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恰蒲丽娜
它是最有头脑的
在动物园工作的岁月里,我长期和狮子、老虎打交道,但领导忽然决定要调我到猴子馆里去工作。
我很不情愿去。我不熟悉猴子的习性,也不喜欢猴子。我站在恒河猴的笼子前,它们整整一大片,有40只,在那里跑过来跑过去。我看着,不由得想:“我怎么分得清它们?它们一只跟一只看不出来有什么区别。一样的眼,一样的脸,一样的手脚,连个头看上去也都差不多大小。”但是这只是我刚开始那一阵的感觉,其实深入进去,仔细观察,我就能看出来,即使同一类猴子,它们之间也是能分辨出甲乙丙丁的。那只被叫做沃夫卡的猴子,头要光亮些,像是谁刚刚给它梳理过似的,根本不像波勃里克那样不修边幅,一头猴毛乱糟糟的,东倒西歪地支棱着。
最容易从许多猴子中区别出来的是“小不点”。这些猴子中间,它个头最小,所以才会有“小不点”的叫法。小不点的嘴和脸显得有点儿尖,却特别敏捷、机灵。我一进笼子,猴子们通通都跑散了,就小不点站在一旁,看着放了好些水果的方形筛子。
这只不逃开的小不点,我想进一步养育它,驯化它。
小不点有些胆小,它不敢一下靠近我。我向它伸过手去,它就蹦了几蹦,跑开了。但是我耐心地坐在笼子边,一连坐了几个钟头,时不时地扔给它最可口的水果。
小不点一天比一天挨近我。我向它走进的时候,它也不跑开了;有一次它还大起胆子,竟敢来抢我准备给别的猴子吃的饼子,还想把手伸到我衣袋里来掏东西——它差不多已经伸进来了,可忽然又害怕起来,或许是它觉得它不该这样胆大妄为,所以又忽然逃开了。从此,我故意在口袋里装上些猴子爱吃的甜食,并且,故意让小不点看见我口袋里有它喜欢吃的东西。我知道它已经馋得忍不住了。
小不点留神观察着,看我怎样将一把把的糖装进衣袋里去,它就探过它喇叭般张开的嘴,发出贪馋的尖叫声。好,它终于拿定了主意,把手往我口袋里伸了。为了不吓着小偷,我故意转头,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小不点敏捷地从我口袋里取走了一块糖,贼眉贼眼地环视了一眼四周,很快跑到远处去,蹲下吃起来,怕被我夺回来。
从此,它就羞羞涩涩地试探着来跟我套近乎。我还没进笼子,它就过来,跳到我肩上,对我的口袋进行例行的搜查。它细长的手惊人的灵活,我还来不及看清它的动作呢,它已经把我的口袋洗劫过一遍了。钥匙,钱币,票据,小不点通通都把它们掏了出来。有一次,甚至把我的小镜子给掏走了。它蹿到了最高处,就自己照了起来。它这面看看,反过来又那面看看,可总也不明白镜子里对着它看的猴子是从哪儿来的,似乎是真的有,又似乎确实没有。它还一再地用手去抓镜子里的影子!抓了不算,还拿嘴咬影子。我不由得担心起来,小不点会不会把镜子咬碎,被玻璃给划破。我想把镜子拿回来,嗨,怎么办得到!猴子在笼子里跑过去窜过来,就是不想还给我镜子。我没办法,只得求朴莉雅阿姨来帮我。
朴莉雅阿姨伺候猴子时间已经很长,猴子们都听她的。她进笼子去,用长柄刷吓唬小不点。小不点尝过长柄刷的厉害,就一下把镜子给扔了下来。
小不点受到惩罚
猴子的所有特点小不点都有,只是比较起来它特别馋,特别贪。它对我已经无所畏惧,我进笼子喂食时,不先给它,它就来抓我的手。被小不点抓格外疼,弄得我不得不去给猴子喂食前先套上手套。
它连格里什卡也不怕。
格里什卡也是一只猴子,但非寻常之辈,它是领头的。整个猴群都以它的意志为意志,只有它能把整个猴群箍拢到一块,只有它才能把猴群整肃得不至于乱套。它个头硕大、强壮有力,因此才被大家拥戴为领袖。它维护着整个猴群的安全,自然也保护着小不点。
猴子没有不听从群体头目的。在猴笼里自然也是这样,没有一只敢不听它、不怕它的。
给猴子喂食时,规矩就是格里什卡先吃,没有一个敢抢在它前头。要等格里什卡吃饱了,大家才过来一哄而上。格里什卡慢悠悠地挑拣着食物,把最可口的吃了,吃得不想再吃的时候,它才慢条斯理地爬上它最爱蹲的石台上去休憩。到这时,其他猴子才战战兢兢地看看它,然后胆胆怯怯地爬过来,它们抓到什么吃什么,慌慌张张一把连一把往嘴里塞,吃过,就各回各的石台上去。格里什卡用敬畏的态势掌控着所有的猴子。它要惩罚谁,过去就揍就咬,而被它惩罚的则不可还手,不可跟它对打。它管辖的猴子族群要是被别的族群的猴子欺负,那么来犯的就要吃它的苦头了!格里什卡不管来犯的有多么强大,它都会冲过去,不惜一切保卫自己族群里的子民。它这样为同部族猴子挺身而出也是有回报的:回报就是天一冷,大家就自动向它围过去,紧挨着它,把自己的体温传递给它,一边温暖它,一边给它翻弄猴毛,给它捉虱子。
就小不点一个不买格里什卡的账。它从不给格里什卡翻捉虱子,并且也不像其他猴子那样殷勤地去温暖它。它自己觉得有我替它撑腰,有我当它的保护人,天性灵活、敏捷的它,自己就能及时避开危险,所以也就无需依仗他人,也就敢从格里什卡的鼻子底下去抓取本只属于领袖独享的优质食品。它竟擦过格里什卡的脸颊去抓胡桃、抢苹果,笨手笨脚地慢吞吞挪到一旁去吃。
对于小不点的冒犯行为,格里什卡已经忍了多次,忍了很久!有一天,当小不点像往常那样伸手去抓食物,慢悠悠爬到高台上去吃的时候,格里什卡追上去,扑过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巴掌打掉了小不点抢到手的东西。小不点吱吱大叫,想躲闪,然而已经来不及了。格里什卡狠狠揪住它的尾巴,揍它,咬它,抓它。我和朴莉雅阿姨大声喝阻它,拿长柄刷威吓它,做伸手去抓它的动作,跺铁筛子,小不点自己也挣扎着摆脱格里什卡的爪牙,却全然无济于事。格里什卡把小不点拽到笼子上头,把它抢去的东西都一一夺过来,包括小不点已经塞进嘴里的糖。
这就是小不点为自己的贪馋所付出的代价。
鼓鼓囊囊的橡皮伙伴
总有参观者往笼子里扔纸包糖。小不点不会把糖纸剥去,所以吃多了就肚子不好受了。它病恹恹地蹲在石台上,那副可怜的样子,看了实在让我为它着急,仿佛看到它所有吃下去的东西都僵在肚子里。小不点身个儿渐渐瘦小了,往昔油亮亮的猴毛,现在一无光泽,支支叉叉的,蓬乱得不堪入目。
这样一来,就再没有谁跳到我肩膀上来,再没有谁来摩挲我的手掌和手背,再没有谁来搜刮我的衣袋了。
我请来兽医。医生给它仔细作了检查,给它开了药,找来热水袋焐它的肚腹。
医生开的是泻药。想不到它受不了这猛药,再加上给它焐了热水袋,这样一来,它就更见消瘦了。我们试着把热水袋绑在它肚子上,但是绑了四次,四次都被它甩了出来。
于是我们不得不使点技巧了。
我们把小不点关进了一个只够它容身的笼子,把装了烫水的热水袋搁在笼子下面,哦哟,小不点怕这个橡皮家伙,以为什么怪物放到它身子旁边来了!这家伙是什么东西,小不点从不曾见过,它鼓鼓囊囊的,多可怕啊……
小不点一眼不眨地盯着这个鼓起橡皮肚子的家伙,胆战心惊地坐着,一动不动。
它就这样心惊肉跳地坐着,像石人似的一连坐了好几个钟头。我们过一段时间就给橡皮热水袋换进烫水。小不点就那样惶恐不安地一动不动坐着。后来,它小心地一边瞅着怪物,一边伸手去轻轻试着碰了碰那鼓鼓胀胀的烫东西。那东西热乎乎的,并不咬它。这下,它胆子变大了,把自己瘦弱的小身子一点一点挨近它去,贴上去,直到用双手去抱起它,伸到橡皮下头去取暖。
从这天起,小不点就一步也不愿离开这个鼓鼓囊囊的东西了,它用一只手把它焐在肚皮上,从这边跑到那边,还试着去给橡皮伙伴捉虱子呢。热水袋上自然是没有虱子的,但是却表明了,当要对谁表示关爱、对谁献殷勤的时候,猴子就给它用手指翻毛、捉虱子。这样,小不点病好了以后,再要从它身边拿走热水袋,可就麻烦了!它怎么也舍不得放开这橡皮伙伴了!它把它紧紧贴在自己胸怀里,连声哇哇地叫,像是我们要从它身边夺走的是它的独生儿子。
小不点一见有谁拿着热水袋从笼子边走过,就飞快跑过去,伸出它喇叭似的嘴,对着热水袋边叫边亲。
狡计被识破
我们的动物园需要送一只猴子给别的城市的动物园。火车在晚间开动。
我们决定拿小不点去送。因为它被驯化得最让我们满意。我们已经想到,要捉它会很不容易。然而事实比我们想象的还要麻烦得多。技术员一走进笼子,其他的猴子就一下四散开去。因为它们很了解技术员。他一进笼子,就不会有别的事,就是要抓猴子。技术员的脚步声它们很熟悉,他一走近,猴子们远远就听出来了。
技术员知道小不点不是个省油的灯,轻易逮不住它的。所以他用了点小聪明,穿上了朴莉雅阿姨的女衫,头上包上块花头巾,连走路也装女人的样,他想着,这样一来猴子们准不会认出他来。技术员这样乔装后进到笼子里。猴子们见人进来,像是朴莉雅阿姨,却又不像是她。大家远远围着他看,却总没有一只敢走近。技术员向猴子们抛掷给这个一个梨,抛掷给那个一个苹果,而自己潜着步子向小不点走去。他给它递去一个苹果。
我在一旁看他,紧张得心都像是僵住了。“他去抓,他将逮住小不点的!”我目不转睛地看,小不点不会那么容易上他当的。小不点伸过手来接苹果,可看技术员的脚,就越看越疑惑。我也看着技术员的脚和他女人的裙摆,看着他那双显得很古怪的大胶靴。小不点全神贯注地盯着大胶靴看。
大胶靴一大步一大步走得离它越来越近,它一点一点向大胶靴挪近。它虽是挪身过去,可目光始终不从大胶靴移开。它看着看着,突然尖叫起来!于是刹那间,猴子们都爬到了高处,立时避让了。
接着猴群领袖格里什卡大声叫起来——克拉!大家听得这一声号令,都一起扑向了技术员。转眼间,它们摘去了技术员的头巾,撕破了他的裙子和朴莉雅阿姨的女衫。技术员挥手顿脚进行抵抗,但他的抵抗是徒劳的。四十双敏捷的猴手抓你、撕你的衣服,抓你的脸,你还能逃得脱一场劫难吗!
哄闹声中,朴莉雅阿姨冲过来帮助技术员摆脱困境。但是要从发疯似的猴群中间把受难者救出来谈何容易!它们不肯松手,不肯散去,不肯放过受难者。费了老大劲,技术员才算得以全身而逃。他好不容易逃出了猴笼,但已经是身无完衣、体无完肤了。
而猴子们却久久平静不下来,它们一个个余怒难消,在一旁吼叫着、做着威吓的动作。
技术员的阴谋就这样被识破,小不点终于也没有被捉住。
逃跑
春暖花开时节,和煦的阳光朗照大地,动物园把猴子们从冬房里迁出来,安置到宽敞、明亮的场所,让它们可以自由自在地活动活动瑟缩了一冬的身骨。
猴子们整天跑跳着、打闹着,互相追逐嬉戏,就像终日耍着猴戏一般。它们又是蹦跳,又是荡秋千似的从这边荡到那边,一会沿着笔直的绳索直溜溜地往上爬,一会又从光滑的铁筛子上滚下来再爬上去。
就小不点一个不玩。我们简直弄不懂了:向来高高兴兴、活活泼泼的小不点,一连几个钟头坐在铁筛子边,眼睛呆呆地看着紧挨着它的那棵树。有时,风把树枝吹到了小不点身边,它就从铁笼里伸出手去把树枝抓住。但是它很快就把树枝放了,随后又直勾勾地盯着关死了的大门。有一天朴莉雅阿姨把门稍稍打开,好走进猴笼做保洁工作。小不点瞅准时机,敏捷地从管理员身边猛然弹起,趁朴莉雅阿姨还来不及进笼,就一边大叫一边跳上了树梢。朴莉雅阿姨想叫住它,想用美味食品引诱它,它都不加理睬。朴莉雅阿姨装哭,求它下树来,它也不理会。一心要逃跑的它,连头都不回一回。当动物园领导人和他的助手赶来救场,它已经无所顾忌地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接着纵身一跳,越过围墙,很快逃之夭夭,从大家的视野中消失了。
过了几分钟,动物园的电话铃声啷啷响起:
“喂!是你们逃出来一只猴子吗?它现在在普列斯内区。”
“我是警察局。你们的猴子是从梯兴街方向逃走的吗?”
动物园领导人还来不及搁下电话呢,另一个电话又响了,又响了,又响了——格奥尔基广场来的,大格鲁奇街来的,库尔巴托夫街来的……电话从不同街道打来,说小不点猴子从他们那里跑过。
我和朴莉雅阿姨跑步前去寻找。我们走到库尔巴托夫大街,那里的一幢高楼下,一堆人正在围观小不点沿三楼的墙檐飞快跑动。
它跑着,跑着,见一个窗户洞开着,就一下跳了进去。顿时,几个瓦盆带着鲜花稀里哗啦翻落下来。
我和朴莉雅阿姨向这幢楼奔去。我们沿楼梯冲上去,一个妇女从屋子里迎着我们跑来。我们知道我们的小不点就在那个屋子里了。我们跑进房间。小不点从房间的这个角落跑到那个角落。
我们扑过去,使劲儿一把抓住了它。
我们脱下工作衣,把它连头带身子缠裹起来,蒙得严严的,千万别让它再逃脱了。我们很快回到动物园。
一回到动物园,我们就把它关在原先的笼子里。猴子们看见逃犯被抓了回来,个个都兴高采烈,欢天喜地!它们围着它看,抚慰它,叽里咕噜对它说猴话。而小不点像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过似的,坐在石台上,啃起了朴莉雅阿姨奖赏给它的那个最大的苹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