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与齐白石的诗画共谋
徐德明
徐德明,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论文摘要:老舍给齐白石老人出了题,齐白石冥思三日,终于交卷,四幅画总体风格是:构图简朴,境界高洁,是画意与诗境的谐合,老舍与白石老人共同完成了一道中国画美学的附加题。
关键词:老舍;齐白石;美学;诗画
作者:徐德明,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完美的中国画讲究诗、书、画、印合璧。有一人兼此数样,有作画与题画两人合作而成精品,张仃与老舍合作的曹雪芹巨幅画即是。张仃的画,老舍的书法,还有敦诚的诗歌,敦诚与曹雪芹又是至交,文字表达的人格与线条塑造的人格相互衬托,画面上作画者的笔力、题画书法的风格、画中人物、题画所录文字,四者交相辉映。通常的合作方式,总是先作画,后题诗,题画诗的整合功能成为后人研究的专门课题。从未有过逆行的顺序,先题诗后作画,那样便无法结构布局画面了。
王维书画双绝,关于他诗与画的关系,苏轼《书摩诘〈蓝田烟雨图〉》阐释为:“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这个经典论述已成了传统:诗与画出于同一主体,自然能相互印证,诗、画乃是一人精神之两面;两种不同的艺术形式,想象建构的画面与诗词的境界可以转译。诗画理论到此为止,还有多大的创造空间?不同的艺术创造主体,有无最高程度的契合?能否既画出别人文字构成的诗境,却又完全有自己独特的美,独有的情感韵致,独创的笔墨线条的处置方式?能否以今人的艺术生活方式,传达古人的意境?古代诗词中值得进行这样的试验的,是否只能以唐诗宋词为尚?
另一位宋代诗人也对“画象”与“声诗”有所讨论,黄庭坚《豫章黄先生文集》卷十四《写真自赞》:“诗成无画之象,画出无声之诗。”我们今天对此还有多少进一步探讨的理论空间?特别是这个“声”在画中的表达有多大困难?系列的思考出现在老舍的脑中,这是他对着那面挂着画的墙壁的反思过程中概括提炼出来的问题。老舍不以把自己的藏画当作知识传播为满足,那样面对的基本是门外汉。老舍观画,数年“面壁”图“破壁”,他不愿意匍匐在墙上的那些历代名画脚下,要求有出于古人之上的创造出现。
老舍心中的答案是一定会突破,但是仅凭想象不能证实,凭逻辑概念的推论,也不能服人。必须有个画家通过创造的实践来解决这些问题,而且这个画家的任务不是配合自己的某种质疑与理论探讨,必须是不折不扣的艺术创造。若进一步得到出于老舍意外的理想画作,却又能与自己的猜想殊途同归,才称得上完美。谁的创造力能够担当这种劳动?谁能接受得了这番挑战?这可是给艺术的“小鞋”让人穿,谁能大度到不因挑战而心生嫌隙?老舍想来想去,必须是和自己接触多的、在京的画家才行,这个人的学识与心胸必须广阔博大,必须有第一等的创造的自觉与追求,是那种一拿起笔来就要求自己“今日之我非复昨日之我”的人。这个人,非齐白石不可!而出题的选材,老舍又拿定主意,不在唐诗宋词中,谁说到了清代诗已经被前人写完,近代诗人的人格必有前人所无。于是,查慎行、苏曼殊的诗句便入选了,熟知这些诗的人一定不是个酸学究。
悬念落在九十一岁老人的身上。这是一个中国现代画界的传奇。老舍给齐白石老人出了题,苏曼殊的诗句为主:“手摘红樱拜美人”、“红莲礼白莲”、“芭蕉叶卷抱秋花”,另有赵秋谷的“凄迷灯火更宜秋”,查初白的“蛙声十里出山泉”。因北京无从观察芭蕉卷叶状态,老人向老舍请罢“芭蕉叶卷抱秋花”。为画“蛙声十里出山泉”,齐白石冥思三日,终于交卷。
老舍择诗境倩齐白石作画,命题为查初白“蛙声十里出山泉”、赵秋谷“凄迷灯火更宜秋”、苏曼殊“手摘红樱拜美人”、“红莲礼白莲”,老人欣然复命,老舍厚酬。这几幅画被印成邮票广为流传。老舍亦视为异珍,常挂在客厅与朋友共赏。
图片上的四幅画,总体风格是:构图简朴,境界高洁。画上的题款稍有差别:《红莲礼白莲》题作“老舍命予依句作画”;《手摘红樱拜美人》题作“老舍雅命”;《凄迷灯火更宜秋》题为“老舍兄台爱此情调冷雋之作”;《蛙声十里出山泉》题为“老舍仁兄教画”。根据题款内容,可以想象老舍给齐白石出题的时候,前两幅几乎没有任何交代,对秋意则表达欣赏。关键是意在共同完成创造与突破的“蛙声十里出山泉”,一个“教”字,暗示了老舍对诗句的境界有过一点阐释。若有以教我,则称呼上多一重敬意,老舍、兄台、仁兄,老人用字极有分寸,即使创意非凡也不掠人之美,可见白石老人的品格。
这里简略说说画意与诗境的谐合。《手摘红樱拜美人》画的是苏曼殊《步元韵敬答云上人》(第三首)中的一句:“公子才华迥绝尘,海天廖阔寄闲身。春来梦到三山未,手摘红樱拜美人。”诗中写的是孤高的主人公在日本,春日来临,樱花盛开,海天辽阔,思念中想将美丽的樱花献给心中的人。樱花无由传递,要传送的是一瓣心香,于是作为清贡置于案头。在白石老人,构图中的花枝形态根本不费周章,抒情主体的体现却不容易,难得老人在花瓶上做文章。瓶之气量与樱花要相得益彰,“瓶”在此就是公子化身,樱花在瓶中即在公子心中,瓶上写“龙”,身份既出。得来全不费工夫!
《凄迷灯火更宜秋》构图最简,“一豆灯火”与“一叶知秋”珠联璧合,将一个“宜”字活画,更将生命感受精警托出。天色近黄昏,风中飘黄叶,台上的灯盏已燃,火苗迎风晃动,诗人心旌摇摇。这不是画出来的,是直接从白石老人心中与笔下流淌出来的,此中的“生”意,唯老人、秋后体会更切。
《红莲礼白莲》的画面处理不是将两种颜色的莲花并置,花“色”之异,与荷的叶、芰的墨色浓淡的参差,形成国画艺术笔墨色彩的辩证呼应。仅此并不出奇,关键是老人将画面处理成一种时间关系。苏曼殊其时置身的文化白色为尚,白莲花开已过,叶瓣半落,花蕊渐萎,唯荷芰挺直有壮烈感,可喜者莲蓬结实金光灿灿。红莲花正当全盛,却微微颔首,红白莲花,一礼一受,却是人类一般的伦理。红莲花稚嫩,衬以大幅荷叶老辣浓墨;白莲花已颓,膝下尚有未曾舒展的新荷叶。画面的空间,渐远渐淡,诗情画意恰如徇徇有礼的人际关系。非心地纯洁高尚者无如此清新诗情,非胸无尘滓者不能出这般老辣画意。
《蛙声十里出山泉》,若非老舍与齐白石,我们只能肯定黄庭坚的“诗成无画之象”,这是对想象力的极限挑战,偏偏齐白石能够将“画出无声之诗”变为“画出有声之诗”。这幅画的全部难处在于“声”。“二泉映月”以心底的声韵传达自然的声音,它没有跨越不同艺术的界限。齐白石以画传声,在水墨宣纸上传达声音,这是一个空前绝后的创造,是中国画的极致。老舍与齐白石走到了中国书画美学从来未曾达到的境地。他们走在了美学的前面。
诗句出于查慎行《次实君溪边步月韵》:
雨过园林暑气偏,繁星多上晚来天。
渐沉远翠峰峰澹,初长繁阴树树园。
萤火一星沿岸草,蛙声十里出山泉。
新诗未必能谐俗,解事人稀莫浪传。
初夏夜晚,雨过天青,繁星点点,远山在夜色中,微微见些轮廓,湿漉漉的树叶更显浓厚。目力循着萤火前行在溪岸草丛中,却接上了与泉水一道流淌过来的蛙声。原诗中主要诉诸人的视觉,末了突然幻出了听觉中的蛙鸣。一次视觉与听觉的潜移暗转,山泉的“十里”空间虽然是约数,却是上文的“远翠峰峰”的自然承续。诗人很是以文辞传达此特殊经验自傲,凭这一句诗,查慎行就不让唐诗境界。老舍赏识这首诗,心中自然不拘限于文学史的概论。
诗可以实现视觉与听觉的转接,但是从来只能让人看的画,怎能表现这听觉呢?难怪生活与艺术经验极其丰富的白石老人会呆立案前,展纸伸毫而无从落笔,苦思冥想三天。这不是考验画家的学识、经验与技巧,而是考验国画艺术的规律是否能被打破。中国画不是没有画过能发声的,翎毛一类皆是,谁说鸟不鸣叫,但都是在一个具体有限的枝头树梢乃至笼中。十里空间何处见蛙?写实当然不行,写意也不能如此没有边际啊!山泉十里而处处鸣溅有声,而蛙不可以处处现身,多大的一个悖论!写到这里,我都要替齐白石老人对老舍恨恨不绝呢,真是山穷水尽疑无路!唯一的办法就是将蛙隐去,那么何以代之?有了,蝌蚪,蛙形陋而蝌蚪灵动可爱,彼可取而代也!随泉流游行的蝌蚪无声,但是此无声生物乃有声之父母所产,真是此时无声胜有声!
原来一切都现成了,白石老人将山泉置于毫端。真正是水墨啊,大笔落墨成山,远处微微黛青,一路由上至下的逶迤山形便是十里途程,空白处便是水了,此处的水就得依赖笔力了(白石老人能够画透蜻蜓翅翼的纹路,水纹当然不在话下),波纹纵横成为水势湍急平缓,嬉戏水中的蝌蚪玩疯了,根本不听远方的父母的呼唤,蛙在云深不知处。蝌蚪也有声音,它们正在谱写山泉乐章呢,试看条条道道的波纹,根本就是五线谱,它们就是那音符,有形的写真成为抽象的象征。也不全是象征,六尾蝌蚪分布在图画的上中下三段,两两游行的方向都朝下,真是“出”山泉而来的!
可以交卷了,对着画稿,白石老人欣慰地长长吁一口气;可以交卷了,老舍与白石老人共同完成了一道中国画美学的附加题。德国有莱辛著《拉奥孔》,副题“论诗与画的界限”,比较“拉奥孔”这个题材在雕塑和诗中的不同处理,论诗和造形艺术的区别与界限,阐述了各类艺术共同的规律性和特殊性:绘画、雕塑擅长的题材是并列于空间中的全部或部分“物体及其属性”,其特有的效果就在于描绘完成了的人物性格及其特征;诗擅长的题材是持续于时间中的全部或部分“事物的运动”,其特有的效果则是展示性格的变化与矛盾以及动作的过程。作者还讨论了空间艺术和时间艺术可以突破各自的界限而相互补充。西洋画聚焦于人(神),中国画看重山水、花鸟;西方美学理论侧重诗、画界限,中国人诗画融通。比较之下,我们看中国的艺术美学对自身特征的阐发是不够的。老舍知情,他采用的方式是知行合一,“行”的艺术实践为先锋。他的中国绘画的美学未完成,但是对是否有人明白这是个重大命题,真无从知晓!老舍不是画界中人,所以就没有谁融贯整理他的画论。落到我这个写传记的做这件事情,也是勉强!
老舍不去写小说,耗这等心力在绘画上却是为何?画事本为艺术,老舍爱它是一个原因;更有一层,写在纸上的文字皆受限制,另一种语言的笔墨游戏才更自由。写小说的事,“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凄迷灯火更宜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