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普里什文
一个农庄里,发生了这么一件事。
一个来自中国的熟人万利带来一件礼物。农庄经理特罗费姆·米哈依洛维奇一听说礼物,立刻就摆摆手。讨了个没趣的万利鞠了一躬,转身准备走了。但是特罗费姆·米哈依洛维奇又忽然觉得这样对待万利有些对不住朋友似的,随即又叫住了他,问道:“你要送我什么礼物呀?”
“我本想送你……一只小狗的。”万利回答说,“是一只很小的小狗,世界上不会有比它更小的狗了。”
特罗费姆·米哈依洛维奇一听说是一只狗,就更加为难了。因为经理家已经有许多各种各样的动物了:有卷毛狗涅尔里和猎狗特鲁巴奇,有毛色油亮、独来独往的黑猫米什卡,有已经被驯养得很听话的白颈鸦,有从小在家里养大的刺猬,还有年轻漂亮的公羊包里斯。这些都是经理为自己的小儿子许拉养在家里的。妻子叶莲娜·瓦西莉叶芙娜也非常喜欢动物,并且用这些动物逗自己的小儿子开心。特罗费姆·米哈依洛维奇家里已经养了这么多动物,一听到熟人还要送他狗,不免作难起来了。
“别出声!”他压低声音对中国人说,同时把一根手指竖在自己嘴边。
可是已经晚了,叶莲娜·瓦西莉叶芙娜已经听到他们说这世界上最小的小狗了。
“可以让我看看吗?”她走进办公室来问。
“狗在这儿哪。”中国朋友万利说。
“你把它给带来吧。”
“它就在这儿!”中国人又说了一遍,“完全用不着我再去带来。”
中国朋友这下露出了亲切的微笑,把藏在短褂里的小狗拿了出来。这样小的小狗,我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就是在整个莫斯科,我想见过这样小的小狗的人也一定很少很少。只要用柔软的呢帽把它一盖,我就能把它带走。它通身红棕色,毛很短,几乎是通身秃裸的,不知道为什么它像精致的弹簧似的老打着哆嗦。它个儿虽小,而那双眼睛却很大,乌溜溜的直发光,好像蚂蚁眼睛那样鼓凸出来。
“好玩极了!”叶莲娜·瓦西莉叶芙娜惊叹说。
“那就收下它吧!”受到赞赏的中国朋友说。
说着,他就把礼物递给了女主人。
叶莲娜·瓦西莉叶芙娜坐在椅子上,抱过那狗来。这狗不停地颤抖,不知是因为冷,也不知是因为怕。女主人亲切地抱起它搁在自己的膝盖上,它就不但不抖,还马上向女主人献殷勤,千媚百态讨取新主人的欢心!
特罗费姆·米哈依洛维奇伸过手去抚摩了一下新来的客人,小狗冷不丁把他的食指给咬了一口。不过,最糟糕的是,然后它就在屋子里尖声大叫起来,仿佛是有人抓住一只逃跑的小猪的尾巴一样,并且死死揪住不放。
这只秃毛小狗由于冷和敌意,一直颤抖着,尖叫个不停,还哽咽,还打嗝,似乎不是它咬了经理,而是经理咬了它。
特罗费姆·米哈依洛维奇心里很不高兴,他用手绢把指头上的血揩掉,仔细端详着这只妻子要来的看门狗:“俗话说,毛少的狗会叫唤!”
涅尔里、特鲁巴奇、包里斯和米什卡听到尖声狂吠,就都跑过来看。米什卡跳到窗台上,它把在敞开的窗口打盹的白颈鸦也惊醒了。
新来的小狗把它们都当做亲爱的女主人的敌人,扑过去就要跟它们打架。不知为什么,它偏偏选中了公羊包里斯作为自己第一个袭击的对象,它狠狠地在包里斯脚上咬了一口。公羊莫名其妙地遭了这么一口,赶快钻到沙发下面去。涅尔里和特鲁巴奇连忙离开这个小怪物,从办公室逃到餐厅里去了。女主人忠实小战士赶走了这些大敌人,就向公猫米什卡扑过去,不料米什卡不逃跑,它弓起背,唱起那谁都知道的凶巴巴的战歌。
特罗费姆·米哈依洛维奇吮掉被咬伤的食指上的血,说:“针尖碰上麦芒了!”
“毛少的狗会叫唤,一点不错啊!”他说着,用脚去怂恿米什卡,“米什卡,轰它出去!”
米什卡呼噜噜叫得更响了,它正要扑过去轰小狗的时候,很快发现小狗对它的叫声连眼睛都不眨一眨,于是它自己先跳到窗台上,接着从小窗跳了出去。白颈鸦也跟着飞走了。小狗干了这么件了不起的大事,它胜利了,于是它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跳回到女主人的膝盖上。
“小狗叫什么名字?”叶莲娜·瓦西莉叶芙娜眼看着狗的表现,表示十分满意,就问中国人。
万利简捷回答说:“柠檬。”
柠檬,这在中国话里有什么含意?却谁也没追问。大家都这么想:这狗很小,颜色又是黄红黄红的,用“柠檬”这个名字来叫它,最恰当不过了。
从这天起,动不动就咬人的小狗就开始在这群温善、友好的动物中间作威作福了。那时候,我正巧在经理家里客居,每天我都要或是为吃饭或是为喝茶,到餐厅里去四次。柠檬非常恨我,只要我一进餐厅,它就马上从女主人的膝盖上跳下来,跑到我的靴子旁边,而要是我的靴子稍微碰一碰它,它就飞快跑回到女主人的膝盖上,用可怕的尖叫声激发女主人来反对我。只有在用餐时,它才会有片刻的安宁,但有时用完餐,我记性不好,会要走到女主人面前去说句感谢的话,它又尖声大叫起来。
我的房间和经理的房间只隔一层薄薄的板壁,小霸王叫个不停的声音,让我几乎不能看书,更不能写作。有一天夜深时分,我被经理房间里的尖叫声吵醒了,我心里想,会不会是有什么盗贼进了经理的屋子哩?这么想着,我就不由自主地拿起枪,跑到经理住的屋子里去。
这时我看见,居住在这里的邻里们也都赶过来相救了。他们都站在那里,有的拿长枪,有的拿连发手枪,有的拿板斧,有的拿大叉……可是围在他们中央的却是两个畜生,原来是柠檬和刺猬在打架。
像这样让人哭笑不得的事,几乎每天都在发生,日子可就不好过了。我就同特罗费姆经理商量,得想出个法子来避免这类事情继续发生。
有一天,叶莲娜·瓦西莉叶芙娜要到什么地方去,她不得不第一次把柠檬留在家里。我想,这下机会来了。我忽然想到一个解救的办法:我拿一顶呢帽直走进餐厅,想把这可恶的小东西好好吓唬一下。
“喂,老弟,”我对柠檬说,“这会儿,女主人不在了,你的歌声该停停了。你最好自己投降吧。”
我让它咬我那双笨重的皮靴,在它提防不及的时候,我拿我的呢帽把它扣住,然后严严合上帽边,再把帽子翻过来。我看小狗蜷缩着,一声不响地躺在我的呢帽底里,一双大眼睛直望着我,一副忧伤的样子。
我甚至有点怜悯起它来了,而且有些不好意思了,心里想:要是这动不动就咬人的小家伙因为受了惊吓和侮辱,心肌猝然梗塞,那可怎么办呢?那样到时候我可不好向女主人交代啊。
“柠檬,”我很温和地安慰它说,“你别生气,咱们来做朋友吧。”
我边说边在它头上抚摩了一下,接着又抚摩了一下。它并不反对我对它示好,可也不表示出高兴的样子。我更加不安起来,就小心地把它放到地板上。它几乎是摇摇晃晃地走到它的卧房里去,一声不响。甚至两只大狗和公羊也都警惕起来,用惊奇的眼光目送它离开。
这一天,用午餐、喝茶、用晚餐的时候,柠檬都一声不吭。叶莲娜·瓦西莉叶芙娜心里不由得犯起嘀咕来,这小家伙也许是病了。
第二天,用过午餐,我走近女主人身边,第一次高高兴兴地跟她握手道谢。柠檬一声不响,嘴里像是含了一口水。
“我不在的时候,您跟它怎么啦?”叶莲娜·瓦西莉叶芙娜问我。
“没什么呀。也许它已经习惯了——是应该习惯了啊!”我平静地回答说。
我不敢告诉她,柠檬曾到过我的呢帽里。但是我跟特罗费姆经理愉快地低声谈论,告诉他我和柠檬之间发生了什么,他对于我把柠檬放进呢帽里杀过它的威风这回事毫不在意。
“看起来很凶的家伙都这样,它会缠着你尖声大叫,无休止地对你骂骂咧咧,对你装出不可一世的样子,而你只要把它捺进你的呢帽,它就会吓得失魂落魄。这就真个是合着‘毛少的狗会叫唤’的理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