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高举而起的大刀上耀眼的强势的光芒遭遇到了他眼里逐渐泛涌而起的软弱的泪光,竟也逐渐丧失了它应有的先声夺人的气势。此刻,他依旧没有举起武器,周身依旧在颤抖不止,武器甚至就快要掉落了。而我是不会杀一个手无寸铁的人的,即使是在战场上,也不例外。我还是有点下不了手,尽管他并没有叫我直接就杀掉他。
于是,瞬间我也软弱了下来,斗志丧失了大半。我原先高举着的大刀不由也慢慢地垂头丧气了下来。我停止了继续前进的脚步,在距他几米远的地方矗立着,随时准备应战。我不杀手无寸铁的人,即使他是个士兵。他也是人生父母养的,也是血肉之躯,我们都是。而且我比他年长了许多,都到了可以当他父亲的年龄了。那刻,我不禁涌起了对他的丝丝怜悯和慈爱。我想,如果我那可爱的儿子长大了,绝不让他去当兵,即使他不学无术。我希望他自幼能饱读诗书(我已在好几次的去信中嘱咐妻子一定要好好地督促和管教,让他多读点诗书),将来好上京应试,一举成名,光宗耀祖,绝不能再步入我那充满了矛盾和痛苦的后尘,在漂泊中肉身和灵魂得不到永恒的皈依。而且,更残酷的是,我们时刻都在遭受着肉身和灵魂被严重撕裂和狠狠剥离的疼痛感。那是一种无法言喻、无比痛苦的罪恶感。它们就像魔鬼一样时刻纠缠着你的肉身,啃噬着你的灵魂,而你却又无法痛快地把当时承受的所有的痛苦喊叫出来,并且它们早已在你的内心深处安营扎寨,永不离去,直至你的肉身和灵魂彻底地被分离,不再血肉模糊。我们杀人太多,罪孽深重,终将不得好死,死无葬身之地。
而眼下,那个年轻的疤脸士兵,他依旧无动于衷地流着眼泪(即使敌人就在眼前),周身颤抖不止,苍白的脸上渐渐布满了恐慌,看起来越发可怜了。虽然我还不知道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本来我已经战胜了所有的心理考量和顾虑,想要主动前去探问个究竟,然后再继续决斗,因为他越发显露出的痛苦无疑触动了我身为一个人的良知和人性。
但转念一想,他毕竟是我的敌人,而且他原先那急切地想置我于死地穷凶极恶的姿态,更是让我心有余悸,不得不防。毕竟,多年的征战历程让我深知战场是毫无人性可言的。战场上的人,无论是谁,都比猪狗还不如,任人宰割,或者是残酷地宰割别人,如此轮转,永无宁日。只有到了宝贵的生命如粪土一样轻易地消失后才能得到永恒的解脱,这是我们最大的悲哀和痛苦。即使我们外表貌似坚强,甚至强悍无比,但我们的内心却无法跟上前进的步伐,常常饱受着被活活撕裂开来的折磨。那就像是时常有一批批不断往来的蚂蚁来啃噬着你血肉丰盈的心一样,一批吃饱了,喝足了,另一批休息好了,精力无限的后继者,就又即刻潜入你的内心深处用它们锐利的牙齿进行挖掘,无比痛苦。那是一种难以言喻无比痛苦的刑罚,生不如死。我们早已觉得自己越发不像是人了,肉身与灵魂常常发生严重的剥离,伤痕累累难以完全愈合,并且时常崩裂开来,无法永久地修复。然而,遗憾的是,我们也不是动物,如果是那样的话,我想我们的肉身与灵魂那种常常被强行撕裂开来的痛楚也就不会那么强烈了。
于是,我手握着大刀一步步地缓缓走向了他,我终于下定了决心要和他进行近距离的接触和对话,探问个究竟。那一刻,我发觉我们就像是一对朋友而不是非要斗个你死我活的对手,我们应该互相关心。那一刻,即使周围厮杀声四起,我们依旧我行我素,好像那一片烽烟四起的天地中就只有我们两个朋友存在一般。我对自己的举动都感到了不可思议,在战场上我从没遇到过这样的情景,也从没这样温和过,战场上我一向是极为勇猛且无情的。或许,我的良知在看到了一个比我年轻许多,历尽沧桑的疤脸少年时,瞬间就意外地全都被激发出来了。它们现在弥漫我的周身,推动着我一步步地向前进。然后,我们的距离在逐步靠近,而他依旧一动不动地颤抖着,不动声色。没有听到他哭泣或者是啜泣的声音,但他的眼泪却像泉源一样源源不止。这更加让我感到怪异和同情。我慈悲地想他一定是遭遇到了什么难言的痛苦,才会如此的,而我有义务帮助他,让他脱离了痛苦后,再决一生死。我不想杀手无寸铁的人,那不是英雄的所作所为。为此,我逐渐加快了脚步,最后竟忘记了他是想置我于死地的对手。
看来,悲怜情怀的泛滥能够让世人忘记所有深刻的仇怨。
看来,我命该如此。上天注定我活该命丧在一个看起来凶恶异常,却又诡异难测的少年手中。死后,我虽然也曾感到幸福过,毕竟我是在一种人性的光辉弥漫周身,毫无任何猜忌的情况下被残酷地杀害的。但这样一种幸福感却得不到终极来源的支撑,它没有获得相应的回报,最终却反遭残忍地磨灭。为此,它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一刻就被汹涌而来的愤怒和怨恨所遮蔽,驱赶,并且让位于那所有不断汹涌而来的愤怒和怨恨,让它们瞬间充斥了灵魂的全部,却又无法再度排解,淤积在灵魂的深处,不断地啃噬灵魂的血肉,撕裂灵魂的血肉,让我时刻感受到那异常锐利的痛苦在挣扎不休。
当我仅离那个疤脸少年仅几步之遥,正要开口询问他的情况时,我清晰地再度看到了他眼中所流露出来的杀人的凶光,即使他的眼角依旧泪光闪闪,但是泪水却都在瞬间说停就停,不再往下滴淌。而他的疤脸也早已把所有痛苦的神色瞬间聚拢为比先前更为凶狠的神情,使他看起来更为丑陋不堪。他根本不是个人,他是个魔鬼。魔鬼在瞬间终于凶恶地张开了他那血淋淋的倾盆大口,狠毒地大声一吆喝,惊天动地,然后瞬间就举起了他那把尖利的鬼头刀,发狠径直照我温和的肉身劈了下去。那刻,魔鬼终于停止了他原先不停的颤动,而我肉身和灵魂的颤动才刚刚开始。我死得冤,不明不白的。本来,死的人不应该是我,而是他。看来,我命该如此。
于是,我严重受伤的肉身瞬间沉重地倒下了,倒在了那个疤脸少年的脚下。在我漂移不定即将熄灭的眼睛的余光中,我仿佛看到了那个疤脸少年露出了天真的笑容。那笑容像是一朵无限绽放开来妖艳的花朵一样充满了无限蔓延的血腥味,并且还在无限地膨胀开来,洋溢着邪恶的气息。疤脸少年的眼睛笑得都快眯缝成了一条线了。我至死不明白他为何还能笑得这么开心。我感觉到自己的血液正一步步地流失,迷失在了硝烟四起的那片土地上。
那刻,我反而觉得有点幸福,戎马半生,我也很累了,我终于快要得到永恒的休息了,这不正是我时刻所期盼的吗?我甚至已经开始原谅那个疤脸少年了。我认为他不过是个孩子,孩子的很多行为是捉摸不定,难以确切评判的,孩子需要我们的调教,才能健康、茁壮地成长。我们应该用自己的实际行动为孩子作出示范,让孩子亲身体会,耳濡目染,学有所成。如果孩子做错了,我们不应该和他们过多计较,而是应该继续耐心地调教,甚至是不惜一切,无条件地付出。眼下,我已经这样做了,并且正在继续做这样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因此,想通了之后,我已经没有任何的疼痛感,我的肉身好像已经麻痹了,失去了知觉。或者,我内心深处不断泛涌而起的幸福感已经淹没了肉体的疼痛感,并且还在继续沸腾起来。疤脸少年给了我解脱的一刀,痛快且淋漓。说起来我应该感谢他才是,于是我尽力地咧开嘴角,回报给他以同样天真且灿烂的笑容(我知道我已经很久没这样痛快地笑过了)。我知道我的笑容肯定比他的笑容更为鲜艳、动人,因为有发自内心深处的血液的源源滋养(我的嘴角同时有鲜红的血液在不断地渗涌而出),它一定会绽放得更加美丽。但可惜的是,我的笑容之花终将还是会枯萎的,我身心早已疲惫,我已经老了,并且正在逐渐地走向死亡,迷失自我。
然而,还有许多个孩子在等待着我去调教他们呢(其中当然也包括我自己的孩子)!我不能就这么白白死去,我还要继续活下去。但我的孩子他现在在哪里呢?他是否听他那温柔的母亲的话语呢?他会不会也像疤脸少年这样调皮呢?他会不会出什么事情了?不一刻,疤脸少年就迎面扑倒在了我的身上,他的肉身同样沉重,把我压得都有点喘不过气来,并且也有新鲜的血液在不断地流失下来。在我笑容的感召下,他的笑容还没有凝固,他依旧还是笑得很得意、很开心,并且比先前更为柔和,更为迷人,少了许多歪风邪气。这就更加重了我的担忧之心了,我仿佛预感到了我家里也出事了,而且我的孩子同样在劫难逃。
但此刻,疤脸少年温热的泪水和新鲜的血液不断地流失到了我的嘴里,它们的味道鲜美极了,我从未品尝过这样一种甜美的滋味,而我嘴角原先所绽放开的笑容之花的内心,受到了它们温馨的滋养,开放得更为鲜艳和美丽了。现在我终于相信,它是难以枯萎的。
然而,今非昔比,如今我飘逸的灵魂已经完全脱离了我那沉重的肉身。我那笑容早已被冻结在了那沉重的肉身之上,无法剥离,它终究还是难逃枯萎、腐烂的结局。我的灵魂悄然脱离它的时候,它依旧十分美艳,甚至发出了凄美的光芒。我的灵魂在离开的时候,还非常依依不舍。于是,就多看了几眼,再看了几眼,想把它尽力地刻画在灵魂的深处,最终才不舍地离去。那刻,飘逸的无所依托的灵魂还感到有点心酸,它想哭泣,但终究无法哭出来,只是在灵魂的深处偷偷地呼唤能够再次目睹如此美妙的笑容。它用那个疤脸少年的笑容来观照自己脸上的笑容,发现它们竟是如此惊人的相似,不由打了一个寒战。那刻,它想,它们肯定有某种难以解释的血缘关系,只是不知道到底是不是?
然后,我的灵魂就无所禁忌地冲破了沉重肉身的包袱,开始以一种较为潇洒和轻快的姿态去四处游荡了。只是它还无法真正达到超脱的境界。它的内心深处还残留着被强行剥离开的肉身被撕裂开来的痛楚,以及肉身所滞留在它身上的余温。它还没有完全冷却和失去知觉,它依旧带着丝丝还未丧失殆尽的人的气息在游荡。它还没有完全盲目地在漂游。它甚至是带着一定的目的性在游荡。只不过,它已经失去了作为肉身的人所特有的理智和情感。更多时候,它只是凭借着记忆和幻想在行事。然而,众所周知,最终它将越发盲目和迷乱,直到完全失去了知觉,变得麻木不仁,只是一种轻飘飘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气体,完全没有人会感知到它的存在。那刻,它也就得到了真正的解脱,再也没有任何的遗憾和怨恨,洒脱地离开这个充满着太多复杂感情和思想的人世间。无疑,那将是个圆满的结局。
但实现的过程总是充满着挣扎与斗争的。因此,此刻我又无比痛恨起那个把我无情杀害的疤脸士兵。我对他付出了自己罕见的感情,然而,他却野蛮、狠毒地把我杀害了,即使后来他自己也难逃一死。但毕竟是他让我永远再也见不到思念已久的亲人的。特别是本来我可以再找到他们的,但是现在即使我已经找到了他们,我也越发认不清他们了。这让我的怨恨滋生得越迅疾,像決堤的洪水,出洞的猛兽那般凶猛,一发不可收拾了。现在我越发迷乱的灵魂也顾不了许多了,我的灵魂就快要崩溃了(如果鬼差没有及时地抓住它的话)。我的灵魂充斥着越发浓烈的愤怒和怨恨,它们在熊熊燃烧,快要把我的灵魂燃尽了,不留一丝痕迹。我的灵魂好苦,它承受不了如此巨大的灼热感和疼痛感,它终于彻彻底底地疯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结果会是这样,人的灵魂总是飘忽不定,找不到最终的归宿。
之后,我们的灵魂在还未完全熄灭之前,就都纷纷被鬼差及时勾到了地狱去服刑,但是也有的被有些办事不力的鬼差给疏忽、遗漏掉了(或者是躲过了它们的追捕),错过了前往地府的时辰,就再也回不去了,它们终将继续滞留在这冷暖不一的人世间自生自灭。到那刻,它们终将如烟消雾散般地彻底化为乌有,从此再也回不来,一了百了。
而眼下,我越发强烈地感觉到鬼差身上所特有的气息了。总共有两名鬼差前来押解我去归案,它们仅离我几步之遥,就快逮住我了,这不能不说是我今世最大的遗憾。同时带着最强烈的悔恨,我正逐渐地燃烧掉所有的魂魄。我痛恨自己,也痛恨在我还没来得及再见上家人一面,就把我狠狠杀死的那个敌军士兵。那是一个疤脸少年,我今生永远也无法忘记他。是他让我在瞬间失去了所有的一切,剥夺了我所有的权利,让我的灵魂居无定所地漂泊不定,灵魂的内心深处饱受着各界多方面无情的拷问和摧残。那两名鬼差是否能及时抓到我呢?我是否还能在阴曹地府见到该见的和不该见的人?这些后事,我们就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