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这么说,父亲的这一生就是典型的追求永恒美丽的一生。本来,到了那把年纪,朝中的武将老早就请辞退休,告老还乡了。但是父亲坚决不肯,甚至还跪地恳求当朝皇上让他多为朝廷效力几年。当朝皇上对父亲极为敬重,毕竟父亲为了国家恪尽职守、尽职尽责,特别是多次带兵解救国家于水火之中,是所有人有目共睹的。所以,皇上多次主动屈尊苦口婆心地劝他退休好好安享天年,尽管当时朝廷并无多少可用的将才。但是父亲还是多次请求让他继续为朝廷效命,不管是在私底下还是在朝廷之上。父亲的理由很简单,他还有力量能够带兵出征,如果让他就此告老还乡,他生不如死。
由于多次得不到满意的回复,有一次,父亲甚至公然在朝廷之上再度请求,但高坐龙椅之上的皇上欲言又止,眉头深锁,犹豫不决。那刻,父亲实在没有法子,于是拱手作揖,躬身对皇上说了声得罪之后,就立即脱掉有点宽大的朝服,从朝廷之上一武将随身佩带着的剑鞘中抽出一把寒光绽放的锐利的佩剑,使出浑身解数,在偌大的朝廷之上,如入无人之境舞动了起来。父亲舞动的步伐依旧矫健,威风丝毫不减当年。特别是一把原本深藏不露的剑,随着父亲卖力地操控,显得越发锐利和可怕。它锋芒毕露,金光闪耀,直逼当场所有人的眼,使当时所有的人都看得眼花缭乱。它忽左忽右,忽东忽西地游走着、伸缩着,像是一条遒劲的蛟龙一样如入无人之境般尽情地遨游。它天不怕,地不怕,呼风唤雨,随心所欲。父亲如此突然的举动倒是把在场一些胆小的官员和别有用心的官员给震住了,他们差点没乱成一团,瑟缩着。而武将则同样拔出了随身携带的剑纷纷围拢在皇上的身边,准备时刻守卫着皇上。如果父亲有什么越轨的举动,他们就会立即制止住父亲,甚至杀掉父亲。
但皇上对父亲的忠心深信不疑,他不耐烦地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不必如此大惊小怪。他知道父亲只是为了在自己面前显示自己的不老的本领,说明自己还可以带兵出征,还是个可用之材。他知道父亲的脾气一向如此不服输。可父亲人虽然越发老迈了,但是本领依旧娴熟,毫无生涩之感,宛若还是当年那个威风八面、英武不屈的大将军一样。他们都看呆了,实在难以相信父亲都已经那把年纪了,还能把一把轻巧而锐利的剑舞动得如此刚劲有力、游刃有余、登峰造极。
父亲满头的大汗随着他舞动的潇洒姿态挥洒开来,脱离父亲越发火热起来的肉身,纷纷洒脱在朝廷上铺就的光鲜亮丽的大理石上。那大理石上映现着的父亲舞剑的姿态依旧流利,畅通无阻,灵巧得像是一条在地上尽情游走的白蛇。
但是,令父亲感到遗憾和力不从心的是,在最后要收尾的时候,他一个箭步向前迈进,想再往后收时,却不小心打了一个踉跄,差点就此跌倒。但这同样抹杀不了皇上对他依旧拥有娴熟本领的看法。于是,皇上满意得不住地点着头,连连拍手称好,并且顺理成章地同意了父亲的一再请求。那刻,喘息未定的父亲终于笑逐颜开了,感到即将逝去的一生中从没有像那刻开心得如此透彻。那一年,父亲刚好迈入五十三岁的门槛。
如今,父亲已年届五十五,本来是轮不到父亲出征应战的。但是前方战事告急之时,朝廷上上下下慌乱成了一团,臣子们纷纷面面相觑,找不到一个可用之才。屋漏偏逢连夜雨,而一个年轻有为的将领才刚刚在不久之前的一次惨烈的战役中英勇牺牲。这更增添了当时阴翳的氛围,仿佛瞬间乌云密布在每个人的头顶,黑压压的一片,即将坍塌下来。皇上同样眉头深锁,无以应对。
那情形顿时让父亲联想到了他二十五岁那年出征前去解救凤城之围时的情景。父亲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次前去解救前方告急战事的将帅之职同样非他莫属。于是,带着这样一种强烈的冲动,父亲旧事重演,再度请求率军前去解围。皇上最终还是含泪答应了他的一再请求。父亲的勇气赢得了所有文臣武将的一片唏嘘之声,当然那更多的是发自内心的一种深切的钦佩和对父亲安危的担忧。父亲当即痛饮下了皇上御赐的三大樽烈酒,姿态决绝,表现了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这不由让在场的有些人联想起了当年父亲前去解凤城之围时,他同样痛快地仰天一气饮下三樽烈酒,辞别了年轻的皇上与众大臣,率领着十万大军马不停蹄地急速奔赴战场时的情景。他们都赞叹父亲永远是父亲,不管何时,浑身永远散发出一股强烈的英武之气,并且扩散到了每个见识过他的人的内心之中,在那里安营扎寨、固若金汤。
没料到,我们的父亲从此一去不复返。年迈的父亲尽管武艺依旧高强,但是毕竟还是老了,体力大不如前,与那年轻力盛的敌军将领交战不过几个回合,就气喘吁吁了。父亲感到征战多年,从没有这么力不从心过。父亲紧握大刀的双手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在午后还算清澈的阳光的照耀下,晶莹剔透,熠熠闪光。与此同时,父亲早已大汗淋漓,不再年轻的额头上从条条皱纹的缝隙中沁出了豆大的汗珠,并且从上面径直纷纷摔落下来,破碎,破碎,破碎,再破碎,然后在大地上逐渐死亡,直至涅槃重生。
到那时终将晴空万里,万物复苏,百花齐放,花团锦簇,鸟鸣啁啾。而那些平时缠绵悱恻、纠缠不清、絮絮而飘的雪花们,也将在大地上逐渐死亡,直至涅槃重生,化为永恒的美丽,不再浮浮沉沉,一生飘零。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片大好的春光,远处的溪流在悠闲、自在地流淌着,声音哗啦哗啦地清脆、渺远。那声响没有夹杂着尘世的任何烟灰,仿佛来自遥远的天国圣地。那些清澈的溪流汇聚到了一条同样清澈的小河,小河的岸上排排杨柳低垂,随风飘扬,像是一个个羞涩的姑娘刚在河中清澈的流水中梳洗完一头乌黑的长发,任其在微风中自然地飘摇,间或飘零下一丝轻盈的柳条,就像是那些姑娘随手拂弄了一下黑亮的长发,然后就有几丝发丝轻盈地凋零,掉落到了河水中顺波逐流而去。
于是,河水中就有好奇的鱼儿,成群结队的,以为那是天上掉下了的美食,顿时欣喜若狂,尽情地摇起尾巴,追逐着那些纷纷飘零而落的柳条向前遨游而去。沿河而建的农舍朴实却也别有一番风味,那是由一种独特的砖头以及木板搭建而成的,典型的当时的农舍的建筑风格。它们醒目地矗立在河边,大同小异。农舍的屋前都挂有一些当时农人自己栽种的农作物,比如洋葱或者是蒜头之类的食物。它们一排排齐整地蜿蜒而去,随风飘荡。此刻已是黄昏时分,农舍屋顶的烟囱里早已是炊烟袅袅,它们向远处纷纷扬扬地弥漫开来,扩散开去,给当时的景物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更富朦胧雅致的情调。而有些景物早已与河里的水烟交融在一起,分不清彼此,看起来缠绵悱恻、恩爱无比。此情此景,更是羡煞当时许多文人骚客、才子佳人。
而此时,天上各种鸟儿也成群结伴地从四面八方回归自己的巢穴,看起来凌乱却有序。间或可以听到它们呼朋引伴的鸣啾声,在空旷澄静的空中萦绕着、回荡着。它们有的是一头飞撞到了浓浓升腾而起的炊烟中才会一时迷失了归家的方向。但不一会,它们就又能看到头顶日渐昏黄的天和光线,以及前方辽远得畅通无阻的归途,重新找到归家的方向。
这么富有诗情画意的情景常常吸引当时无数知名的诗人来此寻觅灵感,并且常常收获颇多,一经被感染和感动,就有纷飞的灵感涌现,然后大批著名而又朗朗上口的诗歌就这样被炮制而出了。而如果当时诗人突然诗兴大发,却又在匆忙之中,没有带好笔纸,那一排排成队排列在河边的柳树笔挺而又粗壮的树干无疑成了最好的写诗的地方,至今还可以从它们身上看到明朗的或者是模糊的那些著名诗人刻写下的诗句。它们当中有的优雅,有的激情,有的宁静,有的晦涩,不一而足。其实从那些诗人的笔迹也可以对他们诗歌的内容有所了解。从某种意义上说,一个人的字体体现出一个人的性情,或者说,字如其人。而父亲最喜欢上面的一首豪放不羁的诗歌是用狂乱的草书龙飞凤舞写就而成的,诗歌的作者是一个署名叫辛七的诗人,他是当时著名的豪放派诗人。据说此人不但才华横溢,而且生得一表人才,也时常在烟花酒地当中寻觅灵感,四处留情,居无定所。
越发老迈的父亲终于因体力不支惨烈地死在了敌军年轻力壮的将领的长矛之下。据后来从那次惨烈的战役中得以生还的一员年轻的副将丧气地回忆说:
“我眼睁睁地看着那把锐利的长矛直挑主帅的喉头,却又无能为力。当我们挥师赶去时,为时已晚。主帅已被挑落在地,他的喉咙里鲜血汩汩直冒,看起来鲜艳无比。他的头颅还在晃晃悠悠地颤抖着,仿佛瞬间就可能脱落,与肉身彻底分离开来。喉咙上那个被捅破的窟窿,看起来像是个深不可测的深渊一般,黑洞洞地鲜血直冒。我仿佛可以听到它们畅快无阻地奔涌所发出来的肆无忌惮的欢叫声。而那匹红鬃烈马就趴伏在主帅的身边不停地仰天声嘶力竭地悲鸣着,时而停下来用舌头轻轻地舔舐着主帅的伤口。它的嘴里也在滴血,水灵灵的大眼睛中尽是无助的悲哀和忧伤。
于是,我不寒而栗了。我从没有看过如此精准而又狠毒的枪法,它令人在瞬间一命呜呼。受到它锐利而又狠毒的袭击该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啊!尽管我早也把生死置之度外了,但看到这样的情景,还是心有余悸。奇怪的是,主帅摇晃的脸庞依旧一平如水,没有泛起丝毫痛苦的涟漪,但却越发白得刺眼,清澈见底。看来,主帅早已预料自己必将命丧此地,早已把生死真正地置之度外。难道他已看破了红尘俗世,只为追求最后这一圆满的涅槃,并且用自己鲜艳的血液来祭奠这一神圣的仪式,才功德圆满地让自己的灵魂飞升上天,告别征战多年的风雪岁月、龙争虎斗,以此来换取自己永恒的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