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2015年深秋。那一年树叶落得早,还未到寒露,学校附近的梧桐树叶就已变黄掉落。因为全球变暖,每年冬天越发寒冷,尤其是这座北方的小镇,深秋就早已积蓄深深寒意,路上行人很少,走在校园里随意一阵风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像是蛰伏过冬的动物窝在自己的洞穴,我现在很少出门。朋友们说我变得越发安静,他们把我的转变归功于鲁西北干冷的冬天。他们不知道,经历了一年前的一切,如今我追求的只是安安静静的生活。一杯咖啡,一部电影,有床可以睡,没命要丢,这就是我要的一切。都说时光白驹过隙,只可惜再快的赤兔也逃不离记忆的马厩。矛盾的是,我们趋向生理上的有利环境,却总是在心理上不顾一切地钻进那些痛苦、可怕的角落。而在那些阴暗角落深处,噩梦正慢慢滋生。这个潜伏于灵魂深处的暗影,偷偷地跟随在记忆的背后,在你最不经意的时候跳出来偷袭。每当下雨打雷的夜晚,扬着干枯变形死手的梦魇就会紧紧扼住我,带着一身冷汗惊醒看着煞白的闪电劈开天空,脑海中卡带一般一遍遍重复当时的情形。我用尽一切办法试图摆脱却无事于补,这幽梦般的梦魇根深蒂固地烙印在我的脑中,挥之不去。一光一影仿佛历历在目。记忆的幽魂在我耳边轻轻低语:“你逃不掉,我们看着你呢。”
东西留在了我这。出于很明显的原因,妄图拥有它的人死于非命,幸存的人把它视为邪物,避之不及。但是我留了下来。“一个本不该现世的不好的东西存在于世,总要有人背负起守护它保证让它别再祸害他人的责任。像是历代的秘密都有看护者,如果别人不愿意接受这个重担,就让我来背起这责任,看守着巫邪之物吧。”脑海中不止一次意淫自己大义凌然说出这番豪言壮语,可是性格使然,打小与高尚绝缘,这些话语也只能在自己的意淫里出现。去掉这些冠冕堂皇的说辞,事实不高尚也不复杂:死的人死了,活的人不见了,没人要这个东西,我只好留了下来。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一个我宁可逃避也不愿相信的原因:
“你注定要拥有它。我看到你的命格,我看清你的云图,你注定拥有它,就像你注定要随我来。你可以逃,天涯海角,逃到地球另一端;隐姓埋名,甚至连自己都忘了自己。可是你终究还是会被找到,哪怕你忘了自己,它也不会忘记你,因为这就是你的命运,你没法回避自己的命运,不是吗?”
日子过得平静如水,我甚至有一种一切真正已经结束的错觉。我忍不住想一年前的一切究竟是不是真的,还是只属于我自己的一场梦。那些死去的人只不过是睡着了,醒来之后他们就会找到回家的路。无聊的时候望向天空,我仿佛在层层白云里看到未来的自己,他将会毕业工作,将会在平凡的生活中度过平凡的一生。一想到这,我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悲伤。但不论高兴与否,我想这就是我未来的生活了:我会有个不起眼的工作,幸福的婚姻,可能还会有个儿子女儿,下班之后陪孩子们玩耍,吃老婆做的饭,周末的时候还可以带他们出去旅游。仔细想想,这也是一种不错的生活。
我想我真的是会过上这种生活的,如果不是他的再次出现。
他在一个雨天出现。同一年前一样的阴雨天气。
那天我正在食堂吃饭,三块五的米饭加两个菜。饭菜刚一上桌还没来得及开动,我就注意到了他。实际上想不注意他很难——瓢泼大雨里唯一一个全身湿透进食堂的人——他径直走到我面前坐下,没说一句话。我把筷子翘在手上,上下打量他一眼,黑曜石一样沉寂如水的眸子正盯着我。这一年他几乎没怎么变,尤其是这双眼睛,黑的深邃。
我叹了口气,命运果然又一次找上门。
“至少,让我吃完这顿饭。”
之后的一切顺理成章。没有任何交流,没有争吵、质问、逃避、拒绝、歇斯底里,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徒劳。就像出生时的胎记,有些事早已命中注定。我注定要随他走,过去如此,现在如此,未来——如果还能有未来——还是会如此。
坐在车上听着窗外的雨声,一切和当年出发的情形是如此相似。是否是时光的机杼被顽皮的神明弄乱,我们此刻的经历不过是时间之维上错乱相连的另一条线,而之前的一切不过是我自己臆想的梦境。前面座位上的他不过是一同拼车的乘客,或许在下一秒他就会转过身来向我问好:“你好,我叫赵四。”想着,我不禁笑出声。
他从副驾驶座上透过后视镜看了我一眼,依旧是一双黑的深邃的眸子。
“先生,怎么走?”司机问。
“左转,下高速。”
说完这句话他不再言语。我抬头看向后视镜,那双黑色的眼睛依旧看着我。我看着他那躲闪的眼睛,带着欲言又止的神色,我也望向他,眼里带着笑意,说不上是微笑还是苦笑。
许久,他开口:
“又一次把你牵扯进来,真的过意不去。”
我笑了,一种释怀感油然而生。“该来跑不了,该有躲不掉。”我把目光转向窗外,深色贴膜削弱了大部分阳光,原本阴沉的天色更显黑暗。杂乱的雨点像在灾难中逃命的生灵,它们背后是毁灭的业火。
“你看这雨,多像咱们第一次出发的时候。”我笑出声,“******连天气都一模一样。”
他的眼睛依旧透过后视镜看着我,“造物弄人。”
我把目光从车窗外收回,“一年了,也不知道你变没变,我倒是希望你没变。”说着,我紧紧瞪住后视镜里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眸:
“这样,我杀你的时候就不会犹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