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梅
成梅，中原工学院外国语学院教授。
论文摘要：本文从都市的诱惑以及主人公在都市的自我迷失这个侧面，来探讨《骆驼祥子》所昭示的一个带有长远的、普遍的意义的人生教训。文章认为，人的欲望，或者说是“心魔”常常是人们堕落的主要因素：祥子落入虎妞精心编织的网中，实际上与祥子深藏内心深处的“心魔”不无关系；而面对夏先生的姨太太的色诱，祥子自我放纵的欲望导致其沉沦愈加明显。文章最后强调：祥子的悲剧不仅是社会的悲剧，而且是个人的，乃至人性的悲剧。
关键词：祥子；都市；迷失
作者：成梅，中原工学院外国语学院教授
老舍先生的主要代表作《骆驼祥子》是一部内涵十分丰富的长篇小说，多年来诸多学者从不同角度对其予以探讨，仍难以穷尽其深刻的含义。本文拟从都市的诱惑以及主人公在都市的自我迷失这个侧面，来探讨《骆驼祥子》所昭示的一个带有长远的、普遍意义的人生教训。
一
对于小说主人公祥子的来历、背景和特点，小说第一章就有一系列明确描述，如：他“生长在乡间，失去了父母与几亩薄地，十八的时候便跑到城里来。带着乡间小伙子的足壮与诚实，凡是以卖力气就能吃饭的事他几乎全作过了”老舍：《老舍全集》第3卷，第6页。。“他没有什么模样，使他可爱的是脸上的精神……他觉得，他就很像一棵树，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挺脱的。”“他确乎有点像一棵树，坚壮，沉默，而又有生气。”同上，第7页。众所周知，为了能在都市谋生，祥子最终选择了比较适合自己的拉洋车这个行当。此时，这个从农村来到城市的淳朴青年的人生目标十分单纯、渺微。他极其渴望、全力追求的不过是像农民拥有土地一样拥有自己的一辆洋车。开始拉洋车时，他正年轻力壮，结实硬棒，又肯用心揣摩、练习，拉起车来腿长步大，稳当舒服，利落准确；加之他诚实憨厚，不嫖不赌，不沾烟酒，谁能否认他已具备了实现个人小小心愿的最好条件呢？然而，他最终并未能够如愿。他经历了一个三起三落的历程。在他心气最足、最为蓬勃向上的奋斗初期，他曾短暂地实现了自己的愿望，用省吃俭用的积蓄，买了一辆属于自己的崭新的洋车，但随即衣服、鞋帽、洋车乃至腰带都被大兵抢走，变得一无所有。万分痛苦之后再次燃起攒钱买车的希望时，他侥幸用白来的卖骆驼钱作为重新起步的基础。然而，就在千辛万苦、再次一步步接近人生目标时，他的所有积蓄连同铺盖却被假公济私的孙侦探搜刮一空。在虎妞先诱后骗的攻势下，祥子迫不得已与其结婚后，仍然要强，仍然一心一意要按照自己的方式实现自己的愿望，谁知事事均与愿违，随着虎妞的死去，他又一次几乎一无所有。此后，他又受到夏先生暗娼出身的姨太太的引诱，染上了无法根治的性病。在得知小福子这个他真正心仪的情爱对象已经悲惨地死去之后，他更加自暴自弃，身心均无可救药。
在祥子三起三落的历程中，都市中暗藏的性诱惑无疑是导致祥子最终走向堕落的最主要的因素之一。美国作家德莱塞在其1900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即最初备受争议的代表作之一《嘉莉妹妹》中，也涉及性诱惑导致覆灭这一都市话题。年轻美貌的嘉莉妹妹从中部小镇来到当时的美国第二大城市芝加哥找工作，寻求谋生，结果在工作和生活都不如意的情况下与去芝加哥的火车上认识的一个年轻推销员同居。在推销员出差期间，嘉莉又与推销员的朋友，长她二十多岁，且是有妇之夫的酒吧经理荷斯特伍德热恋，结果不仅引发推销员与其决裂，而且导致酒吧经理的家庭风暴与身败名裂。由于离婚协议意味着荷斯特伍德不得不把所有财产留给妻子及子女，他铤而走险，从酒吧保险柜盗取了大量现金，诱骗嘉莉一起私奔，并闪电式地办理了结婚手续。然而，酒吧店主所委托的人员很快追踪并找到荷斯特伍德，以私了方式索回绝大部分被盗钱款。荷斯特伍德和嘉莉从最初抵达的加拿大蒙特利尔辗转来到纽约市，但由于荷斯特伍德始终找不到工作，很快就入不敷出了。嘉莉妹妹不得不自己出来找工作，找到当演员的机会，于是离开了荷斯特伍德。荷斯特伍德日渐穷困潦倒，不久就在贫病交加中死去。这是大都市里一个典型的因贪图美色而走向自我毁灭的例子。在《骆驼祥子》出版后近20年，又一位美国作家的作品涉及有关性诱惑的都市话题：海勒于1955年发表了短篇小说《都市林立的世界》，这篇小说涉及一个在纽约市课后打工送电报的17岁中学生在离奇的性诱惑面前的惶惑和退避。作家在故事中特别借用性诱惑的始作俑者之口揭示“人的内心便是一个令人总是迷失的大都市”Joseph Heller，Catch as Catch Can，First Simon&Schuster Paperbacks edition，2004，p.69.。这说明人的欲望，或者说是“心魔”常常是人们堕落的主要因素，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一观点也揭示了老舍的《骆驼祥子》中某些含蓄的对于旧中国的都市文化的批判。
二
倘若仔细体味深藏于《骆驼祥子》这部老舍的代表作中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意味的话，人们实际上并不难发现祥子落入都市女人虎妞精心编织的网中，实际上与祥子深藏内心深处的“心魔”不无关系。
小说开篇不久，就展示了祥子与刘四爷父女之间的微妙关系。由于从农村来到城市的祥子勤快、朴实，经常将义务劳动视为本分，在车厂子里干各种分外的杂活，刘四爷一直看在眼里，内心对祥子颇有好感，同时也晓得祥子在拉车这个行当是把好手，因而即使祥子不拉他的车，他都愿意祥子住在厂子里。虎妞作为一个三十七八还没有出嫁的女子，自然而然地“更喜欢这个傻大个儿，她说什么，祥子老用心听着，不和她争辩；别的车夫，因为受尽苦楚，说话总是横着来；她一点不怕他们，可是也不愿多搭理他们；她的话，所以，都留给祥子听。当祥子去拉包月的时候，刘家父女都仿佛失去一个朋友。赶到他一回来，连老头子骂人也似乎更痛快而慈善一些”老舍：《老舍全集》第3卷，第36页。。然而，祥子也有不尽如刘四爷之意时。在祥子用自己的积蓄买的第一辆崭新的洋车被大兵抢去之后，祥子起早贪黑，拼命抢座，拼命多拉，以便尽快攒钱，尽快再买一辆自己的车的时候，因为租赁的是刘四爷的车，刘四爷就有些不悦了：“虽然说租整天的车是没有时间的限制，爱什么时候出车收车都可以，若是人人都像祥子这样死啃，一辆车至少也得早坏半年，多么结实的东西也架不住钉着坑儿使！再说呢，祥子只顾死奔，就不大匀得出工夫来帮忙给擦车什么的，又是一项损失。老头心中有点不痛快……有时候他颇想把祥子撵出去；看看女儿，他不敢这么办。他一点没有把祥子当作候补女婿的意思，不过，女儿既是喜爱这个愣小子，他就不便于多事。他只有这么一个姑娘，眼看是没有出嫁的希望了，他不能再把她这个朋友赶了走……这自然不是说，他可以随便由着女儿胡闹，以至于嫁给祥子。”老舍：《老舍全集》第3卷，第42—43页。祥子与刘四爷父女之间这种奇特的相安无事虽然持续了一段时间，但很快就被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虎妞所打破。
在杨家拉包月四天后，祥子因忍受不了杨家人傲气、吝啬以及拿下人不当人的市侩做派而辞工，十分失落地回到人和车厂。结果被特意打扮了一番的虎妞撞个正着。看到擦了粉，抹了口红，穿着件浅绿的绸子小夹袄的虎妞，祥子感觉到不好意思，即使不敢再看，低下头去，“心中还存着个小小的带光的绿袄”。一时间，祥子“好似看见一个非常新异的东西，既熟识，又新异，所以心中有点发乱。原本苦恼，又在极强的灯光下遇见这新异的活东西，他没有了主意”同上，第50页。。及至被虎妞叫到屋里喝酒，并听见虎妞的笑声时，他下意识地向刘四爷通常住的东间看了看。当知道刘四爷出门了，两三天都不在时，“他心中转了个弯，觉出在哪儿似乎有些不对的地方。同时，他又舍不得出去；她的脸是离他那么近，她的衣裳是那么干净光滑，她的唇是那么红，都使他觉到一种新的刺激……他不由的多看了她几眼。越看，他心中越乱……”同上，第51页。他就这样被老辣的都市大龄女虎妞捕获了，从而向悲剧生活又迈近了一步。当我们今天再次研读这些文字时，谁能说它们与祥子对性的欲望，乃至对车的欲望无关呢？
三
在旧中国都市特有的一类人——夏先生暗娼出身的姨太太的色诱面前，祥子自我放纵的欲望就更明显了。
祥子是到夏先生家里拉包月的时候接触到夏先生这个姨太太的。此前，祥子再一次遭受了生活的沉重打击。尽管祥子是因为虎妞先诱后骗而被动地走进婚姻，且婚后与虎妞并不和睦，也曾恼怒万分，但虎妞毕竟在经济上曾给予过祥子一些帮助，给祥子买了他朝思暮想的车，也多多少少给祥子带来过家庭的温馨。而虎妞因难产死去，不仅使祥子再一次失去自己的车，再一次在经济上处于低谷，而且陷入前所未有的孤独。对自己的命运，他感叹万分：“到城里来了几年，这是他努力的结果，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他连哭都哭不出声来！车，车，车是自己的饭碗。买，丢了；再买，卖出去；三起三落，像个鬼影，永远抓不牢，而空受那些辛苦与委屈。没了，什么都没了，连个老婆也没了！虎妞虽然厉害，但是没了她怎能成个家呢？”老舍：《老舍全集》第3卷，第178—179页。紧接着，仅仅因为和小福子说了几句话，祥子就遭到小福子父亲的肆意辱骂，他由此也暂时断了和中意的小福子生活在一起的念头。尽管办完虎妞的后事，他只休息了一天就照旧去拉车，但心气已大不如前，“他不像先前那样火着心拉买卖了，可也不故意的偷懒，就那么淡而不厌的一天天的混”同上，第183页。。
在夏家，曾经遭遇过虎妞性诱惑的祥子很快就觉察到夏先生这个姨太太所显现的既与虎妞类似，又与虎妞截然不同的咄咄逼人的性诱惑：“她虽然长得美，打扮得漂亮，可是他不知为何一看见她便想起虎妞来；她的身上老有些地方像虎妞，不是那些衣服，也不是她的模样，而是一点什么态度或神味，祥子找不到适当的字来形容。只觉得她与虎妞是，用他所能想出的字，一道货。她很年轻，至多也就是二十二三岁，可是她的气派很老到，绝不像个新出嫁的女子，正像虎妞那样永远没有过少女的腼腆与温柔。她烫着头，穿着高跟鞋，衣服裁得正好能帮忙她扭得有棱有角的。……祥子摸不清她是怎回事。他只觉得她有些可怕，像虎妞那样可怕。不过，虎妞没有她这么年轻，没有她这么美好；所以祥子就更怕她，仿佛她身上带着他所尝受过的一切女性的厉害与毒恶。”老舍：《老舍全集》第3卷，第186页。祥子的“怕”，显然不仅基于性诱惑的存在，而且是怕他自己中招，同时，“怕”中又不无莫名的期待。果然，夏先生的姨太太甚至无须像虎妞那样精心编制一张网，只是略施欲擒故纵的雕虫小技，就足以让祥子“束手就擒”了。
再次屈服于性诱惑的结果，是祥子得上了脏病。这种病在都市的车夫中并不少见，甚至一时间起到了拉近祥子与其他车夫的距离，促使以往要强的祥子和其他平庸的车夫打成一片的作用，但此事对祥子这样的穷车夫在身体上的伤害却是持久的和毁灭性的。此后的祥子“几乎变成另一个人。身量还是那么高，可是那股正气没有了，肩头故意的往前松着些，搭拉着嘴，唇间叼着支烟卷。……心里松懈，身态与神气便吊儿啷当”同上，第192页。。小福子之死无疑给了祥子最后一击，使他陷入无尽的绝望和迷惘。对于自己曾执迷过的拉车行当，他再也提不起兴趣了，平日有时跟朋友们借一点钱，有时到“混过的宅门”同上，第212页。去骗点钱，有时凑在公民团、请愿团里打旗子，随着人群乱走，有时为结婚的打旗伞，有时为出殡的举着花圈挽联，常常因迟钝和拈轻怕重而备受训斥和鄙视，在对屈辱的麻木不仁中弄上三毛两毛的，聊以度日，就这样以无比低劣的方式维持着他日益猥琐、卑微的都市生存。
在老舍这本隐含着都市文化批判的代表作之一《骆驼祥子》中，可以看到祥子的悲剧不仅是社会的悲剧，而且是个人的，乃至人性的悲剧。当今，尽管造成祥子的悲剧的社会环境和社会制度已经改变，但这部作品中所显示的个人悲剧、人性悲剧仍能持久地给人们一定的警示。
