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辆在雨中飞驰，转弯下了高速是一段泥泞小路，透过迷蒙的窗户我看见路上布满坑洼，被雨水灌满，闪着灰黄的光。所幸司机技术很好，我们几乎感受不到颠簸，不知道走了多久，泥路成了碎石路，然后又变成水泥路，我们已经开始接近城镇。我不知道他们要带我去哪，我也不想知道，我知道这无关紧要，因为这里不过是一个中转站，而我们真正的目的地，绝不容许活人如此轻易地接近。车驶过一排树林然后停住，司机转过头：“先生，到了。”
我睁开眼，眼前是一座气势恢宏的别墅：三层复合结构，配有泳池和草坪，屋顶修成欧式尖顶。一座大门被修成古老西方修道院的巨大铁门样式，两旁坐落两块未经雕琢的巨石。自古以来中国的宅邸要么不设门石，要设，门前石刻不是狮子就是貔貅麒麟天禄，都是些祥瑞福兽。唯独这一家宅院用整块巨石充当守门石，像是琥珀里的蜘蛛，显得格外诡异。我环顾四周：我们坐落在一座密林中央，一条柏油路连接别墅门和树林出口。这片树林密且整齐，一排排树木像是插在地上的标杆。很显然，这是人工林。我仔细看了看树围，直径近五十厘米。这片树林起码在二十年前就开始种植，而它唯一的目的恐怕就是隐藏坐落在其中的这栋别墅。回忆起一路来的景色，除了泥坑就是乱石，既没有豪山秀水，也没有钟灵敏秀，如此气派的建筑坐落在这样一个荒野乡村——我又看了一眼门前未经雕琢的巨石——还配有如此离奇的装饰，这家主人一定是个怪人。
“这边请。”司机此刻俨然变身成管家，指引我们进入别墅。
走过漫长的庭院石子路，司机敲开别墅主建筑的红木门。一个瘦弱但精壮的中年男人为我们开了门，他一见我们脸上立马露出笑意。这不是伪装出来的假笑，而是真诚的和蔼微笑。这是一位温润如玉之人。
“快请进，快请进。”他侧身为我们让开一条路。待我们进入后他对身后的司机说道：“收拾东西，我们即刻出发。”
他是别墅的主人？我扭头看看他，和蔼绅士，完全不是孤僻奇怪之人。难道我的判断有误？
中年男人引我们进了客厅。奇怪的是客厅的装扮和外面气派恢宏的别墅截然不同，偌大的客厅只有一张八仙桌，几条长凳，角落里还散乱堆放着几张马扎。整个客厅完全未经粉刷，露出灰白的石灰墙面。地面不是木地板，甚至不是瓷砖地板，而是最原始的水泥地。我发现我们并不是他的第一位客人：靠近八仙桌的长凳上还坐着一位少年。
我们走到八仙桌旁，主人为我们倒上茶水。
长凳上的少年打量我一眼，开口，声音柔弱：“他？会不会找错了？”
瘦弱已经完全不能形容他，如果要为他找一个形容词，我想是消瘦。他整个身躯勉强能撑起贴身的衣服，棱角分明的脸若刀削，倒三角的颧骨让你感觉打一巴掌都会离破手。整张脸上唯一有活性的东西就是那双眼睛，尽管如此，那仍是一汪死水，风过都不起波澜。如此弱不禁风的人士不知有何高招，成为这家主人的座上宾。
主人开口：“人不可貌相。自古奇人多异士，安先生这般自然是有本事的。但奇极于淡，大隐于市，越是平常之人，往往越是深藏不露。这位小哥看起来平淡无奇，个中实力，你我却无法窥探。对不对，孙先生？”
我微微一笑：“话不能这么说，我孙飞羽没什么本事，就是一个学生。成绩也不好，挂科是家常便饭。脑子不好使吧，偏偏又是个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引体向上也从来没及格过。我实在不知道这位……”
“我姓言。”
听到这个姓氏我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果然这一切都不是偶然。我不知道眼前这位神秘的别墅主人目的如何，八九不离十他和那个人应该是有关系，他为何找我来？为了询问？还是报仇？如果他是为了报仇，那我也只能无话可说。但且走一步看一步吧。停顿片刻整理内心思绪，我继续道：
“我实在不知道这位言先生为什么找我来，既不能出谋划策，又不能冲锋陷阵。难不成白白吃你这一趟饭？”
“冲锋陷阵是匹夫之勇，出谋划策是军师之谗。小哥你的作用比他们大多了。”言先生顿了顿，略微扬高声音：“咱们时间不多，没时间闲谈。小兄弟既然痛快赴言某的约，想必也是明白此行的目的。明人不说暗话，东西你可曾带着？”
我解开衬衫领扣，从怀中拿出这受诅咒的邪物，放到八仙桌上。奥利哈刚打造的六芒星光芒依旧，闪耀着寒光。谁能这么精美绝伦的项链，背后竟是沾染了满满鲜血。回忆又一次攫住我，脑海中残破的影像刀子一般切割我的神经。我记得那个雷雨轰隆的夜，闪电手术刀般划裂天空，我拿起刀……
言先生和那个消瘦的少年靠近桌旁，仔细地观赏。我和他呆在原地，无动于衷。我看向他，他紧紧闭上自己那黑曜石般的眼睛，脸上一阵抽搐，喉结狠狠下压，这是人哽噎的时候才会有的动作。我看着他撑大的鼻翼，长长地舒着气。片刻，他的眼睛溢出晶莹的泪。
我们都是同路中人。
“这就是……”言先生的眼睛被它紧紧勾住，不自觉的伸出手。眼看着他的手就要碰到项链，我急忙阻止。不料消瘦的少年抢先一步拿住言先生的手，这一拿根本没任何力道，就像小孩子牵住大人手一样无力，奇怪的是言先生竟痛的呻吟一声。
“这东西有邪性，碰不得。”他淡淡道，说着看了我一眼。死水一样的眼睛仍旧不起波澜，可是我能从哪眼神背后感觉到一股洞悉一切的神情，似乎在说：原来如此。
言先生从疼痛与失神中恢复，看着项链倒抽一口冷气：“果然不错。”说完他望向我：“如此说来……”
“没错，如此看来只有这位孙先生可以不受它邪性的影响。不过，”安姓少年说着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我身旁的他。他已经睁开眼睛，深黑的眼眸中不见泪痕。安姓少年的眼中流露出一丝疑惑，但是并没有说话。他注意到少年正盯着自己看，问道：“安先生有事？”
“不不不……并没有。”少年把眼睛移开，临走前眼中又闪过一丝疑惑。
我把项链收起，六芒星挂坠放进里面，然后系上领口的两粒扣子，确保里面的挂坠在任何角度都不会被别人看到。
言先生脸上的微笑又重新浮现。“刚刚着实失礼了。差点忘了，还没有给大家做介绍。这位小哥姓孙，想必你们两位已经知道了。这位是安先生。”
安姓少年苍白的脸露出和善的微笑：“安然。”
“这位是张先生。”
“张宇辰。幸会。”
张宇辰和我是当年活动的直接参与者，这位言先生虽然没有明说自己的来历，但我也能猜的八九不离十，至于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安然。我不明白为何要让这么一个局外人参与活动。但是这已不是我考虑的范畴，事实上两次活动都没有我考虑的范畴，我唯一的任务就是被人稀里糊涂拖走然后参与进一个我并不想参与的活动。
“在下姓言单名一个午字，虚长你们几岁，你们叫我言先生即可。如果大家没有异议，我们即刻出发。”
经过这一年经历，我已经学会在对任何好奇不闻不问。知识和记忆，痛苦之神的两把铡刀，有时候知道越多越痛苦，就像掉进沼泽的活物，越挣扎死的越快。不过此刻我却有几个问题急需解答。
“且慢，”我道：“言先生，在下有几个问题不明白，可否一问？”
言先生点点头，“小兄弟但说无妨。”
“言先生对自己房子的建筑和装饰风格可曾熟悉？”
“那是自然。”
“那我请问言先生，自古中国豪宅镇宅石刻多是狮子麒麟，为何言先生家用的是两块未经雕琢的巨石？”
“这……”言先生无言以对。
“还有这屋内装饰，从古至今客厅但求满而无当，求得是一个福满财满之意。为何言先生家偏偏将客厅空出，只留这几张桌椅？”
言先生知道自己无法回答，便笑道：“小兄弟真是问倒我了，言某真是不知道这样布局的用意，小兄弟要是知道，就说出来让言某开开眼界吧。”
“巨石拦门，这是古萨满教教堂的装饰。萨满教多存于北亚与中北欧。这种教派因不属于传统道佛宗教，所以在中国并不多见，我印象中只有东北和西北边疆地区信奉，这是因为当年满清、哈萨克、蒙族族人作为游牧民族信奉此类教派。可是流传于亚洲的游牧萨满和流传于中北欧的野蛮萨满各有不同。游牧民族讲求寻找，他们为追寻猎物的踪迹在草原浪荡，为养活自身和牛马追寻茂密水草，所以他们很少定居，萨满祭祀的仪式也是露天随性的。几根仪式柱，巫师戴上面具，祭司活动就算开始。仪式内容也多是祈福和敬神。相较之下中北欧的人民趋向于定居，不用东奔西跑。这人一闲就总想弄点事，所以他们的萨满信仰除去平常祭神和祈福外，发展出一支更偏向于神秘血腥和暴力。当年法国人进军英伦三岛，遭受岛上萨满教众的血腥抵抗。转交给将军的报告称萨满们会用活人祭祀，以获得超自然的力量。在这种神秘背景渲染下，加上欧洲居民定居的生活习惯，欧洲萨满教出现教堂——一说是为了在里面进行见不得人的活动——另一说只是为了虚张声势威吓敌军。但不论如何，萨满祭司们为了凸显神秘氛围，特意在教堂门前立下两块不加修饰的巨石。萨满是一种原始宗教，他们认为越自然的物体越带有灵力，所以他们不刻意修琢巨石；而石头在萨满教中代表土地元素，这是亡者沉睡的地方，活人不得进入。这两块巨石一颗名为vita，意为生命；一颗名为mortem，意为死亡。这意思就是说明：想进入教堂，就得从生经历到死。这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那时候欧洲的萨满们都是无产阶级，建的教堂也不是很起眼，搞不好的和人住的茅屋差不多，迷路的旅人说不定不小心就进去了，万一里面正进行着什么不可见人的事，这一下两方都尴尬了。所以，放上这两块石头也是一个提醒，告诉你：这是萨满教堂，谢绝入内。这两块石头也叫谢客石。”
我顿了顿，继续说道：
“屋内中空，这是古代中国养气宅的构造法。承的是老子《道德经》一句：‘天地之间，其犹橐籥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说的是天地之间正如同一个大风箱，里面必须留存空间，将里面的气向外排出，外面的气进来循环，如此一来，才能保证气不竭绝。所以有心之人和修道之人特意将房子正堂搬空，取的就是这‘虚而不屈’之意，内部空荡，外气才能有机会而入；但是不能全空，必须留下几件家具放在正堂中央，作为风箱出气的孔，否则气只进不出，新气成了老气，养气自然没有效果。有了这出气孔，新旧气循环，才能保证这正堂里时时刻刻充满新气，这就是‘动则愈出’的意思。不过这种布局和传统风水格局冲突，传统风水格局虽然也注重气的流通，但方向应是水平，即从前及后，讲的是如水流通，从前门进，顺流后门出，意思是‘前人之荫，泽被后代’。而养气宅为的是炼气修道，布局从四周集气，然后由中心送到屋顶，方向是垂直，求的是气通三宵。前门谢客不通，正堂养气通天。这座宅子用了东西方两种堪舆布局，让气无法从前后贯通，反而受正堂吸引从四周环绕升天，这么一来整个宅子的风水就大得离谱了……”
“风眼宅而已。”安然淡然道。
我看向他，他冲我一笑。
我继续道：“单是风眼宅也就罢了，可是你忘了房子周围的树木。虽说是人工林，不及天生林有灵性，但木能聚水，水多则生龙，龙乘风入天。”说着我把目光转向言先生，“言先生，你这座宅子可是要养龙啊。这胃口可有些大了，凡人养龙，这是上一代牺牲自己的灵气为的是下一代能出人头地，化龙升天。我看你正值壮年，灵气正足，不用这么着急灭灵养子吧。恐怕这座房子的老主人，并不是你。”
言先生被我一席话震惊，许久才开口：“想不到小兄弟竟然涉猎如此广泛，这一席话令我刮目相看。你判断的不错，这座房子是家父的养老宅。家父性情古怪，专爱研究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什么易经八卦，推背河图，甚至连西方的巫术占星术都有涉猎。当年家父执意要在这荒山野岭修一座别墅，还要在四周种满树，但修成之后却不入住。一直到五年之前，群木成林之后才搬来入住，并不准我们入住。当时不知道父亲用意，听了小兄弟一席话后才明白父亲用心竟如此良苦。”
是时候了，我想着，抛出自己的问题：“能用这种布局，有这么大胃口的人在堪舆风水以及神秘学上的造诣肯定不浅，想必令尊名气一定很大。”
“家父因为酷爱这些神秘奇异之事，仗着年老，承蒙圈里朋友抬举，送一个‘祖师爷’的称号。”
这三个字如同晴天霹雳，我的手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隐藏在暗处的噩梦突然跳出来，手中的利刃紧紧刺进我的内心：雷雨轰隆的夜，闪电，鲜血……宇辰在我一旁轻轻拍着我的肩膀，看样子他一早就猜到。也难怪，若不是为此，言先生也不会找到我。事已至此，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虽然不知道言先生要到那里此行何意，但是鉴于他和老爷子的关系，我想这件事还是不得不说。
镇定片刻，我将胸中的气尽量平和地呼出，颤抖的双手也逐渐恢复正常。我拿起桌上的茶杯，轻抿一口，缓缓道：“实不相瞒，言先生，令尊他……”
“家父已经先行上路，想必此刻已经快到了。”
听到这话，我和宇辰对望一眼，彼此眼中满是疑惑。“言先生，你，你说什么？”
“我说家父已于三日前先行上路了，就在我找到张先生之前。”
“你是说……”疑惑慢慢变成惊讶，“令尊最近和你见过面？”
“家父一直居住此地，每两个周末我都会从公司飞回来与他团圆。从五年前一直到现在，小兄弟为何这么问？难不成以为我是个不顾家的不孝子吗？”言先生说着笑了。“就在三日前，我还与家父在此客厅里一同吃饭。怎么会不见面？”
“砰！”手中的茶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惊讶此刻已经发酵成恐惧。我看到张宇辰脸色煞白，沉稳如他也不能接受这个消息。
“这不可能！”我几乎是喊了出来。
“这，”言先生为我的态度感到十分疑惑，“为何不可能？”
“因为你父亲在一年前已经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