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雪落得更疾了,丹霞整一整袍,目光不经意落在殿里佛像上。白日慈眉善目的菩萨,在清淡雪光映衬下,半边脸泛青,半边脸阴黑,竟有些森森黝黝的,多出了一团魑魅气,丹霞忍不住苦笑了——木雕泥塑的偶像,只是后人盲目的模仿,原不是佛的真身。我佛法身遍满宇宙,宇宙真理是我佛法身的表征,人的心念、性情是我佛法身的表征,一切慈悲喜舍、清净圆融都是我佛法身的表征。佛与禅,都在灵性上开花,不在物性上显现,原不该将泥塑木雕的东西做真佛看待……想到这里,丹霞呵笔疾书:“莫一盲引众盲,相将入火坑!”
收了笔,丹霞望望殿侧瑟缩跌卧的僧众,想了想,点点头,静静走到佛像前,运气一抱,把佛像抱到了将熄的火堆前,轻轻一放……
劈劈啪啪的火声惊醒了纠察师,引来他的一顿怒斥:
“该死!怎么可以拿佛像来烧火取暖!”
丹霞被火光映红的脸飘起笑意:“我在烧取舍利子。”
“胡说!木头佛像哪有舍利子?”
“既然不是真佛,烧了又何妨?用来驱寒,也算物尽其材,恰得其用吧!”
丹霞看看院主,笑着说:“你也别小气,再拿两尊木佛来烤火。”
院主哭笑不得,又无话可说。他看着丹霞守在火堆旁,一副暖融融的舒坦模样,益发感到冷气直往骨缝里钻,情不自禁打了几个寒颤。他想:反正木佛也已经烧了,与其站在这里挨冻,不如也凑过去烤烤火。谁知,他刚蹲到火堆旁,木佛燃出的红碳中忽然冒出一股火苗,烧掉了院主的眉毛……
禅释生活
烧掉的仅仅是木佛吗?
院主所认识的佛像,只是木刻的,而丹霞禅师烧佛取舍利子所认识的佛像才是有灵性的。丹霞火烧佛像,这惊心动魄的举动,千百年来,在各种宗教之中,除了叛教者,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也只有禅者才有如此气魄。因为,在丹霞的心目中,惟有宇宙真如才是佛的真法身。
丹霞之所以火烧佛像,在于他认识到木雕的佛像,礼拜之时代表的是佛的形象。而寒冷之时,不妨以平常心取其木头的本性,用来生火。佛是大觉悟的人,不是神明,不能主宰人的命运与祸福。一般的信徒盲目礼拜、祈求,迷失了自己本来天然的佛性。“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因此,丹霞天然大师是在以振聋发聩的举动,惊醒梦中人。
可以说,不拘泥于事物固定的相状,顺应自然规律,不迷信权威,不崇拜神灵,敢于超佛越祖,才是禅者独有的神韵,是禅者独特的风采。
佛门无贵贱
裴文德是唐朝宰相裴休的儿子,年纪轻轻就中了状元,皇帝封他为翰林,但是裴休觉得儿子还缺乏磨砺,所以就把他送到寺院里修行参学,并且要他先从最简单的挑水砍柴做起。
这位少年得志的翰林学士,天天在寺院里挑水砍柴,弄得身心疲惫而又烦恼重重,心里就不停地嘀咕,不时地怨恨父亲把他送到深山古寺里来当牛作马,但因父命难违,只好强自隐忍。
裴文德这样心不甘情不愿地做了一段时间之后,终于忍耐不住,满怀怨恨地发牢骚道:“翰林担水汗淋腰,和尚吃了怎能消?”
寺里的住持无德禅师刚巧听到,微微一笑,也念了两句偈语回答道:“老僧一炷香,能消万劫粮。”
裴文德一听,方觉自己的耐力还不够,还需要进一步磨砺,于是此后认真做事,不再乱发劳骚。
禅释生活
在禅者眼中,还有尊卑贵贱之分吗?
“佛门无贵贱,达者为上首;禅法皆平等,悟道自为尊”。心中有高低贵贱之分,自然不契合禅意。禅者就是从卑贱作务、苦役劳动中身体力行、磨砺意志的。
有一个香客拜访一位年轻住持,一位老和尚热情接待了他,并亲自把他领到了方丈。年轻住持果然见识高远,谈吐不凡,连那老和尚都舍不得离开,坐在一边津津有味地听着。年轻住持对老和尚说:“给客人倒杯茶来。”老和尚立刻便去冲好茶端来。
过了一会,住持又吩咐老和尚:“再去洗一些水果来。”客人见年轻住持将一位老僧指使来指使去,心里很是有些不自在:老人年纪这么大了,而你毕竟是个年轻后生,怎么能使唤老人端茶倒水呢?对老人如此不敬,无论如何也不应该。而老和尚呢,对年轻住持恭恭敬敬,言出必从,好像理应如此似的。
中午,年轻住持对老和尚说:“我现在有事必须出门,中午你来陪同这位先生用斋。”说完,住持向客人说了声“对不起”,便匆匆离去了。住持走后,客人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不满,问道:“住持是你的什么人呢,你这样听他的话?”
老和尚说:“他是我的徒弟。”
“啊?!”客人惊叫之后更为生气了:“他既然是你的徒弟,就更不应该把自己的师父指使得团团转,太没道理了!没大没小,不说起码的礼貌,连人情世故都不通啊!你是他的师父,究竟是师父大,还是徒弟大?”
老和尚一脸的严肃,说:“佛门不论大小差别,更没有高低贵贱。达者为先,觉者为圣。你比如我这徒弟,他年纪轻轻,就担当起了住持,祖庭振兴这么重要的任务都落在他的肩上,这并不是说他有什么了不起,这是他的缘分,他必须全力去做。我呢,年岁老了,就做些我力所能及的一些小事,大事对他说来不算大,小事对我说来不算小,二者不能比较,哪里还要计较什么谁大谁小呢?”
禅者就是在实际的修行生活中履行着言行合一的信条!
断除物欲
怀琏禅师奉诏进京,在皇宫化城殿与仁宗问答禅机,深得皇帝赞赏,赐号“大觉”。后来,仁宗派使臣询问:“才去竖拂,人立难当。”怀琏答:“有节非干竹,三星偃月宫,一人居日下,不与众人同。”
仁宗看后,龙颜大喜,马上接他入宫,与之谈天说地,参禅论诗,不亦乐乎。过后,仁宗意犹未尽,亲手将他俩唱合的17首诗词抄写下来,赐给了怀琏禅师。至和年间,怀琏禅师向仁宗呈偈,请求回山。仁宗不肯放这个难得的知音离开,让大臣给他传话说:“还是留在京城弘扬佛法吧。”
怀琏禅师再次呈偈日:“中使宣传出禁围,再令臣住此禅扉。青山未许藏千拙,白发将何补万几?霄露恩辉方湛湛,林泉情味苦依依。尧仁况是如天阔,应任孤云自在飞。”
仁宗为了留住他,将一只价值连城、十分罕见的龙脑钵赏赐给了怀琏,怀琏禅师说:“我们出家人穿的是素色衣,吃饭用的是瓦钵,这个钵不合乎佛法。”说完,当着使臣的面,他将皇帝老子恩赐的龙脑钵一把火给烧了。
仁宗过世后,他再次请求回归山林:“千簇雪山万壑流,闲身归老此峰头,余生愿祝无疆寿,一烛清香满石楼。”
英宗同意了他的请求,并且赐给了他一道手诏,大意是:凡是他经过的寺、庙、庵、院。任凭他的意愿住持;各方禅林及地方官员,不能强留强请。由于他从未让人看过,所以,许多人都不相信皇帝会给一个和尚留什么手诏。
后来,怀琏禅师住持明州育王寺,当地郡守知道先帝曾经赐给怀琏禅师一些诗词,便修建了一座殿阁,专门给予收藏,题名“宸奎阁”。当时,苏东坡任杭州知府,应邀撰写《宸奎阁碑》。他听说怀琏禅师有英宗皇帝的一道手诏,想全文录入碑文中,写信向怀琏禅师要,怀琏一直没有拿出来,直到他死后,侍者才在一个破箱子里找到。
禅释生活
怀琏禅师烧掉的是什么?
跛脚的人,一条命都在拐杖上,失去拐杖就摔倒了;渡海的人,一条命都在船上,失去船就溺水了;禅者是在丛林修行的人,了知四大本空,不必依恃人情世相了。那些依恃名利富贵、成败得失的修行人,一旦失去所依恃的东西,就都不能避免摔倒、溺毙的灾患了。怀琏禅师深明此理,坚守空相,烧掉了龙脑钵,断绝了心中所有的欲望诱惑。
斩掉执著
南泉负手而立,望着殿前白云舒卷,默默叹息着。未出家时,以为人生便是功成名就、荣华显赫;后来发现即使贵为王卿,亦不免忧烦苦恼,比不得乡老汉、村娃儿悠游自在。多年来疑云丛生,遮得人生清空一片乌黑:“如果不求名禄,不贪恋繁华,人生还有什么?”“是不是有求皆苦?能不能什么都不恋想?”南泉阖上眼,凝神静坐,把身心送入宇宙深处,时空
都渐渐沉埋了……
几缕杂音飘摇入耳,越来越嘈闹。南泉睁开眼,只见东西两堂几个和尚正围着一只猫在争执:东堂的人说是东堂猫,应归东堂捕鼠;西堂执事坚不认可,要驱猫回西堂,两众争争攘攘不休。南泉禅师皱皱眉,站起身来,分开众人将猫抓起,高高扬着手掌,大喝一声:“你们争什么?说!说对了就算救猫;说错了,我一掌劈了它!”
两堂和尚互相怒视着,一个个噤声不语。南泉禅师暗暗摇头,心想:“咄!出家人呐!人既出家,便应四大皆空,一切俗情物欲都要断舍,怎能为一只猫儿争执不休呢?鹰高飞必不负重,负重即不能高飞;马行千里不宜驮物,驮物难以驰骋千里。人哪,为何反而愚蠢到这个地步?出了家,还放不下物我得失,不能彻底斩断尘世俗念,怎能真正走向自由和悦乐呢?”
南泉望了望僵立无言的两堂众僧,手一挥,劈空一斩,人群中传出几声惊呼:“啊!啊!”
南泉叹息着离去。
不久,赵州从谂自外归来,见南泉一脸怃然,就问:“咦,师兄可有什么心事?”
南泉一笑,把事情的始末经过说了,反问:“如果你当时在场,你怎么回答我?”
赵州也笑了,不说什么,只是弯腰脱下罗汉鞋,放在头上走了出去。南泉望着赵州的背影颔首微笑,高声叫道:“你如果真的在场,就可以救猫了!”
赵州头也不回,径自笑着去了。
禅释生活
南泉究竟要对僧众们说什么?
出家人慈悲为怀,杀生为佛门第一大戒,南泉普愿是一代宗师,为何要斩杀那猫儿?古人说,穷则变,变则通。普愿大师以劈死小猫来逼迫两堂僧众,把他们逼到山穷水尽之处,力图让他们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回头,翻然顿悟。可惜,他的良苦用心最终化为了一杯苦酒。
赵州将鞋顶在头上又寓意着什么呢?
鞋,本来是穿在脚上的,赵州以头顶鞋,寓意是颠三倒四,倒行逆施。东、西两堂僧众为了一只猫儿争执,固然是颠三倒四;而师父南泉为此斩猫,明眼人不会说什么,但那些不明白的人,岂不要因此而诽谤禅宗?诋毁佛法?所以,南泉的行为也是倒行逆施。赵州是个有心机的人,头顶着鞋子而出,不但将两堂僧众打入其中,而且也明了师父南泉的用心。
南泉普愿是一代宗师,当然有他的高明之处,虽然赵州顶鞋而出,但也不愿放过他,一句“你如果真的在场,就可以救猫了!”,看似赞叹,实际绵里藏针,拿捏不得,一捏即会扎手。
一箭射中痴愚
猎鹿人瞄准前面正在吃草的鹿,弯弓搭箭,“嗖”地一声就射中了鹿。射到了!射到了!然而还未等猎鹿人高兴完,这只鹿却倏地开始放腿狂奔,到手的猎物岂能让它跑掉——猎鹿人紧追不舍。
寺门前,马祖道一禅师正在清扫寺门,忽然听见一声鹿鸣,抬头一看,一头小鹿惊恐万分地站在寺门外,它那绝望的眸子里流露出无助、无奈的神情,看着叫人心碎。马祖道一禅师泛起纯洁友善的微笑,真诚地向小鹿伸出了双手,好像是在迎接自己最知心的朋友一样。虽然小鹿有些犹豫,彷徨,但最终为马祖道一禅师的真诚、慈祥所感化,温驯地走了过来。在禅师的引导下,小鹿来到寺院后面,顺着一条幽暗的小径遁入了茫茫的雾色之中。
小鹿刚刚逃离,猎鹿人也追到了寺前,正在他左右张望的时候,马祖道一禅师问:“你是干什么的?”
猎鹿人扬扬手中的弓箭,没好气地说:“打猎的!”
“你会射箭吗?”马祖道一禅师问。
猎鹿人是这一带有名的好猎手,箭无虚发,连山里的最凶狠的老虎、花豹,闻到他的气味都躲得远远的。所以,马祖道一禅师这样问话,在他听来简直就是对他的侮辱、蔑视。他生气地说:“废话,猎鹿人能不会射箭吗?”
马祖道一禅师不在意猎鹿人的态度,继续问道:“你一箭能射几个?”
“一箭一个,从不落空!”猎鹿人十分自豪,也十分自傲。
马祖道一禅师摇摇头,淡淡地说:“你不会射箭!”
猎鹿人一惊,不由得认真地打量了马祖道一禅师几眼,问道:“莫非,你也会射箭不成?”
马祖道一禅师点点头。
猎鹿人追问道:“那么,你一箭能射几个?”
“一箭射一群!”
猎鹿人惊呆了,但有些不忍地说:“你也太心狠手辣了!它们都是生命,为何要射杀一大群呢?猎人虽以杀生为业,但杀取有道,猎人也有猎人的法则,我每次狩猎都只射一只,而且不射怀孕的母鹿。”
“你既然知道它们都是生命,为什么还将这无比锋利的箭射向它们而不自射呢?”
马祖道一禅师身体前倾,右手猛然指向猎鹿人的弓箭。他神态之大义凛然,动作之刚烈坚定,足以惊天地,泣鬼神。猎鹿人的头皮一阵阵发麻,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悲怆在他全身徐徐散布开来:如果我与小鹿的位置互换……想到这里,猎鹿人冷汗如淋,手脚发抖——这是发自心灵的惊颤!
猎鹿人忽然空灵一片,放下弓箭,落发出家了,他就是后来的石巩慧藏禅师。
禅释生活
“一箭射一群!”的真义是什么呢?
“无明”就是痴愚,是人的根本烦恼之一。
彼此都是生命,却杀他生以为己生,还有比这更痴愚的吗?但可贵的是猎人也知道彼此俱是生命的道理,杀生是出于生存的需要,因此还有不忍之心,有不滥杀的护生之意。这正是慧藏佛性的根芽,断除无明烦恼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