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乌斯季诺维奇
富尔科夫是个航标员。他住在遥远大森林的一条河边上。除了他那小小的哨所,四下里就再没有第二个住户。很少有人到这儿来,但是富尔科夫却从来不感觉寂寞,因为他一闲下来就去干活,不是打猎就是捕鱼,反正总少不得有事情要做。狩渔的事,他一干起来就会什么都忘了,不会觉得困乏,也不会觉得肚饿。
富尔科夫几乎天天到离哨所不远的一个小湖旁去转悠。这湖四周长满了树,浓浓密密地围住了湖面。湖里鱼多,多得老人一撒下网去就拖不动了。
老人几十年如一日,就在这个湖边住着,他非常喜欢这个地方。他知道岸上有个小山包,他很熟悉那里,闭上双眼都能走上一圈;水底里什么地方有树桩,能不能撒网,他全心里有数。
在这个幽静的湖上,富尔科夫对生活在里面的动物都了如指掌。他知道,每到春天,河湾里茂密的菖蒲间就有野鸭在那里筑窝。而到夏天,孵出不久的小野鸭就白天黑夜地在沿岸的芦苇丛中钻来钻去,弄出阵阵的沙沙声。再过去些,那里黑压压的枞树林里会不时传来长长的尖哨声,那是松鸡在叫唤呢。而长嘴鹬总是忙忙碌碌的,不停地在湖边浅滩上跑来跑去……
年年都这样。可不曾想,后来湖里却发生了一件事儿——说来这事儿还挺新奇的。
有一天,富尔科夫从水底里捞出了几个铁壶,当他无意间抬头遥望的时候,一眼看见一个令他十分惊异的情景。原来,挨近菖蒲丛那儿摇摇摆摆地游着两只从不曾见过的鸟儿,这新奇的大鸟披着朝霞在涟漪之上缓缓游动。它们白得像两团雪,修长的脖颈弯弯的,好看极了。富尔科夫仿佛感觉自己一下来到了一片仙幻之境。
“天鹅!”老人这么认定着。
每到春天和秋天,富尔科夫都能见到这些候鸟成群结队地从空中飞过,它们飞到哪儿去落脚呢,他不知道。在老人的记忆里,天鹅在这静谧的森林湖里落脚还是头一回呢。
“哦,稀客呢,太好了!”老人不住声地连连叹赏。
天鹅似乎是晓得人在赞赏它们,于是骄傲地向四周张望了一下,斜视着自己映在这清澈见底的湖水里的影子。它们久久地在同一个地方停留着,最后一起转过身来,很快又到河湾里去了。
从这天早上起,富尔科夫每天都看见这一对天鹅。鸟儿定居在大森林里,把密林当做它们长住的地方。不久,它们就开始在一个小岛上做起窝来。它们用它们强劲有力的嘴把枯萎的芦苇折断,把去年的干瘪菖蒲收集拢来,拖到它们的小岛上筑巢。等把窝做好,雌天鹅立即在里头产下几枚很大的淡黄色的蛋。
到雌天鹅开始孵蛋的紧要关头,无论什么鸟都不敢靠近这个小岛了。野鸭一落到天鹅窝旁的水域,天鹅就立刻凶巴巴、恶狠狠地扑过去,吓得野鸭灰溜溜地落荒而逃。
这样过了许久,富尔科夫在湖边打渔的时候,忽然来了兴致,好奇地想看看天鹅怎么样了,想知道它们的日子都怎么过。他看见,它们孵出了四只小天鹅,正教小孩子找吃的呢。小天鹅们长大些后,长到有野鸭大小的时候,它们一家就搬到那流入小湖的小河里去生活了。老人知道,这是天鹅到了它们该换毛的时候了。
这时候的鸟现出一副可怜相,通身仿佛被褪了毛似的。大约两周时间,它们一直隐蔽在长满矮树林的河岸边,从不到空旷地方来。富尔科夫在湖里摇着小船,常常长久地注视着小岛,可就不见天鹅们雪白的身影。他轻轻叹息了几声。小湖没有天鹅美丽的点缀,显得空寂了,平淡了。
忽然,有一天,密林上空传来了号筒似的声响,嗡嗡的。老人赶忙走出哨所,他看见天鹅一家子在小湖上空盘旋着,一圈又一圈。这是正午时分,它们在和煦的阳光下洗澡呢。
天鹅们回到小岛上荒芜已久的鸟巢里。小湖又热闹起来,像主人重新回到了抛废已久的家园那样,一片喜气洋洋。富尔科夫又连声赞美起这些骄傲、端庄的鸟儿来。现在老人已经很难分辨出哪只是老鸟、哪只是新鸟了。想到不远的将来,它们将会离开这里到温暖的地方去过冬,老人就不由得心情沉郁起来。
这个令他沉郁的日期渐渐地迫近了。树叶一天天枯黄,水草歪歪斜斜、横七竖八地翻倒在清澈的湖水里,不远处时不时传来群集在沼泽地里的仙鹤们的啼叫声。富尔科夫能在那声音里听出它们对冬临的凄惶。
黑夜愈加冷了,时时刮着北风。
有一天,一大清早,银质号筒般的声音轻轻传到森林的小湖上。富尔科夫抬起头来,就看到一大队天鹅飞翔在九月幽深的天空。候鸟们都往南飞去,都在跟故乡告别。
就在这时候,天鹅全家闹哄哄地从小岛上飞起来了。白生生的鸟儿在湖面绕了一圈,就往高空飞去。老人手搭凉棚,呆呆地,好半天凝望着它们远去的身影。当两行天鹅接连飞起来时,他挥手说:“祝你们一路平安!”
突然,富尔科夫发觉有两只鸟儿,一前一后脱离了鸟群,它们慢慢地盘旋着兜着圈子,越飞越低,渐渐向密林上空飞落。两只天鹅最后飞落到了水面上,一边不安地骚动,一边在湖面飞快地游弋。
“这不就是那对老天鹅吗?”老人终于认出来了,“这可让人想不明白了……它们为什么又返回来了呢?”
这个叫富尔科夫费解的问题,在他的头脑里反复想了好多天。于是他更频繁地到小湖里去转悠,希望能找到问题的答案。然而,他的观察没有找到哪怕一点儿可以破解问题的线索。鸟儿的举动跟平常没有两样,让他看出有些异样的是,那只公天鹅有时会突然凭空呼喊着飞起来,好半天飞旋在密林上空。看得出来,它是要飞往远方去,不过它不得不又降落到水面上,陪伴在雌天鹅身旁,用自己黑色的大嘴去拨动雌天鹅的翅膀。那动作和姿态的亲昵与温柔,看着就让老人心动不已。
让老人感到百思不解的是:这天鹅似乎是不想飞到温暖的南方去过冬了。现在,秋寒已经袭向大地,还在森林和河流里停留的鸟越来越少了,而这对天鹅夫妇却像什么事情也没有似的,在小岛周围不停游荡,天气恶劣的时候,就悄悄躲在暗褐色的芦苇丛里。
最后,最迟起飞的雁群也飞起来了。寒风在光秃秃的树枝间呼啸着,雪珠儿在空中一亮一亮地闪烁。小湖沿岸的一圈都已经结上了薄冰;波浪冲击过来,击碎了薄冰的边缘,于是薄薄的冰块就在水浪间漂荡,能漂很长一段时间呢。它们在失去热力的阳光照耀下,反射着微弱的光亮。
最后一队汽轮船顺流开过后,富尔科夫就开始把航标一个个收拾起来。他一心忙着做这事,没有觉察到时间是怎么从他身边飞掠过去的。一天夜里,雪落到被冰冻得板板的地面上,就不再融化了——西伯利亚漫长的冬季要到来了。
天鹅们不得不迁居到流入小湖的那条河的河口。这河口一带河床的石头上是终年流淌不断的河水,从来不冻结。鸟儿是怎么知道的呢?它们怎么知道河口这一带的水是不会被冰层封冻起来的呢?
这一年的冬天,一来就特别特别的冷。下过一场初雪后还不到一个月,密林就被冻得嘎吧嘎吧的坼裂了。这种情景从来没有见过,就是一月也没有冷成这样的。天鹅们紧紧缩作一团,羽毛根根倒竖,完全没有了夏日湖面上那种矜持、那种高贵,所以也就没有了那种骄傲。
“哦,冻得受不了了吧?可怜哪……”富尔科夫连声叹息着在厚厚的冰层上走,“它们一定是饿慌了……我来给它们喂点儿吃的!”
可是老人接着寻思,它们只要再熬些日子,熬过冬天,湖上没有了冰,它们就不愁吃的了。
湖上封冻了,渔人无事可做了,但是天鹅的事叫他寝食难安。他对它们总放心不下,就天天早晨到这里来,哪怕只从远处瞅一眼呢。老人看见它们钻到水底,找到点什么东西,有时就想:“这天鹅个儿大,长得又结实,也许它们能挺过这寒冬的……想想,麻雀个儿那么小,它们都能熬过寒冬啊……”
一天夜间,袭来猛烈的暴风雪,富尔科夫躺在热炕上,只听得森林呜呜哇哇的呼啸声,怪吓人的。寒风在烟囱里尖厉地怪叫,干雪沙粒似的猛力击打着窗户,不时传来响声。后来,窗户被积雪堵住了,小房子里就再也听不到什么声音,俨然是住在地下室里……
早晨,暴风雪停了,天气稍稍暖和了一点。老人走出哨所,踩进没到腰部的厚厚积雪里,艰难地向小湖走去。河口没封冻住的湖面还像平常那样,只有靠近湖边的地方结着蓝幽幽的冰,在阳光下亮闪闪地发光。河水依旧急急地奔流着,在严寒的空气里冒腾起一股股蒸汽,可就不见天鹅的身影。它们哪里去了呢?
富尔科夫在没有封冻的河口处来回走着,想找到天鹅的踪迹。他用手杖在积雪里撩拨,仔细察看每个隆起的小雪堆。老人都决意回家了,忽然手杖在小河的陡岸下方戳到了鸟儿的躯体。天鹅紧紧依偎在一起,一动不动呆呆蹲在矮树林中间,几乎看不出哪个是天鹅哪个是雪堆。
老人伸过戴手套的手拍了拍它们。鸟儿纹丝不动。老人又向前挪了几小步,这才明白:天鹅冻死了。
老人难过地低着头,面对冻僵的鸟儿久久伫立。他眼前闪过了一幕幻景:玫瑰色的朝霞映得湖面的涟漪一片粼粼的殷红,一对天鹅骄傲地浮现在涟漪之上……老人随后把天鹅捡起来,扛在肩膀上,回家了。
这一天,老人一脸愁苦和忧郁,一句话也不想说。
孙女儿杰娜摸摸天鹅:“拿它们怎么办呢,爷爷,它们飞不起来了吗?”
“别碰它们!”老人回答的声音沉闷而又低哑。
“我要把它们送到博物馆去。这样美丽的鸟,得让大家都有机会看见!”
他仔细地看那只雌天鹅,突然揭开了谜底。他大声对杰娜说:“看,快看,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女孩回答说,“翅膀上有个肉瘤——准是翅膀被打折了……”
“是啊,是啊,就是因为这个!”富尔科夫惊叫起来,“它飞起来,估计这样带伤的翅膀不能飞向远方。”
这时,老人想起了夏天他曾注意到雌天鹅不太愿意高飞,就算是飞起来,它也总是比别的鸟要飞得慢得多。
“正是因为这个,它才在这里过冬的……”富尔科夫说,好像是自己回答自己的问题。
“但是雄天鹅,它为什么也留在这里呢?”杰娜问,“它的身体本来是棒棒的呀。”
老人沉吟了半天,从烟斗里深深吸了口烟,然后低声说了一句:“夫妻的生死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