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恰鲁欣
去年,我整个冬季都是在堪察加半岛度过的。堪察加半岛坐落在俄罗斯遥远的边疆,我在那里迎来了今年的春天。堪察加的初春时节能看到许多非常有趣的景象,是莫斯科所见不着的。
堪察加一解冻,一条条溪水就汩汩流动起来。这时候,从印度飞来一群扁雀。它们唱起歌来,像啾啾地吹响了一支支玉笛:
看见鳟鱼了吗?看见鳟鱼了吗?看见鳟鱼了吗?那声音可好听了。
鳟鱼是鲑鱼的一种。春天来临时,在堪察加溪流边上看鳟鱼,是最有意思的事儿了。
这时,鳟鱼纷纷从海洋游到河流发源地那流动的淡水里去产卵。
鳟鱼成群结队地游动着。它们慌慌张张,争先恐后地往前挤去。它们什么都顾不上了,互相冲撞着,推搡着。看得出来,它们的身体都很沉重——这是因为它们肚子里都装满了鱼卵或鱼精。它们游得最挤的时候,最底下的鳟鱼就在水底一寸寸地往前挪,而最上面的鳟鱼竟被拱得冒出水面来。
怎么会游来这多的鳟鱼啊?
本地人说,早年堪察加地广人稀,没有人捕鱼,所以那时候的鳟鱼比现在还要多哩。古书里可以看到这样的记载:鳟鱼挤成一大条一大条地从水面耸起来,像一把把船桨似的往前移动。哦,那是一种多么奇妙的景象啊!
堪察加的居民没有不会捕鱼的。小娃娃们裤子一脱就当网兜去捕鱼,或者扛上一根尖尖的木头到河边就能逮几条鱼回来。大人则用渔网或鱼叉去捉。大人小孩叽里呱啦地叫着嚷着,彼此欢欢地问:
看见鳟鱼了吗?
看见鳟鱼了吗?
看见鳟鱼了吗?
鳟鱼游动有一个习惯,它们通常不在河边游。它们像一群小猪在大猪带领下,在院子中间跑动那样,大鱼领着小鱼在河中央游。
过了几天,鳟鱼在河流源头产完卵,就立即掉头,游回海洋去。这时的它们不再成群结队的了,而是各管各的,散散乱乱的。有的挤在鱼堆里,连前后都掉不过来,就这么尾巴朝前地游着;有的被挤得在河底往前打滚,被河水冲上岸来,像一根根一截截朽烂的木柴。鳟鱼产过卵,就个个都有气无力了,蔫蔫的,昏昏沉沉的。
这时的堪察加,在河边忙碌的不是人,是另外一些渔夫——“鸟渔夫”,它们有的呱呱叫着,有的嘎嘎嚷着,有的呜呜怒吼着,有的哇哇啼哭着。
那些野蛮的“渔夫”啊,捕鱼的时候就总是不住声地啼唤,不住声地叫嚷。
森林里的春天说不尽有多美!一棵棵白桦树油亮亮的绿叶,蓬开树冠挺挺地直立着。它们看起来简直不是树,而是一片迷迷蒙蒙的绿雾。白桦树林中间夹杂着一棵枝叶茂密的枞树,还有一棵高大的透着深灰色的杜松。
走在树林里,清新的空气让人感觉特别舒畅,可以闻到枞树油脂的芳香,还有嫩叶的气息和去年枝叶腐烂的气息。
鸟儿表演着多声部的合唱……它们的歌声是如此地优雅动听,就像奏响了无数支玉笛。有的声调是微颤的,抖动的;有的声调则像金属一般的铿锵;有的声调特别尖,像口哨似的扎人耳朵。
太阳烘烤着整座森林,只有树荫下仍残留着冬日的寒冷。
我到河边去躲起来看河里都在发生着什么,立刻就过来一个“鸟渔夫”。
这个“鸟渔夫”长得很结实,而个头却比麻雀大不了多少,个儿大的鳟鱼要比它大30倍哩。
原来,这是一只细腿小山鹬,它来逮鳟鱼吃。它在一条鳟鱼周围转悠着,跑着,忙碌着,啄起鱼来。这是一条被水浪抛掷到岸上来的鱼,它一到岸上就奄奄一息了。
小山鹬一边叽叽喳喳叫着,一边碎步奔跑着。随后,飞来了两只乌鸦。乌鸦一来,山鹬就被吓跑了。让我想不到的是,乌鸦压根儿就没去碰这条鱼。看来它们是吃得很饱了。所以,在浅水滩上一落脚,它们就打起盹来了。它们的嘴巴很长,全身漆黑,愣愣地待在那儿,双眼闭着。一群海鸥闹嚷嚷地飞过来了。它们一来,就三下两下撕开鱼肚,眨眼间就只剩了个鱼头。
那些海鸥吃完了鱼肉,心满意足地飞走了。那些乌鸦依旧在那里打盹,定定的,纹丝不动。
我选择的这个观察点好极了,从上面游来的所有鱼到这个河湾就都会被冲上岸。
就我趴着看的这会儿,激流就把三条鳟鱼冲上了河滩。
我看见一只狐狸从对岸沿石崖走下来。它通身脏兮兮的,皮毛纠结成一绺绺的,挂在两边,样子很是可怕。巴特利凯叶芙娜——俄罗斯人都这样昵称狐狸,这是正褪掉它冬日里那身厚厚的皮袄呢。
它走进水里,摆开强盗般的架势,一下抓住了一条游过它身旁的小鱼,叼进嘴里,躲到一块大石头后面去享用它的美餐了。
不一会儿,它又出来了,贪婪地拖去了第二条小鱼。
突然,传来一阵狗吠声,叫声时高时低。这是从村里跑出来的一群狗,它们从崖岸上直冲下来,飞快地向狐狸扑过去。甭说,一定是它们从上面闻到了狐狸的骚味。狐狸立即转身沿河岸向上跑去,逃进了森林。
狗在它后面紧追不放。
我还等谁来呢?好戏完了吧?于是我就走了。
野兽都怕狗。狗一现身,野兽就不会再来了。
于是我起身,顺着小河、沿着溪流走去。
我看到另一只狐狸在吃鱼,又是咂嘴又是舔舌,吃得很是惬意,不一会儿就只剩下了一根鱼脊骨。
我又看见了一只鹀鸟,有鹅那么大。它睡在吃剩的食物中间,准是吃下了很多鱼,已经吃得很饱了。
后来,我躺在草地上,躺着躺着,就不知不觉睡着了——我实在太困倦了。
我不知道睡了多久,只觉得我在做梦,好像是我制造了一件了不起的什么物件,是一架飞机呢,还是一台打表机,也许是一座什么宝塔。在梦里,我分明看到,起先我是干活,后来觉着干得非常累,就连连打瞌睡,接着就呼噜噜、呼噜噜打鼾了。
于是我在梦里想:“这是怎么回事儿?我从来不打鼾的呀,我根本不会打鼾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心烦意乱,差不多半醒了,可还在梦境里,似乎我的鼾声还那样响——“呼噜噜、呼噜噜”。
我觉得有点儿不对劲,甚至发火了。
我越来越火,简直怒气冲天了。我睁开眼睛。这事儿可真是怪透了。什么呀?我还打鼾?我不由得心里发毛了——这是怎么回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终于我恢复了知觉……哈,不是我打鼾,不是的……压根儿也不像打鼾的声音。
这是谁在什么地方用这样的粗重嗓门吼叫,在呼噜噜地喘气,在哗啦哗啦地游水。
我欠起身,抬起头来,一下就看见河里站着一头熊。这是一头堪察加老熊,魁硕而又壮实。哦,原来是你啊,是你这个大畜生的呼噜声在梦里搅扰我,让我死活睡不安生哪!
我没带猎枪,这可怎么办呢?一定得抽身悄悄离开它。
起先我小心翼翼地爬离河岸……突然碰上了一块石头。石头骨碌碌滚下去,“扑通”一声,落进了河里。我傻眼了!我屏住呼吸,躺着,闭上了眼睛。这下熊要来同我拼命了!这不是,它一走上岸来,就会看见我,这样我的命准就没了。
噢哟。我吓得不行,不由得浑身哆嗦起来。
我躺了很久,一动也不敢动。过了一阵,我听见一切仿佛都太平无事。熊在原来的地方吼叫着,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莫非它就没听见那石头落水的扑通声?难道它是个聋子?
我胆子壮了些,从矮树林后面偷偷看了它一眼,又瞪大眼睛看了一阵,渐渐不再害怕了。这头老熊只是专心地在那里捞它的鳟鱼。它的神志集中到这种程度——竟没有听见石头落水的扑通声!
米哈伊尔·伊凡诺维奇——俄罗斯这样戏称狗熊。它目不转睛地待着,河水浸到它的喉头,水面上只露出个不沾水的脑袋,像一团树墩子。
它的脑袋很大,长满了茸茸的毛发,颔下拖着湿漉漉的须髯。它的头一会儿扭向这边,一会儿扭向那边,搜寻着从上游下来的鱼。
河水清澈得能见到河床,因此,熊怎么样在水里伸缩它的前掌,我看得清清楚楚,熊的整个身体我都能看见。
它的毛湿得紧贴在身上,它的头大得同躯干有些不相称。哟,这头也太大了呀!
老熊伫立在水里,突然,闪电般神速地用前爪逮住了一样什么东西。我看见它捉住了一条鱼,是一条鳟鱼。它把鳟鱼咬了一口,随后就把鱼垫到了屁股底下坐着。
“它为什么要坐在鱼身上呢?”我心里纳闷。
它在水里,坐在鱼身上。有时伸下前掌来摸索一下,看鱼是不是还在自己的屁股底下。
又一条鱼游过来了。它又伸爪去把它逮住,又咬了一口,又同样把它给塞到屁股底下。可是塞鱼的时候,屁股不免要稍稍抬起来。于是它捉到的前一条鱼就从它的屁股底下被水冲走了。我从高处看得一清二楚。
老熊于是“呜噜”一声怒吼起来!鱼不在了!唉,老熊,你呀!你这个可怜的家伙,不明白自己储存食物的方法上都出了什么毛病,不知道垫在屁股底下的鱼到哪儿去了。
它坐着,坐着,忽而又担心地用前掌摸摸屁股底下——鱼还在不?没跑掉吧?
它又捉到一条小鳟鱼,我又看见原来坐在屁股底下的鱼从它的屁股底下逃掉了。啊,你还怎么去找它呀!
它可伤透了脑筋,鱼逮住了,鱼又不在了,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它就这么久久地坐在鱼身上,呼噜噜呼噜噜地叫着,嚷着,就在它叫嚷的时候两条大鱼错过去了,它怕屁股底下的鱼跑掉,不敢欠身去逮。我看见大大小小的鳟鱼游过它的身旁,后来又听见“啪嚓”一下,它用前掌逮住了一条鳟鱼,可又跟前一条鱼一样,原先逮住的一条鱼又逃掉了。
我趴在岸上,不由得“扑哧”一声笑出来,然而又不能笑。要是笑出声来,那么熊就会蹿过来狠狠地把我咬死,活生生地,连纽扣一起吞吃掉。
一条昏昏沉沉、迷迷蒙蒙的鳟鱼被湍急的河水冲到熊身边。熊眨眼间逮住了它,随即搁到自己的屁股底下……这下,不用说,它屁股底下又什么也没有了。
熊的恼怒是可想而知的。它气得连鳟鱼也忘掉了,用尽它全身气力吼叫着,那声音就仿佛火车嘟一下拉响了汽笛。它用后腿站起来,用前掌拍打着水面,河水随之四溅起来,激起了一片白花花的泡沫。它气喘吁吁地嗥叫着,愠怒中带着难以抑制的伤心,它几乎要哭出来了。
看着这一切,我实在按捺不住,哈一声笑出来。熊听见了我的爆笑声,同时看见了我。它用后脚站在水里,像一个人似的望着我。
我笑得实在开怀,以至于忘了害怕。我哈哈大笑着,摆晃着双手。去你的吧,我似乎在说:傻瓜,你已经没有力气了!走开吧!
该我运气好,就这样,它真的走开了。
熊扬嗓大吼一声后,从水里爬出来,抖了抖身子,往森林里走去。
它屁股下的鳟鱼,又给湍急的流水冲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