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进入家门时,我的泪水早已在脸上泛滥成灾,弥漫了起来,它们温热的温度,瞬间让我倍感温暖。特别是脸上那原先点缀着的斑斑冰凉的雪花就全都化为热水融化了,与泪水混合在一起滚滚飘落而下。泪水还在我的眼中不断地泛涌,不断地模糊我的视线,不断地滚滚而下。于是,我几乎看不清眼前的事物了。但家里那熟悉且明亮的烛火所散发出来的光亮依旧是那么迷人和耀眼,透过它的普照,我终于逐渐看清了眼前缺少了一人的一家子正围坐在一起,瑟缩成一团和乐地吃着晚餐。那时,我终于稍稍安下了一颗悬浮着的心。同时,我的肚子也咕咕咕叫了起来。我也饿了,看来,晚餐的时间已经来临了。但多年不见,家人会认出我来,给我饭吃,让我和他们一起吃饭吗?还是他们会误以为我只是一个路过的乞丐,然后只是施舍了一些他们认为多余的饭菜给我,就把我赶走了呢……这所有的一切都是难以预料的,但却都是会给人以极大的惊喜的,最终我们甚至会喜极而泣,泪流满面了。
然而,如今这样一种让人欢喜让人忧的滋味我是再也体会不到了。我早已战死了,只是灵魂得以暂时脱离了沉重的肉身,出来游荡游荡。我发觉自己现在好像没那么多丰富的感情了,或者说我已经很难再体会得到了。此刻,我只是以一个局外人的姿态(孤魂野鬼)来观照这个曾经生存过,带给我快乐和悲哀的世间。这世间的一切好像都与我无关,成为过眼云烟了。我发觉自己越发喜欢这样一种幽游的状态了,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快的感觉,完全不用顾虑到世事的变迁,人情的冷暖,特别是不用承受着多年情感的重负难以解脱(那种生离死别、惊险万分的场面我早已见过许多,经过许多)。如今,眼前所有的一切看起来好像都比以往好多了,明朗了许多,也欢快了许多。
此刻,我的灵魂正不断跳跃着,从各个角落和场所穿梭而过(我只想最后在我特有的情感完全丧失之前再赶回家一趟,再次看看久未谋面的家人,所以我的步履依旧匆匆)。我从一片正燃烧着的熊熊大火中径直穿过,完全不用顾及到会被烧着了。而大火下,被烧得哇哇大叫的人们可就凄惨了,熊熊燃烧的火舌不断扑向他们,并逐渐把他们的肉身吞噬了下去。他们像表演火术不慎失手的卖艺人那样,自讨苦吃引火上身。他们痛苦的叫声中流露出了极大的疼痛和无助,可与鬼哭狼嚎相媲美。要是在之前,我肯定会立即停下步伐积极抢救他们的,会竭尽全力去解救他们的痛苦的,会去四处喊叫求救和找水灭火。但现在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我甚至认为他们是罪有应得。他们活该!是他们挡住了我前进的脚步,早该把他们都通通烧死的。于是,在前进的过程当中,我顺势踢倒了一个挣扎站起来痛苦不堪的人,大火早已把那人烧得面目全非了,黑乎乎的一片。我不知道那人到底是个男人还是个女人。
然后我的灵魂才得以全部裸露在外面清新的空气中,重新开始了漫游的旅程。我继续游荡在无人的风中,脚底下尽是在为生活而奔波、忙碌的民众。此刻我仿佛高高在上,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去俯瞰着他们,有种忘我的彻悟了。我甚至觉得自己不是一个正在四处飘荡的孤魂野鬼,而是一个藐视着世间所有悲欢离合的神。我是神,是神通广大的神!我拥有无边的神力,拥有无穷的魅力!那些愚痴的民众对我顶礼膜拜、磕头哈腰的。他们都得求我去解救他们的苦痛,而我有求必应,却又总是让我疲于奔命,无法完全解除他们的苦痛。几乎每个人都来求过我,而且是不间断地大批涌来,慢慢地我和手下都措手不及、无从下手了,即使我们是神也应付不来的。
这还不打紧,要命的是,他们连鸡毛蒜皮的事情都算在了神祇的头上,都来烦我们。比如,张家丢了一只公鸡也来求神问卜;李家的孩子走路绊了跤,也来问;赵家的狗生病了,王家的孩子尿床了,也都来求;特别是张九要去偷窃一户人家,竟也敢来求神庇佑成功;更可笑的是,那个横行街头多年的花花大少竟也拜起我来了,之前他不是口出狂言说这世间他就是神,而其他的那些只会在庙宇装腔作势的神祇都不是神吗?他是来求能让他顺利地夺取赵大家那温柔、贤惠又漂亮的妻子的。类似这样的事情,或者是更可恶的事情都随处可见,而他们竟也都敢来祈求神灵的庇佑,真是胆大包天、罪不可恕,简直不把神放在眼里。这些愚昧、贪婪的人们啊!他们所做的傻事和罪孽何时能停止?最后连神都反感,都看不下去了,神仿佛都受到了他们的蒙骗,为之前尽力帮助过他们而感到万般后悔。所以神发怒了,神决定不再对他们法外开恩、布施宏雨了。
于是,神大多时候就真如木雕般地放任世间所有的琐事而不顾,只是呆滞地让自己的外壳一本正经地坐立在寺庙中,无动于衷地观看着人世间的一幕幕闹剧。即使有些人真的是极其虔诚地在膜拜,在祈求着,都很少能让神来倾听了,是他们自己的愚痴最终害了他们自己。那些时刻,神的灵魂正在逍遥法外,它们都纷纷不约而同地外出旅游去了,漫天飞舞在一起,男神女神,大神小神有说有笑地欣赏着这世间没被尘嚣所封锁和遮蔽的山川美景。那都是一些适合一切心灵和灵魂自由漫游的理想所在地。神祇们那时都觉得其实世间那些愚痴的人们都应该和他们一样多出来看看大千世界的风云变幻,多出来享受一下大自然的阳光与雨露的滋润。那样的话,说不定他们就都能在瞬间开窍了,不用在磕磕碰碰与顶礼膜拜中度过不安分的大半辈子。那样的话,他们也能在瞬间成为神了,在宇宙之中漫无目的、逍遥自在地漂游的神了!神无处不在地漂游着,只要你用心魂去感觉,去感受,你就会发现神的所在。
之后,我又漂游过了几处不堪入目的境地,满目尽是世态炎凉和荒凉、疮痍的景象。于是,我索性闭上了双眼,让自己的步伐不再受任何拘束尽情地漂移。但是依旧有刺耳地哀号、号叫不断传来,袭击我原本清净的耳朵,让它变得不堪忍受了。为什么我还是听不到那种发自内心深处快乐的声响和呼唤呢?我的耳朵一向是很灵敏的,即使我死后,它依旧鲜活如初。或许是我漂游在外,而那些快乐的人们都幸福地躲藏在各自的领域和角落(房间、洞穴、海里、树林、深山等深邃、隐蔽的地方),没有抛头露面,所以我自然无法听到,并且那些痛苦的声响与号叫实在是太多太响亮了,把他们微弱的幸福、欢乐的声响遮蔽住,隐没了去。因此,我必须得赶紧逃离这个是非之地。它只会给我带来更多的怨恨和痛苦,连我死后,都将继续折磨着我的灵魂,让它不得安宁。
于是,我就睁开了原先紧闭着的双眼,重新寻觅快捷之路,重新观照这个即将与之永别的人世。那刻,我内心想再次回家去看看的想法却意外地消退了许多,不似先前那般强烈了。我自己也控制不了这样一种变化,看来,我的灵魂也和我那死去的躯体一样正在逐渐地冰冻和消亡了。我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没有时间再让我多耽搁了,我必须要加快我飘移的步伐和节奏,在我的魂魄还没有完全丧失之前。我知道不久之后,就会有严厉的小鬼来索我的魂了。而那些小鬼或许生前就是我的祖宗,我是他们代代相传的血脉。但那刻,谁也认不得谁了,他们也只是例行公事地捉鬼回去交差,其他的他们自是不会知晓的。他们已经没有心了,也学会了知足常乐的道理。不知道到时我会受到怎样的惩罚,也会是由他们来执行的吗?漂移过去吧,到时自然就一切都知道了。
我的眼睛渐渐昏花了起来,眼前依旧不断有难堪的场面飘旋而过。一座高大的阁楼在我的眼前瞬间就倒塌了下去,高墙大院顿时灰飞烟灭,像是大雪的鳞片一样纷飞了起来,顿时尘灰滚滚,乱成一团,淹没了我的视线。那么,是哪户人家倒塌了呢?为什么会在顷刻间倒塌呢?里面的人不就都会被压死了吗?该不会是我家吧?我敏锐地听到了他们在重压之下的哀号和呻吟。于是,我索性收住了奔腾的步伐,径直往下降落,来到了那已成为一片废墟的地方探个究竟,即使时间已不多了。
只见那些残垣断壁横陈在一起,像是战场上血肉模糊的尸首一样交杂、堆积在一起,混乱不堪的,分不清彼此。我必须得用手一一挑翻开来观看,即使现在这种事情对我来说轻而易举,但是我的手依旧还是无形地颤抖了起来。现在已经再也听不到里面发出来的任何声响和动静了。看来,里面的人全都被压制住,无法动弹了。他们如果还没死,一定都痛苦难言了。我翻动了许久,还是没找到一个人影,呈现在我眼前的除了支离破碎的瓦砾,还是瓦砾。于是,我急了起来,手脚并用地乱翻了起来,烟尘瞬间弥漫了我灵魂的全部,我一度看不清眼前的一切。是一只人的断腿,血肉模糊的还在滴着鲜艳的血液。那些血液渗透到了泥土中,氤氲开来,像一朵刚盛开的牡丹花那般美艳、动人。然后,才是一具完整的同样血肉模糊的人的身体,是个男人。他的脸部鲜血淋漓,夹杂着尘灰和泥沙,看起来非常地滑稽,像是一个演戏的小丑,成了一个大花脸了。他还没有完全死亡,鼻子里所呼出的气息似乎在泥土上蹿开了一条蜿蜒的道路,像是一条条小蚯蚓那般可爱地游移着。看来,我必须擦净他的花脸,才能够看清他是不是我的家人。于是,我先用轻快的手在他呼吸艰难的脸部擦拭了起来,我的手也就逐渐地鲜血淋漓了,好像我自己刚刚也受了重伤一样。
现在依旧无法完全看清他的脸部特征,即使那些蒙在他脸部的鲜血和灰尘的混合物已经被我擦拭干净了,但也仅仅呈现出他的轮廓出来。看得出来,他是个中年男子,而我家里唯一的中年男子就是我的哥哥。我的哥哥现在长什么样了,发生了什么变化,我已记不大清楚了,甚至越发模糊不清了起来,如今我只记得我哥哥现在也刚好是个中年男子。而现在只是依稀看到了这个中年男子有一双细长的眯缝着的眼睛,一个大嘴上伤痕累累,鼻子上更是有多处的伤痕,模糊难辨,看不出什么端倪和与众不同。因此,我无从辨别,只知道他极有可能是我那久未相见的大哥。于是,我再度小心翼翼地擦拭了起来,还有一些血丝及细小的灰尘还没擦拭干净,尽管我急不可耐了。我甚至伏下原已弯曲下来的身体,快要与他的脸部碰触在一块时,才停止了动作,一手支地,一手轻轻地擦拭,同时对他的脸部吹起了气。我想把蒙在上面的所有细小的灰尘都吹开了,吹干净了,这样才有助于我进一步正确地辨认真伪。
我终于放弃了这个愚蠢的行为,根本就是徒劳。费了老半天的工夫,他依旧还是他,没有发生多大的变化:一个中年男子,中等脸型,还留有血丝和灰尘在上面擦拭不去。同时,面部伤痕累累,还是像个大花脸一样难以辨认。他好像是惨死在一场残酷的战争之中,而不是被坍塌的房屋所压致死的。
于是,我重新开始了翻整的忙碌工作。那边,还有一大片的废墟在等待着我的灵魂深入探索和挖掘!我必须得赶快再度行动起来。之后,我又翻开了几处只有灰尘、泥土、木头和木屑的地方。这样一种背景之下,空无一人,只是隐约看到了泥土好像是被流动的血液染成了血红色的。而此刻,我的手上早已是灰尘遍布,看起来更加模糊了。有一阵急促的冷风吹过,卷起了漫天的灰尘,于是我的灵魂整个也被遮蔽住,模糊不清了,更显得虚无缥缈了起来。我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就快要融化了,而鬼差怎么还不来呢?他们可能也还在到处寻找我的所在。我太不安分了,竟从那些尸首堆里爬了出来,四处游荡,所以他们可能一时半刻还无法找到我,即使他们是鬼差,有异常的本领,也是一样。
就在我想要就此放弃,自己回去自首的时刻,我又摸到了一片冰凉,没错,那是一具冰凉的尸体,即使它被掩埋在废墟的深处,但人特有的温热的气息也早已荡然无存了。看来,那人等我等得很久,已经不耐烦了,全身冷得异常。是个女人,年迈的女人,头发花白,像是无人理睬的凄凉的野草一般蓬勃生长着,麻密的皱纹里尽是岁月的风霜和尘灰,并且同样伤痕累累,血液像小河流一样在里面尽情地丝丝涌动着,泛着红红的血光,在我模糊的视线里摇摇欲坠。她就是我的母亲,我的母亲也早已是头发斑白,即使我最后一次出征前,她脸上的皱纹还没有这么多,但皱纹是会随着时间的增长而越发密麻起来,深刻起来的,我现在还知道这些世道。所以,即使此刻她脸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刀刻般的皱纹也是合情合理的。
于是,我的眼睛就流出红红的血水了,我知道那是我的眼泪,我感觉到,它们还仅存着丝丝的温热;只不过是我满眼鲜红涌动着的母亲的鲜血把它们也染成了红色的。因此,一片鲜红的泪水像瀑布一样从我眼中涌流了下来。此刻,我的视线更加模糊了起来,我的灵魂也更加模糊了起来,摇荡了起来,我感觉到它就快要崩溃了,在不久的将来或者就在此刻,乃至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