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等等!”一个童稚的声音从人群背后传来,一个眉清目秀、招人喜欢的小和尚正气喘吁吁地沿着台阶走过来。
看到空空出现,全场骚动起来。贵妇也无法保持冷静,微微起身,意欲走上前去,却看到方丈警告似的眼神,于是抿着嘴又坐回了原处。
突然见到空空,方丈似乎也很意外,但他还是说:“空空,你来晚了,所以这次比赛的胜者应该是没了。”
“师父,你为什么要骗我?难道就是为了不让我参加比赛?”空空眼里噙着泪花,难过地说,“我去了莲花洞,莲花大师根本不在那里,他早就被你请下山来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方丈有苦难言,只能歉疚地看着他:“空空……”空空眼泪汪汪,却又故作坚强:“师父,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如果真的是这样,我走便是了。我可以做个游方和尚,一个人走遍四方。反正我是个没有爹娘的孩子,天地生天地养。师父,如果以前我有做错的地方,请你原谅。今后无论走到哪里,我都会记住你的教诲,不会给你丢脸的。”
方丈心痛地看着自己最钟爱的弟子,欲言又止:“空空……我……”
犹豫了半天,他还是咬紧牙关不肯透露半分真相。空空见此心更凉了,擦了擦眼泪说:“师父,也许你有你的苦衷,我不会再追问。没了,好师兄,你赢了,好好地跟师父学习真经吧,我走了。”
说完,空空失魂落魄地向台阶下走去。“空空!”贵妇一时忘情地叫了一声。
望着贵妇那关切的表情,空空心中一暖,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施主你……”
贵妇深吸一口气,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说:“不要轻易放弃。”
“可是……”空空看看方丈,没有说下去。
这时,贵妇突然转向方丈,问:“方丈,为什么不给他一次机会呢?请让他参加比赛吧。”
没完早就急得不得了,此刻也连忙帮腔:“对呀,师父,让空空参加比赛吧。”
往日素来敬重空空的香客和僧人们,此时也纷纷加入到求情者的行列,不停地求着情:“方丈,就让空空参加比赛吧。”
眼见求情声一浪高过一浪,方丈为难地看着贵妇,好似不明白她为何会这样做。
贵妇眼含热泪地说:“空空是个好孩子,他吃了那么多苦,我们就不要再为难他了。满足他这个愿望吧,方丈,求您了!”
方丈似乎读懂了贵妇的眼神,慢慢点头说:“好,比赛重新开始!”
空空听到自己可以参加比赛了,深吸一口气走回到台上。而此刻没了已经等在台子的另一边,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就在两个人对望时,方丈却走到贵妇身边,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施主,你要克制,不行就主动离开,好吗?”
“我……”贵妇回头望了望台上的空空,痛苦地点了点头,“放心,我会以大局为重。”
听她这么说,方丈才放心地走到一旁,观看两个徒弟的比试。
可他刚刚落座,黑山公就阴魂不散地凑到他身边说:“师兄,你这样也没有用,空空一定会败的。”
“为什么?”方丈警惕地看着他。
黑山公眯起眼,冷笑着说:“因为空空的肚子……嘿嘿。”
方丈一惊:“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你曾经对我使出的卑鄙伎俩!”黑山公恶狠狠地说,“二十年前,我就是因为莫名其妙地拉肚子而输了那次比赛,让你拿了头名。我为什么会突然拉肚子?这事绝对跟你有关,因为只有你才是获利者!”
方丈如醍醐灌顶,他苦笑着:“这些年来,原来你一直耿耿于怀的是这个?”
“对!”黑山公干脆利落地回答,“这些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这件事。”
方丈长叹一声,惋惜地说:“哎,没想到这个误会害了你二十年。可是,我千真万确没有下药害你!”
“误会?”黑山公冷笑一声,“你不用再狡辩了!欠债就要还,总之今天你的爱徒空空一定会输。”
方丈淡然地说:“其实,佛在每个人的心中,输赢没必要斤斤计较。”
黑山公瞪圆了双眼,气势汹汹地说:“可是,我就要计较!”
“比赛开始!”主持人癫师兄的声音将所有人的视线都拉回到赛场上,他清了清嗓子说,“请空空和没了两位来讲一下,世界上最黑的墨在哪里?”
空空望着台上的方丈说:“我用了全部的力气去寻找,但到现在也没找到世上最黑的墨。我想,最黑的墨也许根本就不存在。但既然不存在,师父为什么又要我们去找呢?如果可能有,它又在哪里?”
众人听了半天,恍悟,原来空空并没找到最黑的墨,于是失望地齐声说:“唉……”
没了却显得踌躇满志:“我早说过最黑的墨根本不存在,不过空空师弟请继续讲,我待到后面再……哎哟!”
忽然,没了捂着肚子,痛叫起来。
黑山公猛然起身,关切地问:“没了,怎么了?”“我……我肚子痛!”没了话没说完,就捂着肚子一溜烟儿地向茅厕跑去。
没完在边上偷偷地笑,黑山公看到,马上明白了怎么回事,于是质问方丈:“有人做了手脚!你们这么做,不觉得羞耻吗?”
没完得意地说:“对,的确有人做了手脚。”
黑山公气呼呼地指着他的鼻子质问道;“就是你,你这个胖和尚!是不是你在没了的食物里动了手脚?”
没完扬起下巴不屑地说:“其实,做手脚的人是你!”“开玩笑!我怎么会给没了下毒?”黑山公嗤笑了一声。
“是你给空空的汤里下毒,我看见了!”没完理直气壮地说。
“那怎么会是没了拉肚子?是你们害怕没了赢了比赛,所以动了坏心思。”黑山公说着说着,却把眼神移到方丈身上,显然在暗示是他指示没完这么做的。
没完反唇相讥:“因为看见你给空空下泻药,所以我把汤掉了包。”
“看看,承认是你动了手脚吧?”黑山公得意地说。“这……”没完不知该怎么说了,因为没了的腹泻确实跟他有关。
方丈闻言板着脸质问起徒弟:“没完,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没完据理力争:“师父,我只是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没了一直把他当好人,如果不让他亲身体会一下黑山公的恶毒,恐怕他还会继续认贼为师!”
“胡闹!”方丈动了怒,“佛门之内,修善为本,岂可祸害他人?”
眼见师父生气了,没完立刻跪下认错:“师父,弟子错了,您惩罚我吧。”
从茅厕赶回来的没了,正巧将这番话听到耳中,他顿时放声大哭,哭声里有着说不出的委屈和气愤。
黑山公走过来,假惺惺地伸出手安慰他说:“没了,你知道了吧?在这里,没人为你说话。走,我们不在这里待了,跟师父走。”
没了站了起来,依旧哭个不停。
“没了师兄,”空空忽然叫住他,讨好地说,“我不和你争了,这次论禅算你胜。你不要走,好吗?”
没完见没了要走,也慌了神,忙不迭地说:“没了,是我错了。我怕即使告诉你真相你也不会相信,所以才……我是想让你回法王寺才这么做的。你别走,该走的人是我!”
黑山公冷笑一声:“没了,不要相信他们,跟师父走。”没了看也不看空空和没完一眼,抽泣着跟黑山公向外走去,不论谁呼唤他,他都始终没有回头,直到方丈的声音响起:“没了!”
没了回过头,看到师父饱含深情地望着他,虽然没有说话,但那眼神中的关心却是真真切切的。
没了突然跑过去,双手合掌。他不再流泪,好似换了一个人,镇定地说:“师父,我明白了什么是最黑的墨—最黑是人心!拿人心做墨,不就是最黑的墨吗?”
方丈吃了一惊。众人听他这么说都不吭声了,大家不明白这个平日里只知道读书的师兄,为何会说出如此大胆的话来。
黑山公却得意地笑了,似乎没了的话正中他的下怀。没了却直直望着他,淡淡地说:“黑山师父,你的心是黑的。你让我用卑鄙手段赢取这次比赛,只是为了满足你的报复心。”
听到没了这么说,黑山公愣住了,得意之色顿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的表情。
没了没有理会黑山公,转头看着自己的同门师兄弟,悲痛地说:“空空为了赢得这次比赛,在我被黑山公诱惑的时候,并没伸出手来帮我。而你,大师兄,我最信任的人,却更让我失望。姑且不论你起初帮着空空扮鬼吓我,现在你明知道黑山给空空下了药,却不把泻药倒掉,而是换给我喝。我现在才明白,你之所以要留下来拜黑山公为师,其实不是为了保护我,而是为了监视我,怕我对空空不利!所以我明白了,人心最黑。”
看着没了失望的表情,没完惭愧地低下头。其实,他的出发点并不坏,可是做法有些草率。他留在山中,真的是为了怕黑山公对没了不利。显然,没了已经不再相信这些了。
所有人都若有所思,而没了的这番话对贵妇却触动最大。
她明明坐在晴天暖阳下,却浑身不可抑制地发起抖来,眼前浮现出多年前那残酷的一幕—
装饰精美却灯火昏暗的房间里,自己怀中抱着那个可爱的孩子。而往日里乖巧的稚子却好似觉察到了危险的临近,不停地哭闹着。
就在她不知所措时,有人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要让孩子活下去,只有把他送到民间。”
她明知这是对的,却怎么也放不下自己的亲生骨肉,直到那人又冷冰冰地说了一句:“如果孩子留在你身边,早晚会被那个人给杀掉!”
为了孩子能平安长大,她只能把所有的不舍化作眼泪,眼睁睁地看着别人从怀里抱走了他,带出高墙。
自此一别已经数年,此刻看着自己朝思暮想的孩子就在眼前,她却不能相认,心里只能一遍遍地哭喊着:“孩子,别怪娘心狠。其实娘的心,比莲心更苦……”
正当她陷入痛苦回忆中时,却听到空空说:“没了师兄,你错了。如果人的心是黑的,为什么许多人还能和睦地生活在一起?为什么我们还幸福相处了这么多年,并一起克服了那么多困难?所以,人心不是黑的。”
在没了为他的话沉思时,空空又冲着方丈说:“师父,我突然明白答案在哪里了。最黑的墨就是没有杂质的墨,而没有杂质的墨其实是没有的。没有杂质只是我们的一个希望,对吗?”
方丈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师父是给了我们一个希望,让我们去寻找这个希望,在寻找的过程中把自己变坚强。所以,最黑的墨就是单纯而坚定的信念!”空空双眼晶亮地看着方丈。
“说得太好了!”在场的所有人都鼓起掌来。
方丈听罢,终于露出欣慰的笑容。他语重心长地说:“没了,你饱读佛经,却容易为世俗所扰,到了最后竟连自己也忘了为何而读书。读书真的是为了出人头地吗?没完,你帮了空空,却害了没了,可若帮助没了,又担心伤了空空。你左右为难,摇摆不定,究竟明白自己的心吗?还有空空,很高兴你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为师只有一句话想告诉你:不论未来发生怎样的波折,哪怕它让你心灰意冷,让你失望沮丧,也不要忘了你是佛门中人!不论怎样的爱恨情仇,都已与你无关。只要你心中有最单纯、坚定的信念,那么你就不会迷失方向!”
没了愣了半天,终于也抬手鼓起掌来。
空空仰望着方丈问:“师父,我会永远记住您的教诲,不忘以一颗纯粹之心去看待这个世界!”
“嗯,好!”方丈走过来抱着空空,高兴得几乎要落下泪来。望着他们师徒相拥的场景,黑山公黯然离去。
看到黑山公离去的背影,没了没有叫住他。他深吸了一口气,走到方丈面前,诚恳地说:“师父,我觉得是空空胜了。他经历了那么多,悟得比我深,代表我们法王寺去参加论禅大会是理所应当的。”
这时,台下众人都用一种急促而有力的声调高喊:“空空!空空!空空!”
贵妇望了一眼方丈,她终于明白他为何要让空空去找那根本就不存在的墨了。联想到空空的离奇身世,她知道,只有让空空坚信自己是佛门弟子,才是让他游离于国恨家仇外的最好办法,也是保住他性命的唯一办法。
想到这儿,她忍不住也鼓起掌来,这掌声不但送给空空,更是送给深谋远虑的方丈。
方丈看了看贵妇,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他知道贵妇一定已经想通了。他欣慰地看着台下激情洋溢的众人,微笑着点了点头。
然而,空空却挥了挥手,示意大家安静,然后开口说:“师父,您说过胜者可以提出一个要求,你一定会满足他的,是吧?”
所有人都在屏气凝神地听着,谁也没注意到,此时贵妇却悄然起身,默默地离去了。
当她走进人群,依依不舍地回望台上时,只听到空空说:“师父,您一定不能拒绝我。”
方丈似乎早有预料,脸上并无意外神色,只说:“那就说出你的愿望吧。”
空空高兴极了,深深地吸了口气,大声说道:“我想见见我的母亲!”
人群中一阵哗然,空空却不管不顾,依旧动情地说:“从记事起,我就一直生活在法王寺,从来没见过母亲长什么样子。我只有一个愿望,就是想看看她,看看她和我梦里见到的是不是一样。”
空空说着说着哽咽起来,而隐藏在人群中的贵妇此时早已泣不成声。
方丈叹了口气,慈爱地把空空拉到一旁:“空空,其实你的愿望已经实现了。你见过她了,她也见过你。”
“什么时候?你是说她就在这里?”空空急忙四处寻找起来。可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人山人海之中,哪个才是自己的母亲呢?
空空激动地大声叫道:“娘,娘,你在哪里?”
贵妇的眼泪夺眶而出,她怕自己的失态被人发现,远远地又看了一眼空空后,终于扭头狠心离去。
“娘,你在哪里—”空空那痛彻心扉的呼喊在空气中久久地回荡着。
这一声声的呼唤,将她的心撕成了碎片。她只能在心里默默地祈祷,愿菩萨保佑今生他们母子还能再相见。也许到那时,她就可以无所顾忌地向空空倾诉自己的思念了,并告诉他,他那神秘的身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