,可是见识过赤鸣军雷霆攻势的人绝不敢这样妄下定论,夜黑风高中,赤鸣军的身影好似鹅黄色的云雾团团围住域华城,他们脸上皆是凝重的杀气,远远看着便令人不由得暗自生恐。
西侧宫内各宫各殿中也有些小动静,玉斛从未有过今夜的热闹,许多皇子妃嫔们,不约而同的派人送了小礼物过来,说是给苍古侯君的夫人补身子,北朔朝堂虽与苍古侯势不两立,可那些皇子妃嫔们还是很忌惮苍古一脉的可怕,一边想要示好,一边有得估计体面,所以,礼物都是以妃子的名义悄然送来的。
礼物被吉来一样样收进来,不是千山雪莲就是千年人参,每样都是难得一见的珍品,说是小礼物真是极谦虚了,吉来查验过后放在前殿的大厅上,不一会儿就堆起一座小山了。
他一面轻声唏嘘的点收,一面注意身旁的两名威严的赤鸣将军,生怕自己会做错什么。
好一阵后才终于点收完毕,他前行几步,抱着本子和笔杆汇报,“皇子妃,都已经点收好了,您看要不要收到后殿的库房里放好?”
书房门内,莫梨君淡淡的恩了一声,又对那两名护卫道:“你们不用跟的这么紧,吉来不是外人。”
赤鸣军将持剑拱手端然回话,“是,”侧眸看了吉来一眼,又道:“但,防人之心不可无。”
吉来心有怒气,但又不敢顶撞持剑的高手,只能唯唯诺诺的低了头。
见劝阻无效,莫梨君也便放弃了,对着吉来吩咐,“吉来,你明天将那些一一炖好,然后全都送回原来的地方去。”
“嗄?”吉来诧异的惊讶了一声,这招真狠,面上是接受,可实际却是狠狠的拒绝了。
“听见了?”
“嗳,听见了,奴才明儿就按皇子妃的意思办。”吉来应声回答。
“恩,你们都下去吧,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莫梨君回身关了书房的门,踱步走回房中的暖塌,房中烛光灼灼,她看着外头漆黑的天色,心有不安的轻叹了声,说去好好谈谈,现在都已经深夜了,北堂逸还没回来。
她一开始对成帝就没什么好感,可虎毒不食子,老头子总不会下这么狠的心吧?莫梨君讷讷的想着,一面担心,一面提醒自己一定要等他,可袅袅炉火实在温软的不像话,孕妇又总是嗜睡的,于是,她还是靠在软榻上睡着了。
待北堂逸回来时,便看见任性的小娘子,又睡在软榻上等她,他轻叹了叹,蹑步上前坐到软榻的一侧,爱怜的打量的着她温婉如玉的脸庞,伸手勾开她鬓上的碎发,她的粉颊在炉火烛光的映照下,透出一种别样温和的美。
他忽然想起他们未出世的宝宝,随即起身来到书桌前,执笔挥毫写下三个字——北堂箐,他们女儿的名字,他凝视着那三个字,心中默念她的名字,脑中缓缓构想起孩子的可爱模样,嘴角肆意弥漫的笑早已泄露了无限的父爱。
可只一阵,甜蜜的笑容逐渐变得有些凄然,好像在哀伤筹措着什么事。
暗流汹涌的一夜过去,破晓之时,天际透出一丝刺眼的阳光,莫梨君辗转醒来,发现身上盖了厚厚的毯子,抬眸一看,身旁的男人正傻傻的望着自己。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这么早就醒了?”说着看见他微显憔悴的眼圈,诧异的又问,“难道你还没睡?”
北堂逸挪了挪,拥上她的身子,在她额前轻轻吻了一下,笑笑的看进她的眸子,“为夫不舍得睡。”
莫梨君眨了眨眼,有些不适应他突如其来的温柔,虽然平常他也会偶尔肉麻她,可在这种紧张关头,他的怯意关怀却忽然让她心惊了一下,愣了一阵,她问道:“你与老头子谈的怎么样了?”
“娘子真扫兴,”北堂逸长舒一口气,闭眼将她的脑袋揽进怀里,“这时候,为何还要提那些事。”
莫梨君被莫名其妙的揉在他的胸口,神色却更加严肃了,她推开怀抱钻了出来,“什么扫兴!?你又想瞒着我是不是?北堂逸,你太过分了,苍古侯的事你半点都没有透露给我,我死心塌地的跟你,现在外头兵戎军将全都整装待发,可你却还藏着秘密不让我知道!”
“娘子……”北堂逸吓得愣愣然,目瞪口呆的看着一下怒发冲冠的小娘子。
“你整天规矩道理挂在嘴边,自己却不坦诚相待的对我,我知道你怕我会有危险,可是我莫梨君是那样柔弱的女人吗!你别忘了,就算我怀着孩子,功夫还是比你厉害一百倍的!”莫梨君一股脑全都说完,气鼓鼓的瞪身旁的男子。
他张了张嘴,清俊的脸上暗浮无奈的神色,他坐直身子,声音飘渺的好像羽毛一般,“确实是为夫的错,许多次我都想说与你听,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现在你想知道什么,为夫会毫不保留的全都告诉你。”
在他心中,那是一段难以启齿的过往,应该怎么说?母亲的死,外公的死,他金玉其外的尊贵家族充斥着唯利是从的人。
莫梨君幽幽的开口,“你与老头子谈了什么?”
北堂逸默了默,“我要父皇撤免对苍古一脉的追捕通缉,他勉强答应了。”
“勉强?”莫梨君立刻美颦蹙起。
“恩,父皇有条件。”
“什么条件?”
“不虞国突袭,父皇要苍古一脉向天下人证明他们的忠贞,让赤鸣军做先锋出征不虞国。”
莫梨君蹭一下坐了起来,杏眸睁大,“那岂不是……”
“我会亲自挂帅上阵。”北堂逸握住她的小手,希望能稍微安抚她一些。
莫梨君一片漠然,只觉老皇帝像是在利用自己的亲儿子,虽说也是解决僵局的办法,可他方披甲上阵,赤鸣军败了,北朔就不费吹灰之力解决了苍古一脉对他们的威胁;赤鸣军胜了,消除了不虞的外患,北朔如若抵死不认,那他们等于白白提他人做了无用功。
北堂逸似看出她的疑虑,“父皇已经颁下圣旨,会向天下公告这件事。”
莫梨君抿了抿唇,既然老皇帝跟向天下做承诺,也应不会做食言而肥的事,前思后想觉得也只能先这么办,“也罢,我们去一次南方,有我帮你,不虞小国,不足为惧!”
“父皇……”北堂逸低眉敛眸,艰难道:“要你留下。”
似在铿然之音在耳畔作响。
“你说什么?”莫梨君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苍古一脉出征之时,他要你留在京都。”
“做质子?”
“不,这不只是父皇的意愿,也是我的。出征不虞,不是十天半月的事,我岂能教你战前临产?……万一到时你和孩子有了意外,你叫我于心何忍?你留在这,我会留下人保护你,父皇亦不会限制你的自由,这是最两全的办法。”
“什么两全?你挂帅上阵,让我等着你回来,可你连功夫都不会,你会担心我,我难道就不会担心你吗?”莫梨君一下红了眼眶,她不是习惯落泪的人,可这一瞬她忽然感觉很委屈。
北堂逸轻轻拥过她,安抚着郑重许诺,“我知道,我知道你会担心我……我不会死,我会回来。”
莫梨君第一次觉得肚中的孩子来的太不是时候,她枕在他的肩上刷泼,“你不要当什么苍古侯君了,不要了,我们不要滩这池浑水。”
“知道我为何会是苍古侯吗?”
她低眉摇了摇头。
“娘子知道白庆羽的故事吗?”
“恩,民间的唱词先生常会说他与域明帝的故事。”
“苍古侯世袭传承,你应该不难明白,”他松开怀抱,看着小娘子脸上的困惑,浅笑着解释,“我的母亲,是前一代苍古侯的亲女。”
“这么说……”莫梨君一愣,没敢再继续说下去,这么说来,两边都是他的亲人,却也是抵死不能共存的双方。
“苍古一脉的人找到我,要我让继承苍古侯的位子,开始我并不愿意的,”北堂逸侧眸看着窗影上的光,好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母亲离开时,一句话都不曾留给我,她的身份我也是从别人口中知道的,而外公,自始至终我都不曾见过他,苍古一脉对我来说是很陌生的人。”
“可幼时,我独自一人活在北堂景的阴影里,被陷害,下毒,毒打……。一直游走在生死边缘,父皇对此一无所知,只有他们,无数次的救我,锲而不舍的保护我。”
莫梨君心中一涩,不忍看他那么落寞的神情,她拥进他的怀中,“你现在还有我。”
晨曦的光芒逐渐明亮,外头有暖和的薄絮,他们撒透木棉窗,在书房的地面上映下浅淡的光,微尘在他们周围轻缓悠然的飘散,抓不住影子,留不下痕迹。
北堂逸微笑着轻抚她的头发,“对,我有你。”所以他现在可以这么释然的讲起往事。
“我曾在骆先生那见过一份冢集,红笔凄书写的全是被朝堂所杀的人的名字,他们被朝堂通缉,一直过着隐姓埋名卑躬屈膝的日子,可就算如此,他们还是愿意舍命护我。”
他亲吻莫梨君的额头,凝眸看着她,“就像你当初不顾一切保护黑风寨一样,苍古一脉的那些人也是我想要保护的人,他们不该接受那样不堪的命运,不该一直被屠杀,他们奋尽一切的保护我,我不能丢弃他们。”
我们都有一些无法舍弃的人。他们愿意誓死追随、抵死相护,他们可以拿自己的性命为你铺路,但凡碰触过那样的信念,还有什么理由可以丢弃他们。
莫梨君睫毛上夹着细微的水珠,她强忍下泪水,“北堂逸,你一定要回来!”
“有你,我不舍得死。”
我不舍得你,只是如果不能陪着你,不能看到我们的孩儿出世,那会是怎样的遗憾……
征战不虞的诏书在当日便被发出,诏文在泽明殿前咏颂了三次后,被一个骑马的太监如风似火的带出域华城,他们化成皇榜布告,贴在北朔全国的大街小巷。
出征日期,就在三日后。
有生以来,莫梨君觉得自己第一次那么积极的过日子。
晨起,她亲自为北堂逸挑选爱吃的膳食;
为他整理衣囊,整理鞋袜,虽然因为他们原本要离京,衣服早已收拾妥当了,可她还是不放心的一样样的在重新看过叠好,那时她恨自己不会女红,不能绣个什么的东西寄相思;
午时,她守着午膳,等为赤鸣军甄选兵甲的他回来。
她说,“北堂逸,你为什么总是吃不壮呢?”她想起云姨说,为帮她把姑爷养的很壮实;
午后,她躲在书房里,用她的记忆默孙子兵法,写了划,划了写,满满当当的写了十几页纸。他说骆先生教过他兵法,可实战不必纸上谈兵,她又将黑风寨与他寨对敌的经验记下来,将他们一起放在信封里装好,让他随身带在身边;
入夜,他拉着她为宝宝想名字,挑了很久,最终还是喜欢箐字,若是女儿便叫北堂箐,若是儿子,便叫北堂青,乳名就唤做小刀,只是机缘巧合随意想的小名,在挑别的竟也比不上这个了,他将名字写在宣纸上,喃喃自语的嘟囔,“也不知女儿会不会埋怨这个小名。”
他眉间尽是惴惴不安的紧张,莫梨君看着看着便笑了,可笑着又忽然想哭,她撇开脸流泪,心头忽又涌起一阵委屈……
出征的前一夜,宫里送来最新的黑色铠甲,是成帝命人日夜赶工做出来的,铠甲威严冷凄的伫立在寝宫内,莫梨君站在那里细细的检查擦拭,生怕有什么纰漏的地方。
“娘子,你太紧张了。”
“废话,换了我上战场,你会不紧张吗?”莫梨君头也不回的丢给他一句话,继续检查铠甲。
“就算你不信我,也应该相信赤鸣军的威力,你不是说不虞只是一介小国,不足为惧?”北堂逸坐在房中的圆桌旁,桌上放了两杯热茶,小娘子的那杯满满的,一口为饮。
“对我来说是不足为惧,可你不让我跟去,没有亲眼的看到的事,我不妄做评论。”
莫梨君有些落寞的低下头,她转身从柜中取出一件东西,那是两簇雪白的狐裘,上面系着殷红飘逸的丝带,她捧在手里,轻描淡写的说,“你知道我什么都不会,南方的海风比这的寒气还要冷许多,我随意做了一个为你防寒,你带上吧。”
外头的月色清清淡淡,她穿着一身红衣,将两簇狐裘系在黑甲的左右两肩,雪白的狐毛垂在墨黑的铠甲上,碰撞出一种别样精致妖艳的美。
北堂逸不说话,他用力将此时的每一个细节都记在脑海里,一瞬都不敢遗漏。
他起身大步走过去,将她揽在怀里,他吻上她的发,眉,鼻尖,然后找到她有些冰冷的红唇,他怜惜的,依依不舍的逐一缠吻,吻得很慢很深,像在做印记,要让自己更清晰地记得。
她没有挣脱,任由酥暖缠绵的唇舌占有着自己……
苍古一脉迎战不虞,北朔谴派五万兵力,赤鸣军为先锋部队,出征那一日,域华城门外尽是披甲佩刀的军人。
寅时,莫梨君为北堂逸亲自梳妆,她将殷红丝带系在他墨色的发间,好像将信念也系在了他的身上;她为他穿戴铠甲;她看着他骑上高大威武的战马,大马喘着粗气在她跟前来回踱步,她一句话也不说。
天边开始泛起朦胧的微光,烈马的主人好像依旧没有离开的意愿,他身后的亲卫军已经等候许久,他们严正以待,脸上皆是令人紧涩的庄严。
她深吸一口气,很简练的叮嘱,“快去快回。”
北堂逸坐在大马上,好像终于有了足有离开的勇气,他俯视自己心爱的小娘子,“等我。”
莫梨君抬眸看着他,乖巧的点点头。
他温和的笑起,那种温度足以融化门庭外所有的寒冰,她看见他用嘴型悄悄地对自己说话。
我爱你。
随后便是策马长嘶的声音,他调转马身,离开玉斛的宫门口,带着肃然威武的赤鸣亲卫军离开,他奔驰在白茫茫的雪路上,不敢回头。
莫梨君心头忽然沉了一下,她忽然想起,自己从未对他说过这句话。
可她又忍住了,她怪自己大惊小怪,只是灭一个小小的不虞国,便这么大惊小怪,她抹掉眼角的朦雾,转头就大声呼喝吉来,吉来驾着马车赶来,莫梨君登上马车,尾随追了出去。
赤鸣军从东城门出发,所有的兵将都已经准备就绪,他们锋利的刀锋在晨曦的寒风中嗡嗡作响,老人们说,这是刀刃饥渴嗜血的预示,会有这种预示,那战争都将会是血流成河的苦战,不踏过万千尸骨叠起的路,活下来的人回不来。
莫梨君赶到东城门上的时候,初阳的光辉已经洒落在大地上,她在吉来的紧张维护中小跑的踏上城楼,踏上最后一阶的时候,域华城的晨钟敲响,赤鸣军的将士们踏着悠长古久的钟声离开。
她爬在高高的城楼上,一眼看见那个带着红丝狐裘的男人,他沐浴在和煦的阳光里,骑马走在大军的最前面,她只能看见他渺小的背影。
她想呼喊又喊不出声。
她看见他回过头,怔怔的望着城楼的方向,他没有笑,嘴角带着肃穆的森严,大风翩扬她的长裙,背后的披风高高飞舞,她的双手被白雪冻红,她却不觉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