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功高强的主帅何以会如此轻易地就被一矛挑死呢?尽管他已经越发老迈了,但对手也不过是一个刚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关于这点,我一直不得而知,深感怀疑。我想,或许主帅当时身体上发生了什么不适,一时疏忽才会如此轻易地被一矛挑死的。我甚至假想是否当时刮起了一阵不合时宜的风,风中裹挟着沙粒,沙粒吹过了主帅的眼前,一时蒙住了主帅炯炯发亮的双眼。与此同时,敌人的长矛早已直挑而来,躲闪不得之下……我们本来可以拦住他不让他迎战的,我本来以为在他显得有点力不可支时挥师前去解救他是及时的……
父亲一人惨烈的死却换来了那次胜负难料的战争的最终胜利。父亲的死并没有造成群龙无首的混乱局面,导致我军直接的大溃败。相反,父亲的死激励了我军将士不屈的斗志。他们个个顿时眼睛发红,都誓言为主帅报仇雪恨(父亲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可见一斑,他们甚至奉父亲为战神,以他为榜样)。他们前仆后继,践踏着尸首冲杀向前,直至突围而出,亦或成为他人前进的踏板。他们都杀红了眼,哪管天昏地暗、风云变幻。就连平常有点懦弱的士兵都勇气十足,瞬间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英雄豪杰。他们有的甚至达到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程度,一人接连砍杀了好几个人,鲜血溅满了全身,俨然一个大红人了,还越发神勇无比,丝毫没有停歇下来的意念。他们还想不断地杀,杀,杀……
他们杀到底,战争自然也就胜利了。但他们有的却纷纷倒下了,像雪花一样纷纷飘零到了大地,破碎,破碎,破碎,再破碎。空中时常有不经意的雪花在摇曳、在飘飞。它们迎风舞动着,有的甚至做出了难以想象的高难度的动作。那是一种回旋的动作,像是陀螺一样不停地回旋、转动,极为优雅,令人费解。它们都纷纷以一个专业舞者的姿态在尽情地表演着。然后,等累了之后,才死心塌地地飘落到了舞台上,破碎,再破碎,与其他的同伴融洽地融为一体,难分难舍,极尽缠绵。它们漂泊的身世注定了它们成不了大气候,它们也只能是昙花一现罢了。它们只有瞬间的美丽,成就不了永恒的美丽。而它们的遗憾只能由我们人类来完成和继续缔造。但他们像雪花一样破灭了,就再也无法杀,杀,杀……
父亲惨烈地死后,残酷的战争随后也在一片鬼哭狼嚎和遍地狼藉中惨烈地结束。战争惨烈地结束后,越发浓烈的大雪就漫天席地地飞扬了起来,整个世界仿佛是雪的世界,由雪来主宰。雪铺天盖地地淹没了一切,同时也淹没了所有惨死将士们的血肉之躯,把他们疲累的灵魂暂时封存在冰冻的内心。雪来得异常猛烈,猝不及防。它们在哀鸣,在号叫,在哭泣,在呻吟,在燃烧,在祈祷,在狂欢,在高歌,在狂舞,在狂饮,在迷醉,在怒吼,在奋战,在流血,在牺牲,在破碎,在淹没,在弥漫,在流动,在蔓延,在失爱,在追忆,在突围,在审判,在幻灭,在生长,在信仰,在迷乱,在死亡,在涅槃,在永生,在受罪,在投胎,在转世,在新生。它们是它们的一切,它们的一切是它们。谁也阻挡不了它们的一切的一切。它们天生丽质,晶莹剔透,英俊潇洒,容光焕发,耳聪目明,四肢灵活,气宇轩扬,雄心壮志,野心勃勃,意气风发,神采奕奕,欢呼雀跃,龙腾虎跃,妙趣横生,才华洋溢,知书达理,温文尔雅,龙飞凤舞,光怪陆离,扑朔迷离,支离破碎,五彩斑斓,光芒四射,多彩多姿,细语呢喃,莺歌燕舞,活灵活现,活蹦乱跳,生龙活虎,活泼可爱,飞鸿腾达,大展宏图,鹏程万里,兴致勃勃,变幻莫测,万紫千红,坚强不屈,斗志昂扬,唇枪舌战,气喘吁吁,争强好胜,肝脑涂地,至死不渝,惺惺相惜,视死如归,大动干戈,短兵相接,英勇就义,可歌可泣,情投意合,意乱情迷,两厢情愿,心猿意马,两情相悦,难分难舍,缠绵悱恻,相濡以沫,尊老爱幼,恩怨分明,纠缠不清,痛哭流涕,泣不成声,破涕为笑,涕泗横流,泪流满面,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公正廉明,肝胆相照,叱咤风云,呼风唤雨,降龙伏虎,遮天蔽地,逍遥自在,无拘无束,游手好闲,偷鸡摸狗,偷龙转凤,豪放不羁,流离失所,饥寒交迫,风餐露宿,孤苦无依,相依为命,一了百了,生不如死,在劫难逃,回光返照,开天辟地,引吭高歌,安居乐业,大吉大利,掏心见肺,相亲相爱,永不分离,生死相依,鬼哭狼嚎,狼狈为奸,大彻大悟,痛彻心扉,纷纷扬扬,熙熙攘攘,吵吵闹闹,红红火火,沸沸扬扬,花花绿绿,高高兴兴,快快乐乐,吞吞吐吐,结结巴巴,迷迷糊糊,悠悠然然,干干净净,彻彻底底,分分合合,合合分分,生生不息,虎虎生风,长生不老。它们发誓要成为永恒的英雄,而不再只是昙花一现。
那铺天盖地的大雪突然把整个世界笼罩在它们强大的统治之下,密不透风的样子。于是,整个世界瞬间说白就白了,白茫茫的一片,望不到尽头。雪在怒吼着,却听不到它们怒吼的声音。它们让人不寒而栗,瑟瑟发抖,只得蜷缩在各自的屋中。动物们同样也在劫难逃,它们纷纷躲避在自己的洞穴中,一动不动的。雪一副要把世界都彻底冰冻,才肯死心的样子,依旧不依不饶地号哭,怒吼,飘零,纷扬。那时候,雪就是一切,雪就是天地,雪就是父母,雪就是生命,雪就是信仰,雪就是神圣,雪就是先哲,雪就是皇帝,雪就是将士,雪就是战争,雪就是百姓……什么也逃脱不了雪的笼罩和纠缠。雪等于一切,雪大于一切,雪又小于一切,雪主宰一切。雪是至高无上的统治者,它神圣不可侵犯。雪能屈能伸,风雨无阻。它来去自如,无所禁忌。它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它洒脱不羁,百无聊赖。它又暴跳如雷,蛮横无理。
雪主宰生命,雪就是婴儿,雪就是孩童,雪就是男人,雪就是女人,雪就是老头,雪就是老妇,雪就是生命。雪的一切是生命,生命的一切是雪。它们地位平等,惺惺相惜,共同来缔造这个永恒的美丽的瞬间。但它们的终极目的是超越一切,成为永恒的永恒。它们不想死亡,不想投胎,不想转世,不想重生,不想失爱,不想追忆,不想突围,不想审判,不想幻灭,不想迷乱,不想流亡,不想死亡。它们只想拥有一切,超越一切,开拓一切,虚拟一切。雪正在到达的途中,它不断地前进,使出浑身解数,覆盖一切,隐匿一切,抛却一切,冰冻一切,融化一切,幻化一切,装饰一切,追求一切,占有一切,超越一切。雪无色无味,雪无性无情,雪就是雪,雪只能是雪。雪容得下雪,雪容不下一切。雪是它自身的象征,它雪白、纯洁、无瑕,所有美好的象征词都不能够穷尽,穷尽了也不能够永恒地形容。雪是很难形容,很难理解的,雪变幻莫测、变幻万千。雪仿佛没有任何形骸,却又形销骨立、精神矍铄、意气风发、神采飞扬。但雪同样也有痛苦和迷茫的时刻。那它就会号啕大哭,哀号连连,精神颓唐,苦不堪言。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雪就是我们的父亲,父亲战死了,英勇就义了,雪就应运而生,就铺天盖地地来了,来得让人猝不及防。所以它们怒吼,它们哀号,它们哭泣,它们悲痛。它们要吞没一切,一切要扼杀它们,它们要埋葬一切,一切要席卷它们。它们永远都在奋战不息,永无宁日。除非它们自身成了自身的象征,就像它们成了父亲的象征,或者是父亲成了它们的象征。父亲用雪来抹杀自己,父亲用雪来埋葬自己,父亲用雪来祭奠自己,父亲用雪来超度自己。父亲身上流淌着的早已不是血水,而是清冽的雪水。
此刻,父亲仰面安详而慈善地躺倒在早已冻结的雪堆里,看起来和蔼可亲,浑身散发出雪一样迷人的洁白而纯洁的光芒,苍白得晃眼。父亲已经与皑皑的白雪全然融为一体。所以,父亲穷尽汩汩流淌的热血染红了大片的积雪,并且有向前不断扩散的趋势。它们仿佛永远在流动,看不到尽头。父亲的血与天地的雪也已经全然融为一体,冻结成一片殷红的冰冻的结晶,像是千年难得一见的活化石那般高贵珍稀,神圣不可侵犯。父亲生得伟大!父亲死得光荣!雪在为他欢呼,雪在为他哭泣,一刻都未止息过。
于是,父亲原先微微摇晃着的头颅也变得越发镇定,不再晃动了。父亲睡死过去了,他很累了,是该好好休息休息了。他不知道他何时能再苏醒过来,复活过来,也许是即刻,也许是一千年以后,一万年以后,也说不定。父亲还可以再活过来的,现在他只是在养精蓄锐,把自己的力量和精神暂时冰封在傲雪中。父亲的肉体在一片凉爽无比的状态之下,得以长久地安然入眠,暂时不必再理会世俗的纷争和苦痛,甚至连世俗所有大大小小的快乐都与他绝缘了。但父亲却永不后悔,他等的就是这一天的到来,他确实已经很累了,是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待他涅槃再生时,就是冰雪融化、春光明媚的那一天。父亲知道在不久的将来那一天即将准时到来。那时,他将能够再度重温之前经历过的种种痛苦和快乐。所以,父亲面对敌军年轻力壮的将领直挺挺狠毒地刺向自己喉咙的矛头时,选择了坐以待毙、束手就擒。父亲已经不想再做无谓的挣扎了,父亲累了,他需要的只是休息,哪怕是片刻的休息或者永恒的休息,就此不再复活过来,他也心甘情愿。父亲认为他活到那份上了,是到了必须以自己一人的牺牲来获取普天之下所有人的快乐的时候了。所以他必须死,一刻也不容缓。
生前他常常气势雄浑地教诲我说,天下迟早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一定要争气啊,一定要争气啊……而我一般只会诺诺地不住点头称是,但我却万万想不到父亲会选择以这种惨烈的方式来结束自己风光的一生。或许父亲早有打算,戎马一生苦苦等待的就是那惨烈无比的时刻的到来。当父亲焦灼的等待迎来了年轻力壮的敌军将领锐利的坚定的痛快的矛头时,他终于心满意足地开怀畅笑开来了。
随后,父亲用自己的热血为我们作出了永恒的典范。父亲瞬间冰冻成了一尊永恒的仁慈的冰雕。父亲在冰冻之下的面容失去了往日所有的威严,变得异常慈祥。父亲的面容在清澈的冰雪之下,反而变得越发模糊不清,难以辨认,异常陌生,我不知道前后为什么会发生这样大的变化。那刻,父亲好像不是平常我所熟悉的父亲,父亲是普天之下所有人的父亲,乃至是所有事物(包括有生命的和无生命的)共同的父亲。
或者说,我们只有一个共同的父亲,而父亲的子子孙孙却漫天遍野,无所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